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说是,“金娘娘就是性子急了点儿,想事情不周全。”
“那可不。”康尔寿笑眯眯道,“您这一走,越发地不成气候了。不过您离了她也好,免得受她连累,到处帮她找补,也怪费劲的。”
说罢看看天色,猛地想起来,“光顾着和您二位说话,让您二位干站在这儿了。快着,请进去坐吧,看这时辰,万岁爷再有一炷香工夫就该散朝了。”
热络地把人引进殿内,安排如约在圈椅里坐定,上了茶,自己又转过身子,和余崖岸说话去了。
如约偏头朝外看,院子里栽着一棵海棠树,花期过了,枝丫上零星点缀着小果子。进宫这场谢恩,多少探着些消息,皇后册立了,金娘娘又在永寿宫里拍桌子摔椅子,在如约看来实在糊涂得厉害。
金家保不住了,这是明摆的,就算她使尽力气,也没有转圜的可能。可所有人都觉得她憨蠢、胡闹,只有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才能明白她的困兽斗。她是法子用不对,昏招使了一出又一出,但细想想,换了谁处在她这个位置上,能有更好的办法?皇帝的宠爱全在嘴上,她自己又不懂得经营人脉,到最后身边全是等着落井下石的人。
如约当然也恨她,要不是她,自己不会嫁给余崖岸。但憎恨之余,又觉得她十分可怜。金家一倒,她就什么都没有了,被圈在这深宫中,一眼望得到头,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推己及人,暗暗叹了口气,定格在海棠树上的视线,茫然地移开了。
也就是那一瞬间,她看见门上出现个人,锐利的目光像一支箭,穿云破雾朝她射来。她微微怔了下,忙站起身,殿里喁喁说话的人也察觉了,赶紧到门前迎接,君臣说笑着,一同迈进了正殿。
余崖岸携如约,在皇帝面前叩拜了下去,齐声道:“谢主隆恩。”
皇帝垂着眼,视线落在那顶诰命的花钗冠上。
这小宫人,婚后似乎变了副模样,再不是素面朝天的样子了,乍一见,让他有些意外。见她淡淡施了脂粉,眉更弯,唇更红……像枝头渐熟的梅子。那发冠沉重,细细的脖颈几乎承受不住,冠下细碎的头发,虬曲地半覆着颈项,织金领缘上还压着寸来宽的璎珞项圈——如果以前是一副淡彩山水,那么现在就是浓重的大青绿。
一点迷茫涌上心头,他略顿了下,很快便发了话:“平身吧。”
边上的女官上前搀扶如约起身,她的唇边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那笑意令皇帝不解,当初她在宫里的时候,就和余崖岸有诸多往来,是真的早就有情吗?后来金氏给他们指婚,是不是正如了她的愿,但为什么又在永寿宫哭闹,指责金氏毁她呢。
他想起那回金氏犯浑,用蒙汗药药倒了她,那时她就横陈在他面前,只差一点儿……如果自己没有犹豫,不考虑金氏会以此拿捏,那么现在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宝座的扶手上雕着龙首,他的指尖紧紧扣住那双眼睛,扣得指节发白。那天得到消息,他就赶了过去,到底还是以大局为重,没有把人追回来。失之交臂的遗憾,忽然像蛇一样攀爬上来,沉重地萦绕在心头。不见还好,见了让人六神无主。
一个女人而已,何至于此!
须臾冷静下来,皇帝的面貌和煦一如往常,对余崖岸道:“以前总不见你成婚,朕也为你着急。如今成了家,身边有了知冷热的人,后顾便无忧了,日后要更好地为朕分忧。”
余崖岸说是,“臣的婚姻大事,全靠皇上和贵嫔娘娘成全,臣和内子感激不尽。”
皇帝点了点头,复又望向如约,“余大人是朕膀臂,为政事操劳,著有功勋。还望夫人往后善加襄助,不要辜负朕和恪嫔的期望。”
如约道是,微微向皇帝欠了欠身,“臣妇今儿进宫,原是想向皇上及娘娘谢恩的,可惜娘娘不在,不能受臣妇大礼。臣妇唯有向永寿宫祝祷,盼娘娘贵体康健,事事顺心。”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恬静又温情,不像当初在宫里伺候时谨小慎微了。人变得从容,是因为背靠大树,有了依傍的缘故吗?
皇帝心头泛起涟漪,不动声色调开了视线。
人在跟前,扰乱神思,便发话让康尔寿支应,把人请进偏殿里暂歇,自己和余崖岸交代了接下来的要事,“封后是事急从权,先帝的梓宫在寿皇殿停了整整五年,眼下敬陵完工了,早早儿让先帝入土为安吧。钦天监看准了日子,定在本月二十,从京城到遵化有程子路,梓宫行进又慢,少说得走上七八天。到了行宫暂安,再入地宫,得提前几天筹备。这段路怕是不太平,那么多宫眷命妇随行,不能惊动她们,锦衣卫务要作好警跸,不得出半分差池。”
第41章
余崖岸道是,“请皇上放心,臣已经安排下去了,能调动的人手全数随行,以作万全的准备。梓宫行进,锦衣卫先一步探路,清缴沿途一切闲杂人等,绝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
皇帝颔首,“你办事,朕放心。只是你刚成婚,倒要闹得你们不能在一处,还请余大人勉为其难。”
这是男人之间的调侃,余崖岸脸上难得浮起了腼腆之色,笑道:“皇上打趣了。臣有公务在身,内子也要侍奉太后太妃们,两下里都有要务,反正时候长着呢,难道还争这一朝一夕吗。”
皇帝的目光在他颈上停驻了片刻,复抿唇笑了笑,“那就好。朕知道你是审慎的人,不会因私情贻误大事。”说罢朝外望了一眼,“你们进宫也有时候了,回去筹备吧。后日一早就动身,还有许多事要操持。”
余崖岸说是,朝皇帝拱手作了一揖。偏殿里的如约也被太监请出来了,两个人并肩站着,复又向皇帝行礼,这才退出正殿,往养性门上去了。
皇帝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挪步,脸上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来。但康尔寿知道,万岁爷这刻必是感慨万千吧!早前他们这帮人都瞧出了几分,觉得那魏姑娘有福相,将来必受抬举。但事情变化起来就是那么快,糊涂的金娘娘跟中了邪似的,说话儿就把身边这位顶得力的女官赏出去了。万岁爷嘴上没说什么,得知消息后匆忙赶到永寿宫,到底差了一步。
康尔寿那时候是做好准备的,只要万岁爷一声令下,自己一定拿出吃奶的劲儿去追人。结果万岁爷哑了火,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揭过了。
这事儿说是撂下了吧,看万岁爷没再惦记,兴许可以翻篇,但那位主子爷的城府,谁又能真正看破呢。不说,不表示遗忘,就怹老人家那深深一凝望,康尔寿就知道,这事儿怕是过不去了。
果然,万岁爷的语调里带上了几分轻慢和玩味,“余崖岸和夫人,看着不相配。”
康尔寿呆了下,忙说是,“余大人是武将,又干着锦衣卫,怕是不会温存待人。余夫人是宫里头出去的,本就是仔细人儿,日子久了难免生嫌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六月的日光,刺伤了皇帝的眼,他微乜了下,什么都没说,不过哂笑了一声。
隔了会儿问起金娘娘,“恪嫔这会儿还发疯吗?老实了没有?”
康尔寿道:“东西砸完了,就没什么可砸的了。昨儿一通操劳,想是累着了,下半晌躺在床上没再起来。”
对于这蠢物,皇帝是再也没了应付的心情,吩咐康尔寿:“今儿定了金瑶袀五宗罪,你让人把消息传进永寿宫,让她知道。她要是消停,就别管她了,择个日子迁到钟粹宫去。她要是不消停,在西苑找个宫室安顿她,把她弄到外头去,朕不耐烦见到她。”
康尔寿忙说是,心想着金娘娘这好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早前金阁老坏了事,押在昭狱里,万岁爷还顾念着她,翻她的牌子,谁知道她闹那出,把魏姑娘送上了龙床。后来没成事,上头也没怪罪,这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万岁爷要徐徐地来,等着魏姑娘自己低头吗。结果她又会错了意,把魏姑娘送了人,属于纯粹地和万岁爷闹着玩儿。这会儿娘家散了摊子,她也完了,今后有皇后当家,她留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还不如卷起铺盖,上西苑了此残生去。
那厢如约和余崖岸走在夹道里,自然是挽着胳膊,尽力彰显亲密。
可纵是勾肩搭背,心也不贴近,两个人都是冷着脸,余崖岸要快步走,如约步子不急不慢。弄得他有点上火,“脚下加点儿紧,不行么?”
如约说:“急什么。大人还要赶着上值?”
余崖岸道:“我确实有差事,本想送你回去再上衙门,你这么慢吞吞,那就跟我一块去吧。”
她并不推诿,以前很怕那个鬼地方,现如今既然走到这步了,反倒应当多接触些他身边的人。
热辣辣的太阳在头顶悬着,照得人睁不开眼,她手搭凉棚盖在眼睛上方,应了声好。
余崖岸纳罕地瞥了她一眼,虽觉得她不知又在打什么小算盘,但能跟着去衙门,愿意让他在手下人面前显摆一圈,倒也不是坏事。
他有些高兴,唇角悄悄仰了仰,随即又强压下来。隔了会儿淡漠地吩咐她:“回去收拾收拾,挑要紧的东西带上。后儿先帝梓宫动身,你们先在路上设路祭,然后跟着一块儿去遵化。”
如约这才闹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时候急着册立皇后了。原来是因先帝要下葬,需要那么个人来处置内务,执皇后祭奠大礼。
这也算山不转水转,先前她总着急,担心自己和宫里断了联系,这会儿看来,还是有不少从天而降的机遇。成为诰命有一宗好处,不像当宫女那会儿,人人可以提溜她、摆布她。现如今再没人敢拔她头上的簪子,也没人会因警跸搜她的身了。她只要耐住性子,缓缓筹谋,总会碰上不期而遇的好机会。
她不言不语,一旦沉默下来,余崖岸就觉得她在耍心眼。
转头看了她一眼,“我要说什么,你应当都知道。别觉得机会来了,有你施展拳脚的余地了。”
这是在大内,他不敢把话说透。如约有意戳他痛肋,“大人要说什么,我怎么能知道?你所谓的机会,是指……”
他没等她说完,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压声恫吓着:“我劝你别在刀刃上蹦跶,真要是按不住你,我不在乎送你去见先头的夫人。”
她那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了,恼恨地把手收了回来。
两下里较劲,但又不能显山露水,她有了恣意妄为的本钱,余崖岸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太过自信,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实在是不易驯服,这和一开始的设想大相径庭。他隐隐有了一丝预感,将来唯恐她在前面闯祸,自己要在后面忙着替她收拾烂摊子。
这个预感越来越强烈,让他悬起了心。走出承天门,踏上锦衣卫后街,他这才顿住步子警告她:“别动什么歪脑筋,也别逼我出手对付你。你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但你别忘了,你还有这具身体。好手好脚便于走动,你的想头儿就多了,多到我压制不住你。但要是折断了你的腿,让你无处可去,那你只能留在内宅生孩子,我也就少了许多麻烦。”边说边低头靠在她耳边,又添了一句,“诰命再尊贵,也得依附丈夫,关起门来过日子,没人管得着。只要我向皇后递一封陈条,长长久久替你告了假,你这个人就再也不用露面了,知道么?”
他的狠毒,总能出乎她的预料。
她抬起眼,清澈的眼波,竟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他心头有气,恨声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和你打趣。”
她说知道,“大人说到做到,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既然如此,就给我老实点儿。无惊无险地送完了殡,我会放了闻嬷嬷,让她来见你。”
这个条件对她来说足够诱人,失去了所有至亲,能再见到以前的老人儿,必定百感交集吧!
她斟酌了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就依大人的意思行事,但愿大人不会诓骗我。”
他没有理会她,转过身,大步迈进了临街的后门。
如约跟了上去,这衙门森然,还和以前一样。里头当值的人,都敬畏她是指挥使夫人,个个对她毕恭毕敬。
先帝的梓宫要运往陵地,锦衣卫行戍卫之职,责任重大。当天随扈的人选都定下了,余崖岸召见了手底下的千户,仔细和他们分派当日的人手划分,如约不便在场,便独自上了廊子。
一路闲庭信步往前,走到尽头的时候,看见面廊的值房里坐着个清秀的青年,正低着头整理文书。
她一驻足,他就发现了她,抬眼朝她望过来,立时起身揖了揖手,“夫人来了。”
如约心头忽地擂鼓般大噪起来,虽然时隔五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正是大火第二天,在人堆里拉了她一把的男子。
那是多深的记忆啊,一辈子都忘不掉,要不是他那一拽,自己就跑进废墟里去了。锦衣卫探子无处不在,也许那天他正是领了命,暗中蛰伏,捞捕漏网之鱼的。但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抓她去邀功,反倒悄没声息地掩住了。难道是以前和她家有什么渊源吗?
然而现在不能追问,也不敢确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只能小心地试探:“大人见过我?”
他一派自然,笑道:“夫人还在针工局当值的时候,卑职就见过您。正月十五廊下家走水,卑职奉命查办,佥事询问宫人的时候,卑职就在边上。”
如约“哦”了声,嘴上敷衍着,“那天我着实是吓着了,并未留意大人。”
“该当的,乱哄哄到处在盘查,宫门下了钥不让出去,夫人是宫外人,怎么能不怕。”他言罢,复又赧然一笑,“闲话半天,还没向夫人自报家门,卑职叫叶鸣廊,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又是指挥同知啊,锦衣卫里一人之下的官职。余崖岸在登上指挥使的宝座之前,干的不正是这衔儿吗。
如约慢慢仰起唇,朝他褔了福身,“原来是叶大人。我们大人和我提起过您,说您很有才干,是不可多得的膀臂。后儿先帝梓宫出京,大人不随行吗?怎么没上正衙听分派去?”
叶鸣廊道:“京里头也离不了人,余大人和几位千户随扈就成了,我还得坐镇衙门,防着有突发事件亟待处置。”
如约点点头,心下明白了,这种职务历来是锦衣卫里最受忌惮的。因为往上一步直逼指挥使,因此大多时候被打压着,承办些不甚要紧,不在皇帝跟前露脸的差事。
倘或被压制得久了,是不是会心生怨怼呢?如约从他眼中看见一点闪烁的光,对他愈发和颜悦色,“也是,宫里驻防也靠锦衣卫,虽说皇上和宫眷们都离了宫,到底还有那么些太监和宫女,还需叶大人留京主持。”其他的话暂且不宜多说,今天先结交了,来日方长。于是又欠了欠身,“那我就不叨扰大人了,大人且忙着吧,我告辞了。”
叶鸣廊走到门前拱手相送,那静水深流的样子,撇开那些前尘旧事,让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也许他们会是同一类人,并非不争,是时机未到。
当初她在针工局,两年间无怨无悔地做着碎催,所有人都以为她谦卑得近乎窝囊,却不知道,她要的正是这样的口碑。
如今这位叶同知,从三品的官员安于整理文书,留守衙门,他心里真的愿意吗?若他也在等待时机,机会送上门时,想必一定会紧紧握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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