服下仙丹的无裘剑尊气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涪陵瞪着眼,连声道:“还是小师妹有办法,师尊,师尊没事了。”
无裘剑尊勉力睁开眼,眸光复杂,今日种种,令他明白,眼前的小徒儿当真与他同师兄高蕴猜测的一致无二,来自那九天之上。
这灵气氤氲的仙丹绝非修真界所有!
无裘剑尊眼底宽慰有余,却又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变,握在余腕间的手微微收紧:“怎么不见无上,难不成他……”无裘至今不明无上当年究竟为何要如此做?他到底所为何?他的目的未明之前,永远是他心间的一根刺。
余自是注意到上清始终未现身,但见谢无祭周身无伤,便没有问他此事。
……
深渊半空中,两道身影御空而立。
刚才承影剑那一击打得太阴星君措手不及,殷红的鲜血顺着白腻的手背蜿蜒而下,她浑若未觉,望向谢无祭的眸光浮上忌惮,“上清呢?他在哪儿?”
“死了。”谢无祭唇角勾起,懒洋洋道:“怎么,堂堂太阴星君也有在意之人?可他似乎并不在意你的死活呢。”
“哼,稚子狂妄!”太阴绝不信眼前之人能杀得了他,“残缺之人也配杀他?”
谢无祭不受她的激将,凉薄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挑眉道:“哦,是吗?”
两人打着互相心知肚明的哑谜。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阴星君越发不耐。
距离最后一名修士跃入冥火中已过数息,献祭决不能停,她不能功亏一篑。
“不如本尊与你做个交易。”谢无祭似乎知晓太阴在想什么,“我将上清所在之地告知你,你就此放弃魔神的力量?”
对此……太阴冷哼:“绝无可能。”
“啊,那真是可惜了呢。”谢无祭兴味缺缺地耸耸肩,覆在眼睫下的黑眸暗光流转,这声可惜意味不明。
末了,他还颇为惋惜道:“若没有上清,你恐也无法再控制冥火。”
太阴星君美眸凝着深深防备,冷哼:“那又何妨,区区冥火伤不得本君半分,难不成身为魔族,你还想拯救苍生不成?”
“这群蝼蚁之命自然与本尊无关,不过……”谢无祭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唇角笑意全失,“此地乃我古越族之地,图谋不轨者……”
“死。”
太阴明了谢无祭至此,便不能善了,她迅速调用体内尚存的月华之力,与之对上。
不过一息,两人之间交手已逾数百次。
青年气定神闲负手而立,恶意唏嘘道:“啧啧,看来没了月华,你连五成力都发挥不了。”
“谢无祭!”太阴星君后退两步,唇角溢出鲜血,眼底凉薄一片,长长的指甲嵌入肉中,恨声道:“你休要狂妄!”
楼观玉自后搀扶太阴星君,却是道:“星君现在可否将兄长还予属下。”
他望向一众被亲人同门换出来的修士,眼中跳动着希冀。
“好啊。”太阴背对着他,爽快应声:“不过……献祭不可断,不如你去吧。”
楼观玉如何不懂她的意思?他抿了抿唇,“……属下明白了。”
太阴满意地点点头,当着楼观玉的面,将一身碧蓝色的少年送出幻境,飞轮羽扇顺着无力的掌心坠落,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响。
楼观玉垂眸看去,指尖动了动。
这是楼观月不离身的法器。
他上前两步,弯腰捡起染了灰尘的飞轮羽扇,长指轻轻拂去扇面的灰尘,将之郑重地放入楼观月怀中。
长指细细描摹楼观月的容颜,似要记住他的容颜,青年与他相似的桃花眸沁着水意,嗓音微哽:“兄长……玉儿终于见到你了。”
啪嗒――
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坠落,碧蓝色的长袍落下一滩深色的印记,如同水墨画一般诗意。
楼观月眼眸紧阖,眉峰不自觉地皱了皱。
幽蓝的火焰吞噬青年的衣衫,灼伤他的皮肤,融化他的骨。
‘兄长,再见。’
谢无祭冷眼看着这一切,楼观玉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见太阴又自那魔体上汲取一丝力量,他长睫垂落,敛去其中的筹算,长指一下一下捻着一只黑羽蝶。
快了,是时候了。
得到力量反哺的太阴星君,难掩心底的贪婪,她还想要更多……
不由将眸光看向手中的幻境,这里面尚有数以万计的修士,个个皆为门众中流砥柱,修为比之此地的年轻修士不知高上凡几。
她心念微动就要动手,天际传来那人低沉的呵斥:“太阴住手!”
谢无祭眯眼,讥讽地笑了笑,来得还不算太慢嘛,不过这才有意思。
一道白光穿透深渊上空密布的魔气,白色衣袂如仙鹤折翅,脚踏白雾,翩然落下。
太阴星君手微微一顿,只这一瞬,来人的剑气已打伤她的左手。
“本君说过,不准你动幻境中的人。”上清仙君银白的发丝随风微拂,一举一动间仙气缭绕,恍若神明。
原本满心绝望的一众修士,见之上清,纷纷跪下:“是无上仙尊!他来救我们了!”
“上清……你为何没有拦住谢无祭,你不是说杀他不过尔尔!”太阴眸光阴鸷,先发制人,“还是说……你一直在骗我!因着他两世为你徒儿,根本不舍得杀他!”
闻言,上清仙君寒若霜雪的眉峰皱起,不悦道:“本君何时说不杀他?”
“深渊已开,魔神即将复苏,届时天道崩裂,三界所有人都会死。”上清的眸光顺着人群,落至透明棺椁那处,阴霾尽显,“谢无祭一错再错,本君绝不留他。”
“哦。”黑羽蝶围在谢无祭身侧,他双手环胸,黑眸如星辰,笑得恣意妄为:“那你――”
“来,杀我啊。”
自上清现身,余的眸光便落在他身上……除却容貌与上清不同,那周身的寒气,及冷淡的神性,无不与三千年前那人重合。
而谢无祭这一声“来,杀我。”将她的思绪带回久远之前,某些被遗忘的记忆再度复苏。
她想起来了,魔体上的金印她究竟在何处见过了。
想当初上清以无上的身份接近她,伺机对她下了魇术,而在梦魇中屠戮苍生的‘谢无祭’,眉心中正有一枚相同的金印!
而现在这金印却出现在棺椁中的魔族身上!
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一定有什么细节被她忽视了!
余全神贯注,不断在识海中搜寻过往记忆,意图寻找蛛丝马迹。
……
上方一黑一白,风姿盎然,身形修长的两人已然交手。
‘小锅子!’
‘师父?’余杏眸一缩,下意识往旁边搜寻灶王爷的身影。
‘小锅子记住不要声张,下面我说的话很重要,你仔细听着!’灶王爷语速很快,似乎很是着急,“那棺椁中的魔体是越族第一任魔主泽玉,也是三界中第一个诞生的魔族。”
果然如她所料!
‘一万年前,天下混为一体,并未三分。泽玉与世间唯一的萤族相爱。他虽为魔族,本性不嗜杀,泽玉与萤族本可传为一段佳话,可……萤族却因故陨落于月神之手。怒极的泽玉魔性爆发,屠尽世间生灵,天道因此降下神罚,却被他悉数挡去。’
‘然失去挚爱的泽玉疯癫如斯,嗜杀成性,甚至以一己之力挑战天道权威。’
‘最终泽玉与那无形的天道一战,身陨深渊,可他的魔体不伤不灭,只能被镇压在深渊之下。’
‘泽玉魂消后,天道将世间分为三界,被泽万物。’
‘与此同时,天道失衡。’
‘世间再无一人能成神,这也是凡间这些年来无一人飞升的原因。’
余垂眸,这其中竟还有这般凄美的爱恨纠葛,可这一切的症结难道不是在月神身上?
若非他杀了萤族,也不会换来泽玉的不管不顾,屠尽苍生。
她想了想便问:‘师父,上清仙君和太阴星君的目的是否皆在于魔神泽玉的力量?’
‘太阴如是,她已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自会为此付出代价。’
‘至于上清……不可说也,你勿要在问为师。’
又是这样!一旦触及上清的话题,余就无法从灶王爷口中问到答案。
好似关于上清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禁忌。
‘对了,师父你现下在哪儿?……’
‘哎呀听不清了,小锅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本君将天乾锅给你可不是当摆设用的!我……’
后面的声音愈发模糊不清,直至传音切断。
余心底一片怅然,此地修士数量虽已消减一般,仍有五百之众,灶王爷若有心藏起来,她根本无法寻到他。
只盼他下九天至此,能安然无恙。
*
谢无祭和上清仙君的身影于半空中的黑云中若隐若现,难分胜负。
而另一边,靠着楼观玉献祭换来的力量被吸收殆尽,太阴眉心流光溢彩的月牙仿佛笼这一层阴翳,显得那张娇颜愈发阴沉,下颌线条冷厉。
她睥睨下方众修士,轻垂眉眼:“下一个,轮到谁呢?”
众修士瑟缩抱团,与他们而言,对上太阴神君犹如蚍蜉撼树,焉能逃脱。
蓦地,太阴转首,眼底掠过孤注一切的疯狂,她看着余,勾着唇冷冷一笑:“不如从你开始吧。”
“师妹。”沈云霁素白的衣衫布满血渍与污垢,见势不妙,执剑向余靠近,“小心,太阴星君恐出阴招。”
“啊――”
在她靠近余这处时,又抬手将几名修士挥入冥火中,周身气势再度强了几分。
余皱了皱眉,再这样下去,所有修士仍避免不了死亡的厄运。
涪陵与沈云霁一左一右死死护在她身侧。
可二人执剑的手将剑柄捏得发紧,指骨生白,青筋凸起。
如此人间炼狱,孰能视若无睹。
无裘剑尊怒目而视,眼眶氤红,气怒驳斥:“苍天不公,神君失德!修真界危矣!危矣啊!呃……噗――”话至最后,竟是生生吐出一口心头血,他那饱经创伤的身子即便在余给予的仙丹下仍是不可逆转。
那道□□的背影似乎一瞬间苍老了下来,岿然倒下。
“师尊――”涪陵手中斩水落地,跨步向前扶住无裘剑尊。
“停下。”火海眨眼又吞噬两人,眼前血红一片,余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看着逐渐向她走近的太阴恨意上涌,垂于身侧的手死死握拳,厉声道:“我让你,停下――”
泛着金光的天乾锅宛若神降,将两名即将被冥火吞噬的修真弟子卷入锅中,再抛掷于地。
被打断的太阴星君,眉心聚集黑沉的郁气,化剑攻来。
“师妹冒犯了。”沈云霁沉下脸,揽住余,身形闪躲,避开那凛冽的一击。
另一边,天乾锅已将众修士聚成一团,正待一锅盖下――
余急呼:“师尊!六师兄!你们快一起进去!”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可涪陵同无裘剑尊相互依持的背影如同钉在远处,牢牢挡在余的前方,不动分毫。
余瞳孔不断放大,口中重复着不要,她挣扎着要冲过去,可箍在她腰际的手臂如铁骨。
她不由急了,侧眸看向涪陵和无裘剑尊那处,对沈云霁急呵:“大师兄我求你了,帮我救救师尊和六师兄,只要你们进去了……太阴就伤不了……”
沈云霁琥珀色的眸中,那道身影凝成一点,他紧了紧剑柄,哑声道:“来不及了。”
“什么?”余突然心跳加速,意识到什么,可已经来不及了。
“师尊――”
“六师兄――”
“你们做什么――”
涪陵与无裘毅然跨入汹涌的火海,如入无人之境般坦荡。
“小师妹……”
“剑峰的将来交于你手了,只可惜师兄没能好好再教你一边藏心剑道。”
斩水悬于空中嗡嗡直鸣,伴随着两人被冥火吞噬的身影,两缕神光通彻天地,汇聚于斩水,漆黑的剑身一瞬间变得如缀神光,斑驳迷离,耀人耳目。
涪陵两人决然赴死,太阴却没有得到魔神力量的反哺,顿时面色遽变,“怎么可能?除非……他们不是人族,根本没有魂魄!”
少女杏眸瞪圆满是不可置信,双眼通红,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径直滚落,无声无息。
一瞬间,耳侧众修士的哀嚎求救声被天乾锅掩盖,似乎世间都静了下来。
余神情呆滞,甚至哭不出声,下蹲抱着双膝,不断地喃喃重复着:“为、为什么?明明大家都要得救了……”
“其实无裘师叔与六师弟早几日便已到了万仞城。”
“今日得见,他们将所有的事都告知了我。”
“当年无上师叔以冥火与三清神火意图融了六师弟的剑骨,却误打误撞为你和五师妹所破,不得不收手,就会涪陵。”
“无裘师叔几近探寻古籍,结合斩水种种异像,终推算得知……”
“无父无母骤然诞生于世间的六师弟本非人族,他乃神剑苍衡的剑骨。”
“而斩水为神剑苍衡剑身,至于剑魂……则藏于无裘师叔体内……”
“故……若要唤醒神剑,他二人必死无疑。”沈云霁空洞淡然的嗓音在余响起,宽厚温暖的大手迟疑地拍了拍余的背脊,笨拙地安慰她,“这是师叔师弟一早为自己选好的路。”
早在斩水莫名亲近余时,无裘剑尊心底隐隐有了揣测,随着修为被迫散去,无上的真面目被揭露,他便将余视为自己唯一的衣钵传人。
或许无上早已知晓斩水和他们之于苍衡的关系,无裘剑尊决意先他一步将完整的苍衡剑交予余。
一门两代剑尊,在他们踏上万仞城的路时,便已决定此行乃向死之路、
必已身换回神剑,方有一敌之力。
余将脸深埋入膝中,不言不语。
苍衡神剑三千余年未曾现世,时此一役,神光大盛,剑吟声通彻天地。
它亲昵地靠近余,似乎认出了自己的主人,不断绕着她转圈。
太阴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天乾锅断了冥火献祭的后路,而谢无祭的魔气遮住了夜月,如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修为跌落。再加之眼下苍衡剑现世,于她而言情势急转直下,大为不利!
“师妹,八师弟和上清似乎已分出胜负了。”通天的神光将整片深渊照亮,沈云霁防备着虎视眈眈的太阴星君,仰面看向云层深处,那两道挺拔身影似乎已经分开,他紧抿唇道:“此刻时机刚好,太阴星君修为大退,交于我便可,你去助八师弟。”
*
“阿祭!”余御空而起,方靠近青年修长的身形,就被其身上止不住的煞气惊住。
血色魔纹自脖颈以下攀附至脸庞,脖颈、额角、腕间,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青灰色的血管根根暴凸,几欲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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