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面上有赧然之色,元贞问:“你也抄了?”
果然苗曼儿脸上赧色更重,笑说:“自然也抄了不少,不过我可不会告诉公主是哪些,若是有缘,公主说不定能见到。”
书阁里有守阁的宫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蓝袍,见苗曼儿这个绿袍带人前来,她十分识趣地在一旁跟着也没说话。
“那这么说来,这其中的藏书必然有大量重复的?”元贞环顾了下四周。
这书阁乍一看去并不起眼,却占地颇大。
入了大门,迎面是一间二楼挑空的大堂,四周全是一个个木制书架,高约有一米七八,一排排一列列。
站在楼下往二楼去看,依稀看到上面也是类似一楼的书架,书架上全是书,大多都是纸质的,少量是竹简。
“重复的应该是有,但并不多。”苗曼儿道。
可如此说来,那她方才所言怕是有些不实了。
须知尚书内省的直笔内人,常年数额都保持在二三十人左右,虽并不都是直笔的官衔,但数量在此。
这一年年一朝朝下来,如若每个人都大量抄书,且这习性一直不变的话,数量绝不止这些。
其实元贞知道缘由,她是故意提出疑问,果然苗曼儿如她所想那般道出实情。
“其实书是次要,书总有抄完的那天,但各方奏犊和大臣们进上的札子会经由内省,直笔内人拿到札子并拆封后,会原样誊抄一份留存。”
所以确实是抄书,但抄的内容并不一定是书。
“这各年誊抄的留存都在此,甚至连先皇时期的都有,再往前的则都存了库藏。这也是为何我会说这里的藏书其实并不多。”苗曼儿解释道。
元贞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也不在意其他了,笑道:“无妨,我就是没事时拿来打发时间,自打我来后,你怕我一人无聊,总是陪着我,怕是也耽误了你不少事。如今倒好,有了这地方给我打法时间,却是不用你了。”
苗曼儿笑着,并没有否认。
“只是这里的书是不允许带出阁的,公主……”
“无妨,我在此看便是。”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二楼,二楼果然同一楼一样,也是书架林立。却有一处临窗的位置,放置了一张宽敞的书案。
此时外头阳光正好,窗扇半开着,阳光顺着窗扇倾泻进来,让人无端就觉得心情甚好。
“这里就不错。”
元贞如获至宝,顺手在书架上抽了一册书,便来到桌前。
又对苗曼儿说,“你若是忙,就去忙吧,别总陪着我耽误你的事,我若有事与这位内人说便是。”
“对了,你叫什么?”她问蓝衣女官。
那蓝衣女官垂首恭敬道:“我姓张,乃管理藏书阁的书令史。”
“那就是张书令。”
见此,苗曼儿自然不多留了。
这些天确实耽误了她不少事,师傅已经不止一次斥她不做正事,成日陪着这位公主玩闹嬉笑,也不想想当初就是师傅让自己来陪这位的,如今倒埋怨她了,苗曼儿也委屈得很。
。
接下来元贞便开始扎根这藏书阁,每日还是准点来按时走,只是把所待之地换到了这里。
如是又过了几天,她甚至都忘了原定下要再去蒋家一趟的事,直到蒋慧进宫,以给她送东西的名义,交给了她一本用闲书书皮蒙着的厚册子。
蒋慧走后,元贞拿着册子去书房看,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草草把这本册子看完。
她真是小瞧了舅家!
这样的皇城司,真是那个备受冷落打压,除了亲从官还能守宫门,冰井务管着冰,其他都只能沦落去和商贾打交道的皇城司?
元贞目光停留在册子最后一页,最后两行字上――
如烟,原名柳从凝,崇州清水县人,与同乡谢成宜乃青梅竹马。宣仁十六年,谢成宜入上京,柳从凝随之一同。次年,柳从凝化名如烟入香云楼为清倌人,谢成宜入太学,次次年如烟转至翠烟阁。
。
只从墨迹来看,显然册子是提前写好的。
而最后面这两行字是新加上去的。
元贞认得蒋F的字,这册子是他写的,可他为何会加上最后这两行?
元贞突然想起那日在蒋家,她的灯下黑之言,本是随口一说,也是心中有疑,为何那个如烟竟会被杨忽略了。
难道说,杨在查如烟?
那大表哥为何要把这个消息加进来?是因为知道杨在查如烟,想通过她的手将消息转给杨,以此来还掉当初杨的救命之恩,还是――
元贞揉了揉眉心,有一种‘本以为舅家都是小可怜,突然才发现竟如此高深莫测’之感。
可转念再想,梦里蒋家能那么准的投靠了杨,难道真是运气,而不是谋而后定之举?
看来她得改变一下对舅家的认知了,大表哥也就罢,看着就不是个简单的,她那个老实低调的大舅,真就像表面那么老实?
消息是一定要给杨的,梦里她虽不知杨具体经历,却也知晓他后来遭到了贬斥。
当时还是希筠说给她听的,说那西北蛮子终于被贬了,真是大快人心。
具体是怎么被贬的,她却不知,也没有放在心上。
元贞深恨这个梦的局限,既然是预示未来,为何做不到全知?
仿佛这个预知梦就是跟随着她的角度,她的眼睛,去看到一切事情的发生。她没有关注的,没有看到的,抑或不知道的,就一概是不知道。
元贞突然有一种悚然感,这个梦真的是梦吗?
还是并不是梦,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她就如那庄生晓梦,她到底是蝴蝶,还是‘庄生’?
随着日头西斜,书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开始还有光亮,之后越来越暗,就仿佛所有光线都被黑暗逐渐吞噬。
“公主……”
绾鸢擎着烛台走进来,给昏暗的殿里带来了光亮。
“希筠在干什么,怎么没给房里点灯?”
元贞回过神来,似有些魂不守舍道:“是我让她没事别进来的。”
绾鸢将灯一一点燃,转身才发现公主神色有些不对。
“公主你没事吧?”
元贞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让人传晚膳。”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点吧。
第30章
进入四月, 上京的天就一天比一天热。
审刑院,杨从门里走出来,身边跟着一个连连陪笑穿绿色官袍的中年男人。
“杨将军慢走。”
杨回过身, 用马鞭点了点对方的肩膀。
话一句未说,但意思已传达。
待其走后, 董纪转身就虚呸了一口,暗骂道:“你光对着老子耍横又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对别人耍去,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才会六个详议官偏偏摊上老子来应付这个疯狗。”
当然表面上那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 他快步又走回了审刑院。
审刑院就位于浚仪大街上,从这里出去就是御街, 以前御街两侧是允许摆摊的, 后来被禁了, 这些摊子就都挪来了浚仪大街。
这种地方是禁止跑马的, 杨只能牵着马往外走。
刚走到街口, 一辆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车帘子撩开, 是权简。
权简招手让他上来, 杨人都上车了,还满脸的嫌弃。
“这不是在车里说话方便点?你是真不热啊, 不觉得日头烈?”权简一边说一边使劲摇着扇子, 还不忘喝一口方才仆人买的凉饮子, 又给杨倒了一碗。
其实杨衣裳都汗湿了,只是他穿的黑色,看不显。
“他们这真就打算一个拖字诀?”
杨一口把凉饮子灌进嘴, 喝完了才发现偏甜了, 瞅了权简一眼。
权简被瞅得莫名其妙, 看到碗才明白怎么回事。
“是小六子在路边摊子上随便买的。”
杨放下碗:“拖不是早就料到的事?反正也没指着他们能审出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用来敲山震虎。人进了审刑院,就相当于进了人家的后院,张穰是铁定不会认的,他底气很足。”
权简叹了口气:“那个如烟也什么都没查出来,我还让人盯着。”
杨倒显得很镇定,也不若方才在审刑院时的讥诮和跋扈,说:“他们愿意拖就拖下去,反正我每天来一趟,看谁耗得过谁!”
可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事。
不过这话权简没说,看着耗下去似乎毫无意义,但确实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至少这些日子西军这一脉的人没碰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你自去,我回校场。”
杨下了车。
正要翻身上马,突然一个小乞丐撞了过来。
他反射性拎起对方衣领子,小乞丐手脚在空中挥舞,同时杨也发现自己怀里被塞了一个东西。
他将人放下来。
“是那边一个小娘子让我给你的。”
小乞丐丢下这话,就宛如一阵风似的跑了。
杨眺望过去,见对面街边停着一辆马车,车窗里露出一张脸。
这是谁来着?
是元贞公主身边的侍女。
绾鸢放下车帘,对蒋家的车夫说:“走吧。”
马车很快离开了这里。
杨捏着那个纸团,本想当场打开来看,却又想起那女侍如此讳莫如深,当即拦下正要驾车走的小六子,又回车上去了。
“怎么?也知道马车的好处了?我跟你说,这天热日头烈的时候,还是马车顶事,骑马多遭罪。”
权简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还以为杨想搭便车。
杨懒得理他,打开手中的纸团。
“什么东西?”权简好奇地凑上来。
杨嫌弃地将他推离一臂之远,将看完的纸条扔给他。
权简看完,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谁给你递的?”
杨没说话。
权简继续研究:“看字迹像男人写的字,你何时有个这样神通广大的朋友,我怎么不知?”
杨怀疑权简跟张猛学的。
不对,张猛应该是跟权简学的,都是这么碎嘴子。
“你管是谁给我递的?”
权简瞅着杨脸色,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怎么说?
感觉就像藏了什么大秘密,神色中有疑惑有不解有纠结,又有一丝遮掩不住的窃喜。
窃喜?
权简再去看那纸条,男人窃喜个什么?若是女子,他倒也能理解这点子窃喜。不过显然现在该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如烟。
这张纸条透露出的信息太大了,若是消息靠谱的话,许多之前他们解释不通的事,现在都有了解释。
“传这个消息的人可信?”
杨下意识道:“可信!”
似乎也发觉自己说得太笃定,他又补充道:“她……她应该不会骗我,拿这种事玩笑。”
另一边,被元贞派出来给蒋家送东西,临了却借蒋家马车买点私用物的绾鸢,已经换车回了皇宫。
回到宫里后,她并没有歇下,又拎上食盒去了尚书内省。
“事情办好了?”
绾鸢点头,一边往外拿冰碗子,一边小声说:“我去了蒋家后,借口要帮小宫人们买点胭脂水粉,坐宫里的车不好,就用了蒋家的马车。专门寻了个小乞丐把东西递过去了,也让对方看到了我的脸。”
绾鸢就这点好,一般元贞让她办事,只要元贞不说,她绝不会问缘由,若是换做希筠,大概又是一箩筐为什么。
所以元贞也就没有解释,为何一定要让杨看见绾鸢的脸。
她也是临到要往宫外传消息时,才发现自己手边似乎没什么人可用。
蒋家和蒋F那边倒是可以,可消息是蒋F给的,她还没弄懂蒋F的意思,自然不想让他从中插手,才派了绾鸢去。
不过元贞只算到要卖个人情给杨,万万没想到这人的反应竟是当晚再度杀进了皇宫。
又被敲窗户敲起来的元贞,很是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人。
“杨将军就非得这么不走寻常路吗?”
哪怕是她,想传消息给他,也是迂回地走了宫外,而不是就这么直接往人闺房里闯。
这人就一点男女之防都没有?
因此元贞格外没好气。
对于元贞的没好气,杨似乎有些懵。
“不是你让我来的?”
“我何时让你来闯宫里了?”
“不是你给我传的小纸条?”
“我给你传小纸条,就是让你闯我宫里了?”元贞气急,压低嗓子说,“你赶紧走,我的贴身宫人就睡在外间,一会儿……”
杨也想起那晚之事,他也不废话,抬手一托,还不等元贞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窗外。
“跟我来。”
他在前,她在后。
幸亏天上有月,倒也不会伸手不见五指。
“这地方我观察过,即使你宫里有宫人起夜,也走不到这处。”
什么叫这地方我观察过?
他何时观察过!?
元贞站定后,四处看了一下,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寝殿后方锦鲤池旁的竹林。
地方不大,环境却清幽,还有石桌石凳,另还挂着一个秋千,闲暇她会在此地喂鱼赏景。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深吸一口气问。
“不是你说你宫人就睡在外间,我寻思我们说话再把她惊醒,就择个没人的地处。”
“你想说什么话?而且杨将军,你有没有觉得你就这么把我弄出来,有些不合适?”
孤男寡女不说,而且她就穿了件寝衣。
这时杨也意识到了,看了她一眼,也没多看,忙把身上的外袍扯下来递给她。
元贞很是无语。
本来是她穿着寝衣,现在他把袍子给她披,变成他穿一身中衣了。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脑回路如此与常人不同?
不过元贞也没把袍子推出去,一来多少是点遮掩,二来再这么折腾下去,今晚没完了。
“有事就说。”
杨看她一眼,移开目光,又看她一眼,移开目光。
元贞揉了揉眉心:“你光看我做甚?有事就说!”
“你给我传的那纸条……”
“我是寻思你应该能用上,便让人传给你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毕竟那件事也牵扯到我,不管那背后之人目的是为何,总归是妨碍到我了。”
这么解释,倒也解释得通,但杨莫名不爽。
两人都没有说话。
天空中明月高悬,月光透过植被,在石子路上落下淡淡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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