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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7-16 14:31:59  作者:尤四姐【完结】
  太入骨的话不便说,如约玩笑道:“那你往后认我做老师吧,我还有很多大道理,没有和你细说分辨呢。”
  彼此都是敏锐的人,彼此都知道刻意绕开不好的话题。她的大道理里,有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很想问,但问不出口,只好借着戏谑盖脸,拱手朝她做了一揖,“老师受长浓一拜吧。”
  她忙站起身,伸手虚扶了一把,“这样了不得的学生,朝我参拜岂不是折我的寿。快免礼,吓得我想不出学问来教你了。”
  两个人笑闹着拉拉扯扯,不知不觉便搂抱到一起。他贴在她耳边叹息,“我好像得了一种毛病,不抱着你就浑身难受,害怕你不要我了,抛下我了。”
  如约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了,唇角难以自抑地轻捺了下。垂落的双手抬起来,抱住了他,灰心道:“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呢,真是熬死人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吧,她也有痛苦和挣扎,她心里也深爱着他。
  他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接,轻声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全交给我。苦也好,难也好,让我替你受着。”
  眼里落下的泪,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忍不住哽咽出声,“长浓……长浓……我难过欲死,这是为什么呀……”
  他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慌忙安抚她,“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如约心头涌出更大的失望,他到现在都不肯说出口,说他对不起她的家人,说后悔当初的行径。也许在他的认知里,成王败寇本就是天经地义,他们生长于帝王家,每时每刻都在互相撕咬,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值得提防,除了兄弟。
  所以他不懂亲情的可贵,他从小被养在一个装满毒虫的缸里,只有咬死所有同类,才能活着从那口缸里出来。她也明白,权力的交锋永远不是单方面的争斗,太子一方必定也曾伤害过晋王身边的人,比如柳希音和她的孩子。但晋王获胜了,就要屠尽东宫吗?但凡他们肯手下留情,给她留下哪怕一个至亲,她也不会走上这条路,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
  但她现在的痛,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的眼泪也是真的,为自己的彷徨和偶尔的不坚定而哭。
  太多复杂的情绪撕扯,必要狠狠流一场泪才痛快。哭过了,伤心也渐渐平复了,便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嘟囔着:“我饿了。”
  他失笑,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和娇憨回来了吗?这时候什么都别去琢磨,赶紧让她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外间的晚膳已经备好了,他拉她出去,安排她坐下,一样样菜色送到她面前,这也尝尝吧,那也尝尝吧。
  如约指着那条樱桃鱼告诉他:“我父亲会用鱼骨拼仙鹤,还能拼桌椅。”
  他说巧了,“我也会。”
  于是让汪轸端水进来,把拆下的鱼骨仔细清洗干净。碗盏边摆上雪白的手巾,上面一根根鱼骨分明。他就着光,从大骨开始拼接,那专心致志的模样,比在朝堂上应付晤对还要仔细。
  慢慢地,仙鹤的身子成型了,接下来按脖子,按脑袋。
  如约托腮看着,说不清心里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好像流逝的年月又回来了。恍惚看见父亲坐在灯下,含着笑,让他们不许吵闹,拼成一只仙鹤,要先给家里唯一的女孩子。
  小六不依不饶,非让父亲再做一个,结果换来一顿揶揄,“一条鱼只有一个骨架,再做一个就得两条鱼。哎呀,家里穷,哪儿能一顿吃两条。要不把你明早的奶糕省下吧,那个那个……闻嬷嬷,六爷要是答应,明儿让厨上多买一条。”
  可是这样家常的快乐都埋葬进了烟尘里,什么都没剩下。小六死的时候也才八岁而已,她的亲人,一个都不在了。
  皇帝手里的仙鹤拼成了,端端放在她面前,“请指教。”
  她偏头仔细打量,“你怎么有这闲情儿,还学这个?”
  他启唇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刀枪迸鸣的声响,黑影投在窗户纸上,眼看要闯进屋里来了。
  皇帝飞快拉起她,把她挡在身后。外面有锦衣卫护驾,那些刺客想突破重围,并不是那么容易。
  刀锋破空的呼啸,像西北风刮过枝头。不远处悬着镇邪的长剑,他蹭地拔剑准备迎敌,却不防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惶然回头望,她的脸在火把的映照下,阴森如鬼魅。刺进他身体的匕首,被她无情地拔了出来,几乎没有多想,她抬手就往自己的胸口扎。
  他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了刀刃。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衣裳和指缝,也染红了他的眼眶。
  “许是春,这样,够了吗?”
第85章
  她手里的匕首,“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场刺杀注定不会有好结果,那些杀手被赶来的叶鸣廊一刀一个,怕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被斩杀于刀下了。
  门外的暴乱很快被平息,门内迎来了慌张的叫喊。一向镇定自若的章回,这次喊破了嗓子:“太医!太医!天爷啊……太医在哪里!”
  眼见皇帝晃了晃,快要倒下了,章回忙上前一把抱住,交到了叶鸣廊手上。
  叶鸣廊白着脸,默不作声撕开他的衣裳,用力压住伤口止血。抬眼望向那个呆站的人,她惶惶惑惑,一副失了魂魄的样子,心下不由觉得悲凉,他早就提醒过,不要再在这段感情里痴缠了,可惜谁也没有听他的。
  现在弄成这样,不死也伤,又何必呢。这满身的血,是否足以化解她的恨,让这恩怨一笔勾销?一个意欲弑君的人,照理应该当场诛杀,但他知道皇帝的心思,舍不得杀她。今天这场空子,本来就是刻意腾出来的,既引出了那些图谋不轨的逆党,也让她有机会对他下手。
  说起这局,至今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皇帝昨天召见他,自欺欺人地赌她不会动手,“她到底是个年轻姑娘,鸡都没杀过几只,哪里敢杀人。”
  可叶鸣廊不敢冒险,“万一她真的动手了呢?箭在弦上的时候,考虑不了那许多。”
  皇帝略沉默了下,低头道:“要是她真想杀朕,何不圆了她的心愿,干脆成全她。”
  叶鸣廊吃了一惊,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不顾生死的感情。难道他们全疯了吗?一个敢杀,一个敢受。
  他的惊愕都在脸上,皇帝看着他,扭曲着唇角笑了笑,“她日思夜想的,不就是杀朕吗。拿着刀催她,她必定不敢,反倒是趁乱动手,才能成全她。”
  他知道,他这样癫狂的做法,一定让这位久经沙场的干将无法理解。一国之君为了讨女人的欢心,竟然愿意把命拿出来做赌注,不是疯了是什么?
  可他就要疯,就要试一试她的心,如果她下不了手,那么她就是爱他的。但她若是真的动了手……自己欠着许家的命,拿命偿还过了,接下来她是不是可以原谅他,是不是可以试着接受他?
  叶鸣廊摇头,“臣不敢设想,万一她从未想过手下留情……您是一国之君,整个大邺的兴亡全在您一身,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说放心吧,“朕有防备,不会伤得太重的。”
  然后,他果真去实行了。那个执拗的女人也确实对得起家人,把匕首扎进了他后背。
  章回在那里急赤白脸,“夫人,您这是为什么?您……”
  皇帝说不失望是假的,明明先前他们还紧紧相拥,还在饭桌上拼仙鹤,岁月静好得,让他以为这就是永远了。结果她丝毫没有手软,虽然他有防备,也还是结结实实被她伤到了。
  锦衣卫围上来,他们有拱卫皇权,侍卫皇帝的职责,只等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弑君者乱刀砍死。
  可他没有下令,鬓角的汗源源渗出,身上的衣裳也湿透了。每一次喘气,都让后背火烧一样剧痛,他须得保持清醒,在没有安顿好她之前,不能晕过去。
  “这事不许泄露半个字,把她……关进永寿宫。”他费力地抬了抬手,“看住她……没有朕的口谕,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吓成了水鸡的汪轸心慌意乱,看锦衣卫上前拖拽她,究竟是留下还是跟着走,让他难以抉择。最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蹒跚地跟上了她的脚踪,一面压声呼喝:“万岁爷让带进永寿宫,没叫你们动粗。嗳,拿开臭手……放手!放手!”
  如约被那些锦衣卫牵扯着往前走,混乱过后,脑子终于逐渐清明了。刚才一鼓作气刺了他一刀,现在回忆起来,还有如坠云雾之感。但她清楚知道自己刺伤了他,不确定会不会要了他的命,只知道自己长久以来的恨终于得到了纾解,她对得起自己,也可以告慰全家在天之灵了。
  可不知为什么,心头还是骤痛,痛得她直不起腰来。她边走边哭,眼泪模糊了视线,直到连前路都看不清了,人忽然一崴,蹒跚跌坐了下来。
  汪轸忙上前搀扶,急道:“夫人怎么了?身上不好吗?您等等,等奴婢叫小轿来……”
  如约说不必了,勉强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陟山门走去。
  从西海子进宫,那么长一段距离,凭着步行,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好在大宫门上预备着二人抬,汪轸赶紧上前招呼,打起轿帘把她送了进去。
  小轿抬起来,急急朝玄武门上赶。如约怔怔坐在里头,半晌才发现手上黏腻,抬起来就着轿前的灯笼看,一片赤色,散发着甜腻阴冷的血腥气。
  她呆呆举着手,一时不知道一切究竟是对是错。死去的至亲们灵前,她总算有了交代,但她的心,好像也彻底碎了。
  实在闹不清了,什么时候起心里有了那个人,也许是马车里对峙那次,也或者是他牵着她的手,跪拜在咸若馆的佛像前时。他像平静海面下的暗涌,在她还没觉察时,悄然侵蚀她的心。当初余崖岸气急败坏地说过,他们都是她的仇人,她不该分出三六九等。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他们不一样,他们在她心里占据的位置,天差地别般悬殊。
  然而她却不敢承认,她怎么能那么没气性,怎么能对那个头号的死敌动了心。
  咬着牙,她垂下手,在裙裾上狠狠抹了抹。身上原本就溅了他的血,这下五指绞杀,晕染出了靡废惨败的花。
  这一路她都是昏昏沉沉地,锦衣卫进玄武门,出示了牙牌就能长驱直入。汪轸把小轿引进永寿宫,一面宽她的怀,切切道:“夫人放心,万岁爷不叫外传,谁也不敢往外泄露。咱们进来了,各宫都下了钥,路上一个人都没碰见,回头关上宫门,您就安全了。”说了半天,不见里头有动静,他战战兢兢上前打帘,直到看见她还睁着眼,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尽力伸出胳膊,递到她面前,“夫人,奴婢扶您进去。”
  如约身子僵直,几乎没了知觉,好半晌才搭着他的手下轿,茫茫然走进正殿里。
  殿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汪轸摸出火折子把灯点燃,又忙回身来搀她坐下。
  提起茶壶想斟茶,茶壶轻飘飘,肚子里头没货。他皱眉叹了口气,不敢轻易离开,只得站在廊子上招呼守门的,“愣着干什么,赶紧打水,预备起坐用具。”
  等吩咐完了,又眼巴巴地盯着她,小声劝解着:“夫人,万岁爷不会怪罪您的,您这会儿千万不能钻牛角尖……”可是巨大的疑问笼罩住他,他实在忍不住了,耷拉着眉眼追问,“您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万岁爷待您多好,您怎么能拿刀扎他呀!”
  御前的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世,皇帝瞒得很好。但从今往后,恐怕再也瞒不住了。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说:“我困了,想睡觉。”
  可汪轸不能放她一人独处,便赖在跟前说:“您累了就歇下,奴婢给您上夜。”
  寻常哪有太监给人上夜的,但这会儿计较不了那许多了。她拖动步子走进东偏殿,脱了鞋登上南炕,然后蜷起身子,靠着大引枕闭上了眼睛。
  睡不着啊,根本睡不着……刀光剑影在眼前疾驰,黑影幢幢像山一样,接连不断地朝她倾轧过来。刀刃穿破皮肉的阻塞和声响,还有他回头望向她时,眼神从惊讶到坦然,再到哀伤……她这辈子都逃不开这魔咒了,即便是如愿以偿,她也感受不到丁点的快乐。
  紧紧闭着眼,夜越深,脑子越昏沉。这宫掖深深,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她不知道慕容存现在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她在南炕上辗转反侧,每一刻都是揪着心的,既希望自己将他一刀毙命,又希望自己的准头没那么好,只伤他皮肉,不伤他性命。
  脑子里走马灯一样旋转,转得风声呼啸,催人心肝。她从来不知道,秋日的夜竟会那么漫长,无数次睁开眼,无数次闯进视野的都是漆黑的殿顶。好不容易看见一丝微光,她就着那浓重的深蓝坐起身,推开了槛窗。
  挨在脚踏边上的汪轸一骨碌儿爬起来,弓着身道:“您醒了?您担心万岁爷吗?这么的,奴婢上养心殿瞧瞧去,这会儿万岁爷的伤势必然稳定了,奴婢探准了信儿就来回您……不过,留您一个人成不成?您不会趁着奴婢离开,伤了您自己吧?”
  她的目光是暗淡的,迟迟调过来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汪轸没法儿,叫了外面两个宫人进来,仔细吩咐着:“伺候好夫人,跟前别离人,出了事儿,唯你们是问。”
  两个宫人忙应是,两双眼睛半分也不敢移开。
  汪轸这才放心,趁着宫门落锁的当口,匆匆赶回了养心殿。
  进门打量,叶鸣廊和几个太医在廊子上喝酽茶,殿里灯火通明,没见有什么异样。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他蹑手蹑脚进殿里,悄悄挨到东暖阁前,一面探看,一面拿眼神询问章回。
  章回伸手拽了他一把,把他拽到西边廊子上。汪轸没等他开口,就迫不及待追问:“师父,万岁老爷爷眼下伤势怎么样?没伤着内脏吧?太医怎么说的?”
  章回寒着脸道:“伤势还算平稳,没伤及要害,不过身上破了个口子,流了那么多血,是好玩的吗?”顿了顿问,“那边怎么样了?可不能让她寻了短见,回头万岁爷问起来不好交代。”
  汪轸说没事儿,“我出来的时候让人看着呢。不过您说这二位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下死手,一个挨了刀子还舍不得治罪,我瞧也太邪性了。”
  章回叹了口气,对插着袖子道:“万岁爷想是早知道魏姑娘有那心思吧,所以西苑的警跸只是做做样子,否则也不能引得那些刺客进来。这会儿捉了几个活口,也不知能不能审问出什么来。”
  汪轸眨巴着眼睛道:“魏姑娘和那些人,别不是一伙儿的吧,里应外合想对万岁爷不利?”
  嘴里说着,脑子转得风车一样。怪道那天让他留在余家帮衬丧仪,还命他有意无意提及南苑王,其实万岁爷早知道,成心布下了这张大网,既要平衡天下,又要美人兼得。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魏姑娘怪可怜的,万岁爷这一刀挨的心甘情愿,就是刻意网开一面,让她泄愤吧。
  至于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暂且还闹不清。汪轸问章回,“师父您说,魏姑娘和余大人难不成是恩爱的一对儿,是咱们万岁爷瞧上了魏姑娘,硬把他们拆开的?”
  章回瞥了他一眼,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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