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庭和夫妇满脸带着笑,亲自在槛外候着,见马车到了,赶紧上前接应,“这早晚才到,都等了好半天了。”
魏庭和支应着新姑爷,引到前厅去了。马夫人酝酿了许久的话,迫不及待要表露,亲手搀如约进了门,边走边道:“大姑娘,听说成婚当天宫里就发了恩旨,封你做诰命夫人?哎呀,这是多大的荣耀,全家都跟着沾光了。昨儿来和你父亲谈生意的主顾特意提起你,早前一口咬定的价码儿忽然降了好些,说只求买卖能做成,和咱们结个善缘。大姑娘,你嫁了个好姑爷,又有诰命傍身,往后水涨船高,可不能忘了娘家啊。你瞧你兄弟……”
如约顺着马氏的指引,看向她生的那个儿子,十六岁的年纪,尽挑父母难看之处长。一双三白眼,看起人来透着猥獕之气,使劲儿挤出一个笑,能把人吓一跳。
马夫人道:“他和你是一个爹生的,是至亲无尽的骨肉。玉修这孩子生来聪明,只可惜落在了商户人家,没人提携,不能谋个好前程。如今有了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姐姐,还愁什么呢。大姑娘,往后就托你帮衬着点儿吧,姑爷在朝中做大官,说得上话。也不指着做多大的官儿,总是挣口皇粮吃,把商户改个官户,就是你对娘家的助益了。”
如约发笑,“太太替玉修谋了前程,那家里头的生意,就全交给齐修了?”
魏齐修是魏庭和的庶长子,如约的母亲进门时,已经六岁大了。这门婚事能成,全靠隐瞒,洞房花烛夜冷不丁拉来个孩子认妈,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不认也得认。
马夫人这厢可顾不上别人,全心忙着给自己的儿子张罗。不过家业当然也不能落进那个妾养的手里,含糊着说:“让玉修两头兼顾着就是了。”
如约移开了视线,“太太抬举我了,我能对娘家有什么助益,老太太到现在都不待见我呢。”
这话引得马夫人对魏老夫人的埋怨又深了几分,“咱家老太太那秉性,不说你,我吃她的苦头,也吃得够够的。可她上了年纪,又是长辈,怎么好和她计较。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别瞧她,就瞧你父亲的情面,还得认咱们是自家人。”
如约温吞地笑了笑,“再说吧。”
可马夫人却知道,机会只此一次,往后不会再有了。就凭她和魏家人的感情,将来求到门上都未必愿意见一见,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别介呀,”马夫人不肯放弃,“弟弟妹妹们都指着你呢。”
如约知道轻易躲不开,原先她也没想和魏家人过多攀扯,但既然送到门上来了,那就不必客气了。
于是摆出了为难的样子,反过来牵住了马夫人的手,“您是知道的,我自小被老太太厌弃,心里没法子不怨怪她,有她在,我就和家里亲近不起来。原本瞧着父亲和您的面子,我应当拉扯弟妹们,可我一想起老太太,心里就不舒坦,还请太太体谅我的难处。”
马夫人眨巴着眼睛,呆看着她,毕竟不傻,心里立时就有了主意,一迭声说是,“我知道姑娘为难,是家里先对不住姑娘。”
如约含笑抿了抿颊畔的发丝,“过去的事儿不提了,明儿我要随扈上遵化去,这阵子不在京里。今天回来辞别了长辈们,下回再要说话,且得等上二十来天呢。”
期限给得明明白白,马夫人一点就透。
这厢已经有了打算,便不再紧盯着眼前事不放了,听如约说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自己便在前头领路,曲里拐弯地,把人引进了小花厅里。
魏老夫人木着脸,正偏头看香炉里的香篆。听见脚步声才抬了抬眼,见孙女回门,心绪也没什么起伏,只是漠然道了声:“回来了?姑爷也一道来了?”
如约说是,“父亲引他在前头说话呢。”
魏老夫人皱了皱眉,“怎么也不知道先来给长辈见礼。”
老太太脖子挺硬,挑起新姑爷的刺来,让马氏一阵惶恐,忙来解围,“老岳丈没眼力劲儿,拽着人家说话,姑爷又不能拂了泰山的意儿……这事还得怪她爹,新姑爷可有什么错处呢。”
边说边端了茶盏来,递到如约手上,让她进献给魏老夫人。如约依着规矩,俯身向上呈敬,不曾想老太太耷拉着眼皮转开了头,像没瞧见一样。
马氏和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如初低低叫了声“祖母”,魏老夫人也诚如没听见,有意把如约晾在了一旁。
如约觉得可笑,这位老夫人实在是个善于拿乔的人,如果换成她的真孙女,这会儿八成被她招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到这里,就替这本主儿不值。
茶盏端在手上,看来一时半刻是放不下来了,于是随意搁在了一旁的桌面上,“我敬茶,祖母不接,想必是不渴。不渴没关系,回头再喝吧,做孙女的礼数尽过,也就心安了。”
魏老夫人又觉不满,“看来你婆母没调理好你,你还是这么不懂规矩。”
马夫人看得直拧眉,心说这老太婆是真糊涂了,人家如今是诰命的夫人,还拿她当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丫头呢。敬茶不接着,正眼不瞧人家,也没有一句温和的叮咛……这要是被新姑爷知道了,举着大刀杀进内宅来,那她们这帮人就都别活了。
急得没法子,马夫人恨不得一脚踹开她,自己坐下。这扭不过弯的老太太暂且没法收拾,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转而来打圆场,“时候差不多了,我让偏厅里摆起席面来,大伙儿挪过去用饭吧。”
魏老夫人扁着嘴,一副要人央求才动身的模样。如约实在也不耐烦看这张脸,转身对马夫人道:“三朝回门,对我来说本就是走个过场,并不指望娘家人能待我多亲厚。如今回门礼送到了,该尽的礼数也都周全了,我就不久留了,免得老太太见了我不高兴,吃不下饭。”
她拂袖就要走,马夫人慌了神,“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魏老夫人站起身呵斥,“身上有了诰命的衔儿,可了不得了,愈发要回娘家抖威风,压我这老太婆一头。”
这分明就是倒打一耙,如约回身道:“祖母要教导孙女不可骄纵、不可自满,好好儿说话就是了,做什么摆着一张脸子,像我欠了您三千吊钱?照着我的看法,我和魏家缘分不深,魏家送我出了阁,余家来的八千聘礼也收下了,这些钱,够我赎身了吧!这么着算是钱货两讫,买卖成了,情义也得顾全顾全。可要是老太太不依不饶的,硬上我跟前挣脸,那对不住,我可不愿意伺候您了。”
她说完,算是替如约和魏家做了了断。身后魏老夫人大呼小叫,她也没有再理会。
径直走到前院,余崖岸正翘腿坐着,和魏庭和闲话家常。看见她来,立时就明白了,“怎么,要走?”
如约点了点头,“老太太不肯吃我敬的茶,我哪能留下用饭。”
那厢马夫人追出来,急道:“姑娘,老太太年纪大了犯糊涂,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魏庭和呆呆地,这才反应过来,“大好的日子,怎么又闹上了?”
余崖岸没兴致厘清她们那点鸡毛蒜皮,拍拍腿站了起来,“走吧。”
魏庭和自是不能见煮熟的姑爷飞了,伸手来阻拦,“别别别……老太太糊涂,父亲又没得罪你……”
结果被余崖岸狠狠地推开了,“女大避父,还请岳父大人自重。”
他一拉脸,魏庭和背后的凉气就嗖嗖直往上窜,哪敢再强留。最后手足无措地送到门上,哭丧着脸,看马车驶出了椿树胡同。
车舆内的人静静坐着,不发一言。余崖岸偏头看了她一眼,“午饭没着落了,怎么办?”
如约道:“吃点儿茶食垫垫就是了。”
他却不情愿,抬指挑开车门上的垂帘,朝外吩咐了声:“调头,上柳泉居。”
第43章
京城里有名的柳泉居,据说是以木瓜酿制黄酒得名的。酒有治病的奇效,菜色也做得精美,当初她父亲曾带着她和几个哥哥一块儿吃过席,到了店门口,指着招牌说:“这字儿,是前朝的大奸臣留下的。那奸臣被问了罪,露宿街头饿得前胸贴后背,是店主施舍他一碗粥喝,他为了报答,给人写牌匾。后来到底还是被饿死了,这三个字就成了绝笔,店主把字儿裱好,流传了下来。”
她不大明白,“既是奸臣,人人喊打,怎么还挂他的字儿?”
她父亲说:“虽是奸臣,却也是书法大家。撇开政绩不问,就说这两笔字,着实有铮铮风骨。有时候人啊,难得圆满,写得了好字做不了好官,也是人生极大的遗憾。”
昨日种种还在眼前,今天她站在店门前,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余崖岸不知道她的心境,迈着大步进了柳泉居,扬声吩咐店家,上最拿手的菜,再来一壶好酒。
如约回了神,提裙迈进门槛,一面道:“喝酒耽误工夫,我还要回去收拾包袱呢。大人可以喝一杯,回头各走各的就是了。”
这话引得余崖岸不称心,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夫妇原本就该在一起。什么怕喝酒误事,分明是怕他喝酒乱性。
他不给准话,酒保傻张着嘴,呆呆等他的示下。他又觉得丢了颜面,最后恨声撂下一句:“沏酽茶来,越浓越好。”
酒保疑心自己听错了,“大人青天白日要吃酽茶?”
余崖岸板着脸道:“不成吗?白天喝酒犯困,还有好些公务没办妥,喝酽茶醒神儿。”
酒保吓了一跳,鼎鼎大名的锦衣卫指挥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回是新婚,带着新夫人来光顾,夫人面前倒驴不倒架子,哪个没眼力劲儿的敢啰唣,横是不要命了。
他这一番没好气儿,不单酒保连连答应,连掌柜也忙上来支应,一迭回手打发人去承办,一面赔着笑脸道:“大人有阵子没上咱们这儿来了,上月挖来个新厨子,带了好些拿手的绝活儿,让他一样样上了,给大人和夫人品鉴。我昨儿尝了一条杭州石首鱼,味道不是京里河鱼能比的,这道菜就算小的孝敬大人,恭贺大人新婚之喜,给您二位添菜。”
余崖岸属于那种吃了也不嘴软的人,锦衣卫在这大邺疆土上横行惯了,没让他孝敬一桌席面,已经算客气的了。
偏头问如约:“你在金陵待过,吃过什么石首鱼吗?”
如约摇了摇头,在南京的那段日子,过得很是艰辛。自己要挣嚼谷,又得防着被人认出来,连街市都没敢尽兴地逛过,何谈吃什么鱼。
余崖岸明白了,对掌柜说:“精细地烹,回头该是什么价,一分一毫不会短你,只管挑好菜色上就是了。”
掌柜忙说是,偏身吩咐身边的人上后厨交代一声,先紧着这桌上菜。自己虾着腰,把他们往楼上引,“上头有雅间,大人和夫人在里头安坐,免得受人打扰。”
如约说不必了,“就坐散座吧。”
环顾一圈,挑了个临河的位置坐下,窗外就是清水河,河道不算宽,河面上有小舢板缓缓摇过。堤岸上种着郁郁葱葱的树,一排烟柳,一排四照花。这个时节,正是花开得顶热烈的时候,花瓣四片,拱着中央半圆的花蕊,被风一吹悠然翕动,像翩翩的蝴蝶。
她在看花,他便来看她,都不言语,都看得出神。
好半晌,如约才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回望过去,他慌忙垂下眼,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盏往前推了推,“喝么?”
如约摇了摇头。
自打她进针工局,每天有办不完的差事,夜里要做得很晚,常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酽茶。下等的高碎,煮出来的茶水泛着深浓的褐色,在碗里残留的时间长一些,沁入碗壁的肌理中,洗都洗不掉。那滋味,想起来就舌根发苦,至今让她记忆犹新。
回想起以前的种种呀,五年间恍如吃足了这辈子所有的苦,真是不堪回首。她有时候做噩梦,设想将来,心里常有准备,大不了败露,也不用等锦衣卫来抓她,自我了断,一了百了。人心真复杂,一时振奋前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时又万分沮丧,不得不在这细细的一线生机间痛苦挣扎。
就像现在,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余崖岸面对面坐在酒楼里吃饭。人生的变数,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两下里都沉默着,余崖岸似乎养成了习惯,默不作声往她碗碟里夹菜。面前的菜越堆越高,她连下筷的胃口也没了,终于开口婉拒,“我自己能夹,谢谢大人好意。”
然后余崖岸便阴气森森地看她,那双鹰眼里迸出寒光,“我给你夹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回礼?”
如约没办法,牵着袖子给他夹了块杏花鹅,他这才满意,冷着脸吃了。
她茫然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是不是忘了她的血海深仇?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和她为这些琐事争执不下?
她不解的审视,让他有几分不悦,粗声粗气道:“看我做什么,还不吃?”
如约放下筷子掖了掖嘴,“吃饱了,大人慢用。”
他的脸色随即又阴沉几分,手上夹着菜,言辞间却没打算轻易放过她,“是面对着我,让你吃不下?你最好早些适应,今后还要十年二十年地同桌吃饭,不想饿死,就别犟脖子。”
十年二十年,他想得太长远。如果那么久都没得手,就不必再活着了。
可她面上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又不是男人,本来吃的就不多,你拿话激我也没用。”
他哼了哼,不多时也放下筷子,专注喝他的酽茶去了。
如约看他几杯下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纳罕地问:“不苦吗?”
他这才垂眼看了看杯盏,“习惯了。”知道她还有疑虑,不等她问又道,“锦衣卫也是苦出身,水里来火里去,挣点功名不容易。但凡承办差事,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眼皮子打架的时候灌几口茶,把瞌睡憋回去就好了。”
她听完,寥寥点了下头,起身预备离席。余崖岸见状,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掌柜,跟在她身后踱出了柳泉居。
酒楼的出檐搭得宽坦,遮出了一片阴凉,可供客人们登车下马。小厮把他们的马车赶过来,如约正要踩上脚凳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打招呼:“余大人,余夫人,今儿赶巧,在这里遇上了。”
如约回头看,见一位穿着海水绿大袖衫子的年轻贵妇,正满面笑容地望着她。
她微怔了下,其实许家没有坏事之前,她是见过她的,太常寺卿家的大小姐,据说后来嫁给了湘王。皇帝要削藩,要胁迫那些兄弟们听话,装模作样在京里建了个世子学,把那些藩王的长子都弄进京城来了。湘王镇守着湖南,儿子又尚幼小,便让王妃带着孩子留京,充当人质一样的作用。
心悬起来,她家遭难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这些年变化虽大,却也怕人家认出她。
好在她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平下心绪如常纳了个福,“恕我失礼,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一旁的余崖岸还是善作表面文章的,浮着笑比了比手,“这位是湘王妃。”一面拱手作揖,“王妃今儿得闲,怎么也上柳泉居来了?”
湘王妃笑了笑,“还不是家里那孩子要吃这儿的菜,我怕下人办不好,自己过来看着。”复又向余夫人表了亲近,“明儿先帝梓宫动身,咱们都得跟着往遵化去。这一路上必定辛苦,到时候和夫人做个伴,万一有什么不便,也好互相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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