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赶到时,便正巧听到柳桑宁说这番话。
温氏赶紧朝柳青行走去,路过柳桑宁时,用眼神示意她莫要与父亲顶嘴。等到了柳青行身边,便是柔声劝阻,叫他教导女儿也得和气些,不用如此大动干戈。
温氏道:“阿宁是幺女,我与她小娘便也就多疼爱她一些。女儿家娇养,不似儿郎随便就能喊打喊骂的。阿宁从小就聪明伶俐,比旁的孩子都要机灵聪慧许多,你只要与她好好说道理,她能明白郎君做父亲的苦心的。”
“什么聪慧,我看她就是自恃有点小聪明,便目无尊长,肆意妄为!”柳青行正在气头上,也听不进劝,“像她这般,今日不好好管教,迟早一日会辱我柳家门楣!来人,上家法!”
温氏脸色大变:“郎君,何至于动家法?阿宁女儿家受不住的呀!”
柳桑宁心中如刀割般,她从小就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可她却也渴望她哪天做出什么成就来能让父亲觉得有她这个女儿很好。可这么多年下来,父亲甚至连好好听她说话都不曾有过,她的希冀也在一日日中被消磨。
柳桑宁梗着脖子,倔强问道:“父亲如今对我这般暴怒,究竟是父亲觉得我真的有错,还是因为父亲只要见到我,便恨我没有托生成儿子,想起至今膝下无子的缘故?!”
“住嘴!”一道锐利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妾崔氏从外头疾步走到柳桑宁面前,扬手便狠狠打了柳桑宁一巴掌!
“我便是如此教你与父亲说话的?!”
柳桑宁被打的面颊顿时红肿了起来,温氏看得捂住胸口,随后便有些责备地看向崔氏,一边去查看柳桑宁的脸一边道:“崔氏,这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下如此重的手?”
柳桑宁只觉得心中有万分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偏偏不肯让它落下。
崔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悲戚:“郎主,是我教导无方,才将女儿教成如今这副模样。当年是我没用,不能替郎主诞下儿郎。可阿宁终归是郎主的女儿,如今又与徐将军次子正在议亲,若是打坏了,可如何与人交代?”
崔氏说着重重磕了一个头:“若郎主执意要罚,便罚我吧!我愿替阿宁受家法!”
柳青行气得脸上的肉都抖了起来,他连着「好」了三声,正要下令将崔氏拖下去打时,温氏忽然高声道:“阿宁,还不将今日缘由说与你父亲听?你若真有过错,就必得自己受罚。”
说完,又看向柳青行:“郎君,大理寺断案况且都要听完凶手缘由,更何况自家女儿呢?你便先听阿宁说一说,可好?”
温氏一贯温柔,柳青行对她也格外爱护一些。她这样轻声细语地劝,倒也让他的心火降了不少。
于是他冷冷看向柳桑宁:“说吧,你今日这身打扮,究竟要去做甚?”
柳桑宁自知此事含糊不得了,于是干脆心一横,如实说道:“我这番打扮,是为了去静安寺见摩罗大师。”
柳青行哼了一声:“你有何事非要在禁足期间见他不可?再者,你去见摩罗大师,为何做男子打扮?”
柳桑宁拱手大声道:“父亲,女儿已报考鸿胪寺像胥,七日后便要考试。我去找摩罗大师,是想在静安寺中小住几日,让大师再指点一下我的番邦语。”
这一下,屋中三位长辈全都惊了。
柳青行不可置信:“你?报考鸿胪寺像胥?!你何时会的番邦语?”说完这句,他又不等柳桑宁回答,立即又问,“不对,你一个女子,如何能同意你报名?”
“自是我讲道理,让吏员同意我报考的。”柳桑宁这会儿并不想将王砚辞破格让她报名之事说出来,“当然,还有因我的番邦语不错的缘故。”
柳桑宁怕父亲不信,从怀里将报考条拿出来。但她留了个心眼,并未递交给柳青行,只是拿在自己手中让他看一眼。
柳青行是正经八百考上进士做的官,自然知道官府的报考条长何模样,只一眼就知道是真的。
他脸色青了又紫,紫了又白,最后气像是汇聚丹田,让他喊出一声:“不行!你不能去!”
第4章 女子上考场
“女儿为何不能去?”柳桑宁发问。
柳青行横眉冷对:“你还问我为何?你如今正在议亲,跑去考官算怎么回事?稍有些脸面的家族,谁乐意要一个抛头露面的女官做儿媳?”
这下连温氏也劝:“是啊,阿宁。如今你与徐家的婚事八九不离十了,咱们就安心待嫁吧。”
唯有崔氏跪在一旁,只是低着头却不发一言。
“恕女儿不能从命。”柳桑宁拒绝,她看向柳青行,“父亲有所不知,我这次是由鸿胪寺卿王大人亲自破格允诺我报名。临别前,他还特意嘱咐过莫忘了七日后的考试,若我失约那就是打他的脸。”
“什么?王砚辞亲自为你破格?”柳青行很是震惊。
柳桑宁面不改色:“我已留下姓名籍贯,届时他定能很快查到我是父亲的女儿。听闻王大人深得圣心,若是下了他的脸面,岂不是将人得罪了?父亲当真不在乎?”
柳青行只觉得眼前都气得发黑,脚下往后踉跄两下,扶额坐在椅子上。他手指着柳桑宁,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温氏与崔氏见柳青行这是气狠了,连忙都到他身旁,一个给他端茶喝下去,一个替他顺气。
崔氏骂道:“孽障,看把你阿耶气成什么样了?”骂完又转头看向柳青行,劝慰道,“郎主,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咱们……可不好得罪王大人呐。”
温氏也有些担忧:“是啊,王大人是天子近臣,万一他去圣人那儿说了什么,可如何是好?”
柳青行本就不愿意开罪王砚辞,再加上温氏崔氏这么一劝,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经有了偏向。他重重哼了一声,瞪向柳桑宁,发话道:“既如此,你便去应考。我就不信,你能考得上!”
这话也不是柳青行全然为了打击柳桑宁,而是他知晓这官场规则。女子要为官万分艰难,更何况还是这种要应考的官?郎君们都挤破脑袋要考官,考官们不会放着儿郎不选,去选一个女子的。
柳桑宁心中大喜,她立即将手交叠贴在额头,对着柳青行伏拜:“多谢父亲!”
“虽应允,但你背着家里做出此等事也当罚。家法免了,你现在便去祠堂跪着,在祖宗灵位前好好反省。”
柳青行放下话,拂袖而去。温氏连忙跟上去,在一旁温言软语地劝慰着。
崔氏心中大松,她揉了揉太阳穴,上前将女儿一把拉起来,小声道:“郎主今日气狠了,他罚你去跪祠堂却不说跪多久,只怕是要看他的心情。你放心,我会去向夫人求情,让夫人想办法令郎主松口,让你早些回屋子里。”
说到这儿,她拉着女儿出了明思堂,往祠堂方向走,边走边交代:“祠堂的蒲团都是厚厚的软蒲,我再叫春浓给你送一副护膝,拿个厚披风。这会儿天还凉着,且不能跪坏了腿。你就老实在祠堂里跪着,切莫再节外生枝。”
柳桑宁点头:“阿娘放心,我心中有数。”
崔氏又道:“静安寺你就别想着去了,郎主不想你考中,定不会允你去找摩罗大师,这会儿能去应试比什么都强。”
柳桑宁脚步一顿,她看向自己的母亲,伸手握住崔氏的手,轻声问她:“阿娘,你愿意我去考?”
“当然。你从小聪慧,小时候念书比这条街上所有儿郎都强。你若是男子,早就出仕了。”崔氏说这话时眼眶湿润起来,“郎主总说你离经叛道顽劣不堪,可我知晓,你不是。是我将你养成了今日的模样,若郎主有朝一日真要怪罪,那也应当来怪我。”
说到这儿,崔氏不免有些哽咽:“当初我怀了你,郎中说一定是男胎,所有人都信了,你父亲更是翘首以盼。可你呱呱坠地之日,他发现你是女儿,气昏了头,觉得是你挤走了他儿子,何等荒谬!这些年若不是家中主母宽厚,善待我们,咱们娘俩还不知会落得个什么地步。”
柳桑宁自然是知道父亲重男轻女,渴望生儿子到了极点。当初就因为崔氏没有生下儿子,他就彻底厌弃了她们母女。
“阿宁,郎主对你如此是阿娘没用,是阿娘后来没有再为他生下儿子。这一切都怪我,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柳桑宁握紧崔氏的手,“阿娘,你从小就告诉我,我不比男子差,甚至还可以比他们更好。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你放心,这次我定全力以赴,考进鸿胪寺当女官。”
父亲不看好她,她偏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柳桑宁在祠堂跪了整整两日,才被柳青行允许回屋子。
她是被丫鬟背回去的,只是一进屋将她放在床上,她便立马将膝盖上厚厚的护膝摘了,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这都是春浓悄悄给她送去的。
“还好这些年咱们经验十足,不然这一趟跪下来我腿都断了,我还能走进考场吗?”柳桑宁一边说一边示意映红给她倒茶水喝。
她咕噜噜大口将茶饮尽,看着手中的册子笑出声:“幸好我从前学番邦语时,将总是记错的字词都记录在册,以便加强记忆。如今这错字集拿来复习一番,倒也能再巩固一下。”
春浓在一旁拍马屁:“姑娘英明!”
主仆三人便笑作一团。
七日的时间转瞬即逝,眼瞧着就到了应试当日。
得知妹妹要去考官,已经出嫁的嫡姐柳含章一大早就从夫家赶来,与温氏崔氏一起在府门口送柳桑宁上马车。
唯有去点卯的柳青行见着,冷不丁阴阳怪气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柳家有儿郎要去参加科举呢。”
几人不敢辩驳,只齐齐向柳青行行礼。柳青行见无人回应,冷哼两声骑马而去。
“我竟不知阿宁有如此志向。”柳含章说着将手中一个包袱递给柳桑宁,“也不知鸿胪寺这破例开的考试与科考是否相同,我就照着你姐夫科考时用到的东西给备了一份,你拿着。”
柳桑宁感激不已,她连连道谢,与家人道别后上了马车,往鸿胪寺而去。
柳含章看着马车远去,忍不住感慨:“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我既盼着阿宁能考中,好叫父亲知道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儿郎才能光宗耀祖;又怕阿宁真的考中,会误了她的婚事,后悔一生。”
一旁温氏与崔氏也看着远去的马车,心绪复杂。
鸿胪寺今日门前有衙役把守,将门前划出好大一片空地不许过人。过车的道路也划出一条道不许闲杂人等通车,只供给来应试的考生。
可这范围之外,却依旧站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单个官部开设选拔官员的考试,这可是大雍朝首例,百姓们自然也不想错过。
等柳桑宁递交报考条与随身之物检验时,许多并不知情的百姓们都惊呼了一声。
“竟还有小娘子来考官?!”
当即就有知情人立马给那人讲述了柳桑宁报考的过程。柳桑宁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但她都不曾放在心上,等负责检验的衙役表示可以进去时,她立马拔腿就走。
进到考试的院落时,便有人叫柳桑宁去抽签。
柳桑宁一看,发现鸿胪寺是将每四种番邦语做成签放置在不同竹筒里,然后又根据考生报名时写下的擅长的番邦语来划分考生抽哪个竹筒的签。每个竹筒里,至少保证有一门番邦语是考生所擅长的。
柳桑宁心头一跳,觉得这鸿胪寺卿还挺精明的,她猜测考生报名时应当无人填写番邦语超过四种。
当初她报名时,因为不知考试时究竟会如何出题。于是在填写擅长的番邦语时只填了新济语。她想着,万一是根据自己所填来出试题,那她就只用考新济语了。可眼下,每四种番邦语放置在竹筒里让人任意抽取,抽到什么便考什么。这样一来,考生便可能会抽到自己根本不会的番邦语,那就等于直接被淘汰。
一旁在抽别的竹筒的考生不满:“这不纯粹就是碰运气吗?!”
“王大人说了,运气也是为官者很重要的一部分。”负责看管竹筒的吏员瞥了那人一眼,毫无感情地回答。
考生虽气恼,却也没法子,只好气鼓鼓地随手指了一根签,由吏员抽出来递给他,这就算抽完了。
柳桑宁也伸手指了自己面前的竹筒:“我要这根。”
吏员抬眼扫了她一眼,抬手便去拿签。可就在碰到柳桑宁相中的那根竹签时,吏员四指挡在签前,拇指往旁一勾,竟是将旁边一根签与选中的签在瞬间调换了位置。随后他将签拿出来,递到了柳桑宁跟前。
柳桑宁看得额角直跳,她压下心中愕然,淡定地接过了吏员递来的签。翻过面来一看,不是新济语,而是婆娑语。
这时她身后又有一考生走来抽签,相中的便是她方才指的签。考生接过签翻面一看,面露喜色:“太好了,是新济语!”
柳桑宁垂眸,大步朝着已经抽完签的考生堆走去。她只觉得心跳都加快了两分,刚才那吏员只怕是知晓她抽中的签是新济语,所以才故意换了她的签。这分明是不想让她抽中她填写的擅长番邦语。
这鸿胪寺里的人,恐怕是并不想让她考中。他们看她填报的番邦语是新济语,所以只要确保她抽不中新济语,那就能让她自然而然地淘汰了。
“可惜。”柳桑宁看着手中的婆娑语讽刺地扯出一抹笑。
一旁有考生听到她的话,看了眼她手中的竹签,小声问:“小娘子抽中了自己不会的?”
柳桑宁笑了笑,没有出声回答。考生以为被他说中了,露出同情的神色。
时辰到,主考官王砚辞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扫视了在坪地站着的一众考生,乌泱泱有百来号人。这人数对于科举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对于像胥这样有些特殊的职位来说,能来这么多人应考,也有些出乎鸿胪寺各位官员的意外。
王砚辞却觉得是件好事,说明近些年国泰民安,大雍与附属国之间联系越发紧密,商贸来往也越发频繁,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靠后的柳桑宁身上。或许是为了考试庄重些,她今日穿得素净,头发依旧是在脑后绑一个高马尾,与别的小娘子打扮很是不同。见她气定神闲地抓着手中的竹签,瞧着丝毫不慌,王砚辞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他瞥了眼负责竹筒的吏员,吏员冲他点了下头。既然事情办妥,那她手中必然不是新济语,竟还能如此镇定,倒也难得。
“诸位考生,请认准竹签上写的房间,去你们对应的房间考试。考试时长为四个时辰,切记恪守考规,若发现舞弊者,永世不得应考!”
底下考生们被他说得后背发凉,纷纷应「是」。
王砚辞目送着诸位考生入房内,柳桑宁与他擦肩而过时,朝他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将王砚辞看得一愣。
等人进了房间,王砚辞偏头问身边主簿:“她方才那笑是什么意思?”
主簿满脸迷茫:“属下不知,约莫……是和大人打招呼?”
王砚辞瞥了他一眼,一脸「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看得主簿心中发凉,开始思考他今年的考核会不会因此得个次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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