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说话期间,顾夏一直在观察顾盼。
她背光而坐,暮色朦胧了她的眉眼,隐约可见其嘴角笑意清浅。
顾盼突然转头朝顾夏这边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顾夏顿觉身上汗毛倒竖,遍体恶寒。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顾盼淡笑着收回目光,状似感慨般地说道:“想来也是缘分,今日府中宴客,水榭四周仆婢成群,却还是让姨娘先一步救到了祖母您。”
顾夏心下一紧,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语,细思之下,几近诛心。
果然,顾老夫人听了这话便不由自主地跟着顾盼的思路起了疑。
在场那么多仆婢,水榭附近还有不少会水的婆子伺候,怎么就轮到她一个不该出现在那儿的姨娘来救自己了?难道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会落水,所以才故意等在那里?
自己当时似乎是踩到了什么,滑了一跤,才会落进水里的。
想到某种可能,顾老夫人面色一寒。她冷冷地看着裴姨娘,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水榭附近?”
顾夏因着眼神惊了一惊,下意识转头去看裴姨娘。
裴姨娘置于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纤长莹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抓了抓自己宽大的衣袖。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瞬间就安抚了顾夏。
顾夏迅速地眨了眨眼睛,掩去眸底泛起的急色,心神稍稍一定。
“……婢妾是听丫鬟们说那边在唱《紫钗记》,才会偷偷到那附近听戏的,我……我有躲着客人们的,要不是见您落水,我也不会出来,我没想要给府里丢脸的,我……我……我下次再也不敢偷偷听戏了!”裴姨娘急急地解释,近乎语无伦次。
听她话中的意思,显然是没有深思顾盼那话的含义,只当老夫人的问话是单纯地生气她为何会出现在水榭附近。
本有些被顾盼牵着鼻子走的众人:……
一向看不起妾室之流的三房大夫人连氏甚至鄙夷地笑出了声。
都说裴姨娘是个空有美貌的蠢女人,不想竟愚蠢至此,且还蠢而不自知,简直白瞎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
顾老夫人听了裴姨娘的话也不觉打消了些许怀疑。
或许真是凑巧,不说裴姨娘有没有那个脑子,她一个妾室,压根就没有那个能力做局让自己落水。
见顾老夫人神色松动,裴姨娘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放松下来,李清姿估摸着还要一会儿才能过来,可不能让老夫人在这时候发难。
幸好,她的笨蛋美人形象足够深入人心。
这形象是裴姨娘在尚书府生活这么多年却没有被李清姿针对的最主要原因,同样也是她不得不踏进这个局中的理由之一。
从昨日她跟前的二等丫鬟故作不经意地告知她今日水榭那边会有戏台时起,裴姨娘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二等丫鬟是李清姿安插在她身边的人。
李清姿此举,显然是有意要她出现在听风水榭附近。
可为什么呢?
裴姨娘百思不解,却又不得不去。
听戏是她最大的爱好,她平常就是以听戏为由外出的,按照她以往所表现出来的性子,她必会无脑地过去水榭附近偷听,为了不引起李清姿对自己的猜疑,裴姨娘顺势入了局。
李清姿不会害她,至少现在不会,这一点裴姨娘始终坚信。
顾夏就是她的底气。
自从顾夏入了王府,裴姨娘在尚书府的日子就变得好过了起来。尤其是最近这阵,裴姨娘能明显感觉到李清姿对她的用心,不仅给她安排了单独的院子,还时常召她去主院一同用膳。
这一番举动,再结合夏夏通过书肆传出的消息……李清姿想要通过自己这个生母抓牢夏夏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饶是裴姨娘聪慧过人,也料想不到瑞王世子和顾盼的婚姻居然是为了纳夏夏入府的一场交易。
还是一场连老爷也不知情的交易。
几乎是顾老夫人落水的瞬间,裴姨娘就明白了李清姿的意图,她大抵就是要自己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救人的戏码,再藉着这恩情提高自己在尚书府中的地位。
毕竟未来瑞王世子妃的生母不能是个贱妾。
只有自己这个做亲娘的地位提高了,夏夏在王府的地位才能一直稳固,尚书府能从中获得的利益才可最大化。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裴姨娘提了一整夜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
不论其他人在这个局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只要李清姿还不想伤害她们母女,那她们两就不会有事。
“五妹妹,你头上的珠钗怎地少了一支?”就在众人心下嘲笑裴姨娘的时候,顾盼突然指着顾夏的发髻道。
顾夏一怔,抬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右边发髻上的簪子果然不见了:“许是方才在水榭里落下了。”
顾盼赞同:“方才人多拥挤,确实有这个可能。”略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顾盼笑着再道,“还是得遣人去寻回来,我记得你今日带的是金镶宝石的簪子,那簪子圆滚滚的,若有人不慎踩着了,可是会滑跤的。”
“圆滚滚的簪子?”顾老夫人闻言心口一跳,刚刚才打消些的怀疑,再度席卷而来。
顾盼笑着点头:“五妹妹平常甚少戴那样式的簪子,我今日瞧见,便多看了两眼。”顾盼盯着顾夏,缓缓地说,“那簪子特别衬你。”
平常不怎么带,今日却带上了,还偏偏丢在了水榭,顾老夫人立时冷下脸来,如果说她刚刚还在怀疑自己滑倒的原因,那么眼下,她不再怀疑,她肯定是踩到了什么才会滑倒的。
难怪裴姨娘出现的那样及时!
顾老夫人面色铁青地喘着气。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陷入到一片诡异之中,在场的没有傻子,顾盼想要表达的意思众人都很清楚,也都感觉到老太太此时的不悦,各个噤若寒蝉。
顾老夫人冷冷地盯着裴姨娘和顾夏两母女,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顾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裴姨娘急急地撇清与她的关系:“不是我!我没有见过她的簪子,她丢了簪子也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弄丢的!刚刚水榭里那么多人又那么乱,肯定是被别人挤掉的!也可能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趁乱摸了去,总之跟我没关系!她那么克我,我才不敢要她的东西!”
裴姨娘一阵胡搅蛮缠,却也清晰地摊出了一点,顾夏的簪子极有可能是在方才混乱中掉的。而混乱,发生在顾老夫人落水之后。
顾老夫人被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喝声骂道:“你给我闭嘴!瞎说什么,今日来的都是得体人家,哪里会有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丫鬟!”
这要是传出去尚书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顾老夫人气急,指着裴姨娘正要继续怒斥,李清姿就带着周嬷嬷走了进来。
“母亲,您这是在做什么,裴妹妹是又哪儿惹您生气了?”一进屋就见这场面,李清姿忙上前安抚顾老夫人。
“你可知她们母女今日都做了什么!”见是李清姿过来,顾老夫人脸色微缓,但语气依旧不好。
看到是李清姿,顾夏也松了口气,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衣袖下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垂首不语。
“她们做了什么?”李清姿疑惑的目光在顾夏和裴姨娘身上打转,半晌笑了,“你们……这是解开心结了?”
问题出口,也不等两人回答,李清姿就欣慰地继续道:“如此便好,母女哪有隔夜仇的,裴妹妹你是做母亲的,哪能一直同自己的女儿置气。还有小五你也是,你姨娘十月怀胎生了你,算起来便是我这个做嫡母的也没有她的功劳大,
你不可在这般同她置气了。”
顾夏:“母亲说的是。”
李清姿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拿出一只簪子递给顾夏,道:“这是你中午在宴席上落下的,我一直不得空给你。”
顾夏诧异地看了眼李清姿,抬手接过:“有劳母亲。”
“好好收着,别再掉了。”李清姿拍了拍顾夏的手,又道,“今日既回了府,就去你姨娘的院子坐坐,好好同她叙叙旧。”
顾夏轻声应是。
李清姿笑了笑,随即又转头安抚顾老夫人道:“母亲,裴妹妹一贯口无遮拦,却没有坏心,这样的赤子之心在后宅实属难得,您一贯菩萨心肠,便容忍她些吧。”
顾老夫人神情复杂地看着顾夏手中的那支簪子,艰难地点了点头,是她误会了。
顾盼冷冷看着眼前的场景,脑中不觉浮起一阵拨云见日般的豁然之感,很多她原来想不明白的地方一下就想通了。
祖母莫名落水,裴姨娘突然出现救人,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并非巧合,而是母亲的设计。
她这么做是为了……顾盼缓缓将视线转向裴姨娘,最后定格在顾夏的脸上。
难道真如张嬷嬷猜得那样,母亲她……想要放弃我了?
第73章 母女
秀颜堂。
裴姨娘让贴身丫鬟采福端了盏冷泡茶上来。
冷水浸出的茶水清冽微苦,顾夏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之后再没去碰。
裴姨娘也不理她,自顾吃着茶,佐以大厨房送来的样式精巧的面果子,吃得不亦乐乎。
微热的晚风吹动着庭院里的花草轻轻摇曳,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花枝间翩飞,顾夏透过窗子看着这美丽的景象,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母女俩一个看景,一个品茗,很是惬意,就是苦了在旁边候着的丫鬟们。
喜儿频频地将视线投向采福,以眼神询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采福简直苦不堪言,内心暗骂裴姨娘不会看人脸色,她难道不知自己如今的好日子都是得益于五姑娘吗?摆什么谱!
时间缓慢地流逝,直至一小碟子面果子见了底,裴姨娘才抬起眼眸,正视顾夏。
见她面前的茶水未动,裴姨娘皱眉:“怎么?是瞧不上我这里的茶水?”
“姨娘多虑,我昨日葵水刚去,今儿不宜饮用冷茶。”顾夏的回答十分简短,显然并不多热衷于与生母交流。
“既如此,那我方才吩咐上茶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裴姨娘面无表情地问道,语气绝对算不上亲切。
顾夏仿佛想到了什么,扯了扯嘴角,似嘲似讽:“夏季的冷泡茶是您的最爱,为人子女怎好阻挠。”
裴姨娘被噎了一下,恼道:“你这是在怨我。”
采福的脸色也极不好看,显然这其中还有段不愉快的往事。
顾夏不咸不淡道:“不敢。”
裴姨娘怒极,却又不能拿顾夏如何,便将这满腔火气都发到了采福身上,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人说喝不了这茶吗,还不快去重新沏壶热茶来。”
说完,裴姨娘尤不解气,抬手扯下腰间的荷包,一股脑地丢给旁边的另一个二等丫鬟,道:“还有你,马上去大厨房,让她们做些补血养气的羹汤来,一定要用最好的材料,免得说我一个做姨娘的不成体统,苛待了贵客!”
二等丫鬟采荷捧着手里的荷包不知所措,大夫人让她在这里监视,她可不能离开,但这……
“还不快去。”见人迟迟不动,裴姨娘一拍桌子,喝道。
“是。”采荷连忙应声,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采福见状,也低头退了出去。
一时间,屋里就只剩下裴姨娘、顾夏和喜儿三人。
“还有你……”
裴姨娘指着喜儿正想发作,却被顾夏拉住手拦下:“娘,她是我的人,不要紧。”
顾夏说的小声,语毕,又转目看向喜儿。
喜儿会意,当下就绕着屋子里走了起来,她走得很慢,尤其是在经过两侧窗子的时候,还特意多停了一息。直至走完整一个房间,确认了屋子四周都没有潜伏的耳目,才回到原位,对顾夏点了点头。
顾夏了然,温声对裴姨娘解释说:“喜儿原先是世子身边的暗卫,是个练家子,让她检查一番会更稳妥些。”
裴姨娘看向喜儿,眉头深深皱起,面上的表情亦深沉严肃,哪里还有半点方才那副胡搅蛮缠的模样。
视线相接,喜儿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主子这姨娘……前后反差也太大了吧!
难道她之前那样,都是装的?
没有理会喜儿的惊诧,裴姨娘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她将视线重新落回到顾夏身上,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番,才笑着道:“你在王府过得很好。”
虽是个疑问,裴姨娘却是以肯定的语气讲出的。
顾夏也笑着证实:“世子待我极好,您不用担心。”
裴姨娘听罢,咬着唇沉吟了会儿,问:“你信上提到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顾夏点头:“我也没想到修止竟会是世子。”
裴姨娘垂了垂眸,再抬起时,眸中已经没有了笑容,更多的是关心和劝诫:“你可都想好了?一旦踏出了这一步,将自己仅有的交出,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嗯,我都想好了。”顾夏答得毫不迟疑,她认真地看着裴姨娘,眉眼温柔而坚定,“修止是真心待我的,我能感觉的到,也愿意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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