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汪轸就灰溜溜滚回了永寿宫,迈进偏殿上前回禀,“夫人,奴婢打听明白了,万岁爷伤得虽重,但好在没有性命之虞,将养一阵子就会好的。您这会儿先定定神,等回头万岁爷大安了,再好好说道说道……您想个辙,就说您不是故意的,您想护驾,偏了准头……”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吧。如约听了,淡然牵了下唇角。
汪轸眼下发愁的还是另一桩,就怕她想不开,便搓着手在边上哀求,“那您答应奴婢,您不能寻死觅活,您千万要保重自己个儿。说句实在话,奴婢这会儿两只眼睛都不敢挪地方,唯恐伺候您不周,您再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别说升发了,连脑袋都保不住哇。”
如约沉默了下,启唇道:“放心吧,他都没死,我为什么要寻死?”
这算是变相答应了,但还是听得汪轸提心吊胆。
不过话要是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不知万岁爷会怎么想,没准儿还觉得魏姑娘和他老人家生死相许呢。唉,情这种事儿,真是不可理喻,早前自己还想尝尝来着,可亲眼目睹了一切,简直吓死人,这份念想算是断得干干净净了。
这时外面送吃食进来,汪轸接了手,送到炕桌上,“夫人,您进点儿东西吧,吃了东西好有力气。”
她偏着头,一直定定望着窗外,人像冻住了似的。汪轸等了等,见她没什么反应,只好悄没声儿地退下了,出去张罗当值的人手,还有宫里必须添置的用度去了。
沉寂了好几个月的永寿宫,就这么重新热闹起来,新分派的宫女太监鱼贯进院子里听示下,内造处预备的东西,也源源不断地送了进来。
如约漠然看着一切,心里终于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是时候,该离开京城了。
她刺过他一刀,没能杀了他,是自己无能。机会得到过,老天爷已经很公平了,不该强求太多,也不该继续耿耿于怀了。自己这五年来,活得生不如死,总在后悔当天不该去寺庙还愿,该留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共存亡的。她背负着全家的血海深仇,走到今天,尝过了慕容存的血,这恩怨该了结了,继续纠缠下去,只怕再也脱不了身了。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吧,搭一间茅草屋,平淡地过生活。以前的种种,不管人和事都断个干净,再也不要想起了。可是宫里守卫森严,兜兜转转不知怎么又回来了。最坏又是慕容存的计谋,其实他根本不想放她在宫外,嘴上说着知道她不爱被困住,心里琢磨的,却一直是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圈禁她。
横竖暂且是逃不开了,她得知他还活着,说不清为什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接下来两天,她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偏殿里,连金娘娘来见她,她也没有理睬。金娘娘没办法,托人把羊角送了进来,送到她身边。她蜷缩在南炕上,半垂着眼皮看羊角四下走动,最后跳上炕,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抬起手摸了摸猫头,毛茸茸的触感,慢慢融化了心里的坚冰。
第三天的时候,永寿宫的宫门终于打开了,有人从外面进来,脚步走得轻且慢。她知道,一定是他来了。
调转视线望向门上,他从外面迈进来,脸色苍白,看着消瘦了些,精神也并不好,摸到炕沿,极慢地俯身坐了下来。
“你现在要是还想杀我,我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只好束手就擒死在你刀下。”他轻喘了口气问,“你想么?想的话,让他们把刀送进来,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但若是不想,我希望你听一听我的肺腑之言,有件事,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起过,但今儿一定要告诉你了。你是聪明人,是好是歹,你自行判断。倘或觉得我情有可原,就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不想失去你,也不能失去你。”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下,“你最好不要骗我。”
他颔首,“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就剖开我的心。”
也许这番话,需要耗费他很多力气吧,他抚着胸口匀了匀气息,良久才缓声道:“我记得曾和你说过,先帝驾崩前,最后召见的人是我。当时太子嫉恨,不准我成服,后来我发起政变,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夺权。我是承先帝之命,肃清朝野,匡扶正统。太子虽在其位,但品行不正,和外邦勾缠不清,私受贿赂。永平九年夏,旱灾之后又遇水灾,百姓苦不堪言。朝中拨出赈济的灾银,却被太子手下的人挪作他用,上承德修缮起了行宫……先帝得知后震怒,但又因他是太子,唯恐动摇国祚,还是忍了下来。其后,先帝病重,太子揽权,恶形恶状难以细数。先帝知道无力回天,这才召见我,命我应时而动,取而代之。”
他说完,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只因当时先帝已经不能行动了,周边侍奉的也都换成了太子的人,先帝口头的政命,拿不出任何凭据,我要想推翻太子,只能背负谋朝篡位的骂名。横竖我不在乎,我只要承办先帝的遗命,对得起先帝就成了。后来才有灵堂斩杀太子,夺取天下,这些都是我做的,我不会狡赖。只是……”他垂下眼,不敢触摸她的手,在她身侧的锦垫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低声道,“唯有一桩,我确实对不起许家,对不起东宫的那些官员们。当时京中一片混乱,我要以宫中为重,不可能事必躬亲,所以詹事府官员的发落,全交给了锦衣卫。那时的余崖岸,对我来说是得力的膀臂,我信任他办事的能力,因此宫外的一切我没有再过问。直到后来木已成舟,外面才把折子递上来,这时就算发现,也于事无补了。我既然做了这个皇帝,错也是对,这些案子便压下不提了,直到今天。”
如约乍然得知内情,一时呆怔住了,实在没有想到,里头竟然有这么多的勾绕。
皇权博弈,苦的是底下办事的人。詹事府里都是文官,被杀头被灭门,对上位者来说,都是可以包涵的小事。自己是寻仇寻到他门上了,他才对这件事有交代,如果没有她,一切都埋进了尘土里,还有人记得起那些人吗?
“我父亲,他贪赃枉法了吗?他中饱私囊了吗?你把太子描摹成这样,那我父亲必定也不是好人,对么?”她含着泪问他,“许家满门都有罪,都该死,对么?”
他急起来,牵痛伤口,不由紧蹙了眉。等缓和了下才道:“你父亲清正廉明,但在朝为官各有立场,他是东宫詹事,是太子智囊,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的。唯一的错漏,是锦衣卫执法过甚了,余崖岸的妻儿早前被东宫的人暗害,他心里有恨,才会对詹事府的人赶尽杀绝。这也是我的罪过,是我没有约束他,给他权柄,让他肆意妄为,造成了后来的局面。你恨我,我知道,但今儿一切都说开了,我心里的重担也放下了……”
他徐徐说着,鼓足勇气才触到她的指尖,红着眼道:“我罪该万死,但我也有迫不得已。是春,我求你,你能不能瞧着连日的情分,原谅我?”
第86章
她本不想哭的,但是看见他的模样,想起这无奈的人世,终于掩面嚎啕起来。
所以这场浩劫里,究竟有没有是非对错?她为全家报仇是应该的,但他似乎也有他的苦衷。先帝授命,让他取而代之,这个消息,让她长久以来的坚持,变成了一场笑话。
怎么会这样呢,她一直以为先太子是正道,她的父亲辅佐太子是受了皇命。晋王谋反,得位不正,应当受全天下人的唾弃,结果到头来竟是这样一番惊天的逆转。
捍卫正道是他,匡正八极是他,忍辱负重是他。那么她父亲呢?许家全族呢?她忽然有种茫然不知归处的感觉,自己恨了多年是白忙一场,许家有委屈,但所有的不幸是余崖岸蓄意报复造成的,错并不在他。
那么她现在应当怎么面对这一切?她怎么面对全家?怎么面对他?
他还在苦苦哀求,“你赏我一条生路吧,没有你,我真的没法子活,求你救救我。”
她怏怏放下双手,惨然问他:“你能不能放我走?这紫禁城,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求你让我走吧,你我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你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把这半年来的种种都忘了,成吗?”
可他摇头,脸上的神情变得莫测,“你要走,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你说让我忘记,我要是忘得掉,又何必到现在还和你纠缠不清?我是一国之君,我肩上担着万民,可我愿意把性命都交到你手上,只想让你看见我的真心罢了。”他又牵起她的手,急急道,“春儿,春儿……我为你,可以做任何事,我让人去替你全家收殓,我恢复你父亲的官职另加追封,这样还不行吗?我只求你在我身边,长久陪着我。这人世间太寂寞了,如果没有人愿意爱我,那就让你恨我,只要你时时刻刻记得我,把我放在心上就成了。”
他卑微地央求,匍匐进尘埃里。如约看着他的脸,他眼里满含期待,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愈发让她心如刀绞。
她犹豫了很久,伸指在他脸颊上轻触了一下,很快又收回手,“我要杀你,你不忌惮我吗?”
他顺势偎在她掌心,喃喃道:“我还了你半条命,要是不够,下次再还半条,只要你下得去手。”
她被他折磨欲死,想抽手又抽不出来,蹙眉道:“你这人是滚刀肉么,怎么总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她嫌弃他,但语调已经放软了,没有真正的厌恶,全是无奈的抱怨啊。
他顺杆儿爬,终于贴上去,挨在她身边说:“这辈子还没人说我是滚刀肉,听上去怪新鲜的。我的心思,你全知道了,往后就在我身边吧,我护你一生一世,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她愁着眉,心思百转千回,想应又觉得愧对家人,虽说他也情有可原,可全家毕竟死在了锦衣卫的屠刀下,她哪能心无挂碍地接受一切呢。
迟疑了良久,她才缓声道:“我……不晋位。我在宫里伴你一程,要是哪天你厌倦了,就放我出去,让我自由吧。”
他心里自是不愿意的,但转念想想,目下稳住她才是最要紧的。天长日久,感情渐深,等时机成熟了,她对他放下了防备,那时候再提位份的事,她就不会拒绝了。
于是他说好,“都依你。不过你想让我放你出去,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千辛万苦才留你在身边,怎么能够轻易放过你。”
她眼波流转,说不清到底是欢喜还是哀愁。四下打量了一遍道:“我不住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不想让人说闲话。让我住到延春阁去吧,那里清净,不过你往来要费事些。”
皇帝怎么能不明白她的用意,一来免于树大招风,二来那地方离玄武门近,要是哪天想离开了,走起来也方便。
他不由觉得苦涩,但还是勉强笑了笑,“延春阁好,在建福宫花园里头,地方敞亮,建得也精美。”顿了顿又问,“还有别的吗?你心里想什么,不要有顾虑,只管说出来,我都能答应。”
她摇头,“将来若有,将来另说吧。”
他这才露出笑意,“这就说定了,不会再更改了?”
她低着头,“嗯”了声。
他上来拥她,可是动作太大,牵扯了背后的伤口,顿时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只是怕她担心,还在宽她的怀,“不要紧,歇一歇就好了。”
如约暗里羞愧,但绝不因此事懊悔,偏身把南炕铺排好,拍了拍大引枕道:“躺下吧,这两天我伺候你。”
他听了舒展开眉宇,笑着问:“真的么?寸步不离地在我身边?我胳膊举不起来了,你喂我?我想亲近你,你抱我?”
如约耳根发烫,“先前说你滚刀肉,你这会儿可是蹬鼻子上脸了。身上有伤,好好作养就是了,又搂又抱的,回头再把伤口撑开。”
“所以让你抱我。”他慢慢在南炕坐定,慢慢偏身靠在大引枕上。试探着寻见一个舒适的坐姿,方舒了口气,抬起眼和她打趣,“你知道伤势怎么才能好得快?要紧一桩就是心境平和。心境平和了,什么风雨都扛得住,我的心境怎么平和?无非是一日三餐,你在身旁罢了。”
他的肺腑之言,听上去很令人尴尬。不过彼此之间少了些隔阂,逐渐放开心胸,尴尬也变成了鸡皮疙瘩林立的甜蜜。
天气转凉了,她担心他坐着着凉,让人送锦被来,仔细替他盖上。
正张罗着,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她“哎呀”一声抱住自己,“谁呀,是谁在说话?”
她红着脸,娇憨的样子惹他发笑,“难道是肚子里的小人儿?”见她愈发不自在了,也不和她打趣了,扬声叫来人,“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排膳?”
汪轸愁眉苦脸辩解:“万岁爷,哪儿是奴婢没给夫人排膳呀,是夫人她压根儿不肯进东西。奴婢劝了三天,夫人饿了三天,奴婢急得没辙,又想着您身上不好,不敢回您,横竖再这么下去,奴婢就打算割自己的肉敬献了。好在今儿您来了,可算救了奴婢一条命。”
皇帝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你三天没进东西?这要是饿坏了怎么办?”
如约不以为意,“先前也不觉得饿,这会儿活动起来,不知怎么就露了怯。”偏头吩咐汪轸,“给我送碗粥来吧,旁的也吃不下。”
汪轸忙说是,麻溜出去承办了。
皇帝拍了拍炕沿,说过来,“是不是太惦记我,担心我的伤势,才急得吃不下饭?”
她虽坐在他身旁,还是正着脸色说没有,“这种境况下,得是多大的心,才有心思吃东西。我怕你想明白了,给我送根白绫过来,让我死在宫里,我不愿意。”
这不过是她的场面话,她哪是贪生怕死的人,要果真这样,也不会往他身上扎刀了。
他无奈道:“别瞎担心,我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了。你也不用发愁我给你送绫子,要勒死了你,我自己还活么?”
如约听了,眼眸楚楚望了望他,复又垂首叹息,“我愧对父母兄嫂,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我原本不该留下的,可我又舍不下……”
“舍不下才好,要是舍得下,我怎么办?”他说罢,又调转了话风道,“生在帝王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和太子虽是一母同胞,但他自小排挤我,等到他即位,我就算远赴山西就藩,恐怕他也不容我活着。你愿意看我死在他的刀下吗?愿意看他高坐明堂,我黄沙枯骨吗?”
如约忖了又忖,还是摇头。太子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称谓,因为父亲在东宫任职,她就理所当然地站在太子一边。但人总是多变的,自己和他纠葛越来越深,心哪能不偏向他。
皇帝自然是高兴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他就知道她不是对他全无感情的。人一旦生了情,就会偏私,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到底还是向着他了。所以这一刀没有白挨,先解了她的恨,再和她道明原委,只要她转过弯来,这晦暗的情路,就能拨云见日了。
指尖从她手腕向上攀移,甜腻的小臂那么纤细,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似的。
他低头发笑,“真没想到,你力气还不小,这一刀扎得怪深的,太医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止住血。”
如约讪讪地,也不知该怎么应他。这时恰好膳房送了红稻米粥进来,她借着喝粥走开了,一个人坐在月牙桌前,拢着粉彩描金的莲瓣碗,一匙一匙把粥吃了。
可是喝粥的当口,心里却在琢磨另一桩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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