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回过头来,连忙问:“怎么了?还差点什么?”
宋然神色木木的,看着窗外的远方,隔一会儿才缓缓道:“给我寻一门亲事吧,不要对方家世,不要嫁妆,不要容貌,什么都不要,彩礼照给,年龄也不要太小,好生养就行……
“和她说清楚,嫁的是个残废,喜怒无常,爱发脾气,但她要生下孩子,偶尔可能要侍候屎尿……就这些,只要有人愿意就行。”
罗氏半晌无话,却又忍不住泪水蔓延,最后点头:“好,好……我这两日就去找媒人……”
话未说完,就离了儿子的房间。
走到径边一处角落,泣不成声。
儿子终于同意娶亲,她该高兴,却又想哭。
他是为她,他自己本已放弃这一生,却为了她,要留一点血脉,留一点希望。
曾经的儿子,心气儿多高,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如今却说什么都不要,人家愿意就行,他答应娶妻,分明是接受别人对自己的评头论足,自己将尊严拿出来受人践踏。
她想,她还是要好好挑,哪怕多出些彩礼,虽说儿子这样,但儿媳也不能太差。
第34章
七夕之后没多久,迎来中秋。
中秋是大节,许多人情往来都是这时候,宋胭意外发现从八月开始,自己不时就能接到拜帖,什么张家的夫人约她去吃月饼,李家的太太约她去看杂戏……要么就是今日王家送来一棵玉雕的月桂,明日赵家送来一幅名家真迹的《貂蝉拜月图》,她对这些不熟,还得去问过魏祁才知什么能收,什么不能收,什么要还礼,什么记个账就行。
至于邀约,也要挑着去一趟,半个月下来,倒让她也忙起来。
直到八月十三十四,这事才消停,家家吃中秋晚宴,国公府也不例外。
八月十五,一早便有酒家送来一篮一篮的大螃蟹,鸡、鸭、鱼、羊羔、野味,各种肉食应有尽有,又有桂花酒和无数佳肴,如魏陵一样的孩子们今日都是喜气洋洋,乐不可支。
魏祁今日也在家,到太阳落山晚宴便开始,东西两院都在花厅齐聚,首席的国公爷放话,今日没大没小,尽情作乐。
花厅里摆的是两张长桌,上首男桌,下首女桌,中间隔着珠帘,宋胭这一桌里,她和福宁郡主侧对而坐。
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没怎么听见西院的争吵,郡主与魏修渐渐过顺了,所以福宁郡主也神色好一些,还能与府上众人一起说笑。
宋胭不大爱吃螃蟹,只动了一只,倒是多喝了两杯桂花酒。
席上朱曼曼说:“三爷说今晚长明桥旁会放水灯,可好看,等下带我一同去。”
其他人不无羡慕,魏芝问:“真的?我还没见过放水灯,我也想放。”
“那和我们一起去呀!”朱曼曼道,说着看向宋胭:“要不大嫂也去吧?”
宋胭自然是想去的,她以前中秋常和宫玉岚一起出去玩,今年没办法约她,说不定今晚出去能见到。
而且中秋街上还有灯会,有许多吃食,别提多热闹,放水灯也好玩。
她便点点头,转头问魏曦:“要去吗?”
魏曦也是小女孩,使劲点头。
别的人年长些,都不去,福宁郡主也是新媳妇,但她怀着身孕,自然不会去,于是几人约好,待晚宴结束就走。
等男桌那边喝完酒,三郎魏贤过来,和朱曼曼说魏修魏枫魏陵也一起去。
这边也说一起去,于是一群人高兴了,连忙叫人备车马,要玩一会儿再回来。
二太太交待三郎:“照顾着些家里人,别走散了。”
三老爷在一旁道:“怕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好好玩,今晚没有宵禁,玩到半夜回来都没事。”
“说什么呢!”二太太埋怨。
宋胭一回头,看见魏祁就站在长桌旁,明显是不去的,两人四目相对,他朝宋胭点点头,意思让她安心玩。
她留给他一个笑,便随着魏贤一行人出了花厅。
随着小儿女的离开,花厅恢复宁静,国公爷回万寿堂去了,魏祁也去往宋胭院中。
他如今反而在景和堂待得少,宋胭房中的次间大部分都成了他的书房。
兵部即将迎来从上而下的官职遴选晋升大改革,此事从他任兵部尚书就已开始筹备,内阁会议权衡多次,眼下马上就要开始。
他一条一条核对着改革细则,到核审完,听到后街的更鼓声,发觉已是亥时,
房中一片寂静,只有烛台上的火光跳动着,他意识到宋胭还没回来。
她此时在玩什么呢?
放水灯?猜灯谜?在酒楼里赏月?或是去逛小摊子了?
他发现自己想象不到,他已经许多年都没出去玩闹了,上一次还是他十三岁时,离现在已经一十七年。
十七年,而宋胭才十八岁。
他想起在桌上,三弟说宴席结束出去放水灯,几个弟弟哄闹着都要去,只有他和长辈们笑着沉默,这是一种默契,觉得那是年轻孩子的东西,与他们无关,他们只须嘱咐着在外小心,早些回来。
后来他发现宋胭也去。
对,她也是十几岁,自然爱玩,想要饱尝这世间所有的新奇东西。
而他呢?
他困在朝局中,困在满桌的公文中,困在庞杂的改革事务中,没有那样的时间,也没有那样的心思。
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者说他之于她,已经老了。
老了吗?
他竟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发现自己再也看不进一个字,便索性放下公文,起身出门去。
皓月当空,碧空如洗,银辉之下不见一粒星辰,幽凉的光芒将整片大地都照得静谧。
很美,很美,只是身旁无人言说。
他一步步往外走,漫无目的,到种满桂花的走道处,倒听到了宋胭与魏枫、魏曦的声音。
他便站定,立在走道旁,没一会儿前面人就看见他了,魏枫意外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坐久了,出来走走。”他说。
转眼去看宋胭,见她脸上还有兴奋玩闹后的余韵,她与魏曦,手上一人提了一只灯,她是圆灯,魏曦是荷花灯。
他问:“去放水灯了吗?”
“放过了,还见到了齐天大圣!”宋胭开心道。
魏祁微怔:“齐天大圣?”
魏枫笑:“大嫂,他才不知道什么齐天大圣呢!”
宋胭也轻笑起来,然后解释:“是前两年出来的杂戏,叫《二郎神锁齐天大圣》,那齐天大圣是个猴子,长明桥边就在演这出戏。”
魏祁怔然,他的确不知道。
他看杂戏,除非是为应酬,也官员们一起看,但恰恰好没看过这个。
“好了,拜别大哥大嫂,我走了。”魏枫说着踏着月色离去了。
三人一齐往里面走,到院中,魏曦也拜别二人,去了东厢房。
房中还燃着灯,宋胭回了房,将花灯里的蜡烛熄了,挂了花灯,坐到床边揉腿。
“好累,外面人真多。”
魏祁问:“好玩吗?”
宋胭点头:“自然好玩,长明河里都是水灯,那景象真美,我也放了,放了三盏。
“三弟说明年提前在揽月楼订个位置,可以在楼上赏月,看花灯游街,问谁愿意赞助钱,赞助了便能去,我说我和曦姐儿算两个人,出五两。”
魏祁不出声,没一会儿春红过来说水备好了,让宋胭去沐浴。
大概是真累了,宋胭沐浴完出来就睡下了,魏祁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
他突然想,她怎么不问到了明年,他是不是要去呢?
她其实无所谓他是不是能与她一同去吧,今晚的月色下,她是否和魏修在一起,心里又想起了谁?
一时之间,心中涌起一股怅然,又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想得多。
她是他妻子,安稳在他身旁躺着,他又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竟像深闺怨妇一般。
意识到自己的无聊,他长舒一口气,替她将被子盖好,再次走到书桌旁看公文。
到半夜,魏祁才睡下没多久,却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外面脚步声来来往往,不时有各种急切的说话声,魏祁睁眼,月色中见宋胭也动了动,呢喃道:“怎么了?”
魏祁比她清醒一些,道:“你先睡着,我去看看。”说罢就披上衣服出去了。
宋胭哈欠连连,又躺上床继续睡,但睡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外面喊“赶紧叫大夫”之类的话,心想不会是谁病了吧,便又从床上坐起身。
府上年轻人倒好,只有怀着孕的福宁郡主要注意,然后就是长辈,婆婆总是这里不适那里不适,倒没有很着急的时候,国公爷年纪大了,却不知会不会突然病倒。
她又隐隐听见魏祁的声音,似乎是在问仆人,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魏祁回来了。
她忙问:“怎么了?”
“是祖父不好,说是发高烧不省人事。”魏祁一边说着,一边早已重新穿上衣服,宋胭一听也急了,下床找衣服。
魏祁随手束好头发,朝她道:“你别急,我先去看看。”
“嗯。”
明月高照,不必打灯,魏祁步履飞快出了院子。
秋月春红也赶了过来,替宋胭挑好衣服梳上头发,只堪堪能见人,她便出去了。
到万寿堂外,她算来得快的,这边还没有太多人,她与二太太同时到。
两人进去,便听闻除魏祁外,两位老爷都在里面,宋胭与二太太不便往里闯,只候在明间,听里面问话,又见下人来来往往端水的端水,收拾的收拾。
里边魏祁吩咐:“再多派两人去找大夫,唯恐路上不顺,回头一并都给诊金。”
下人便连忙出来去叫人。
两人在外面听了一阵,等大太太和西院的三太太过来,也听出了大概:国公爷在家宴之后回来便觉疲惫,早早睡下了,没一会儿就醒来,说肚子不舒服,开始起夜,然后是开始吐,上吐下泻折腾个把时辰,人已近虚脱,正说是不是去叫个大夫,人便发烧了,再就昏睡过去。
直到此时,冷毛巾敷个不停,衣裳都脱了擦酒,烧也依然退不下来。
年过古稀的老人,这一遭极有可能就撑不过去了,府上自然着急。
过了一会儿门外都聚齐了后人,等得焦灼时,大夫终于到了。
大夫到了,府上人便觉得来了救星,连忙将大夫往里引,最后三个大夫都候在了房中,时时注意着国公爷的情况,随后商讨着施针给药。
里面没结果,外面的人便只能等着,宋胭眼见二太太似乎有些疲乏,便劝几位太太都去休息,大太太与三太太说无妨,倒是平常好强的二太太有些心动,又见另两个妯娌都候着,自己也不好喊累,只到一旁椅子上坐下了。
直到天快亮时里面才传出消息,国公爷醒了。
这是极大的好消息,清醒了,意识明白,便没有大问题,也许就能挺过去了。
二老爷出来,与大太太提议,不如让外面的女眷与孙辈都回去休息。
大太太点头,让众人回去休息,宋胭也回,她往里看了眼,魏祁也没出来。
别人好歹还睡了前半夜,她是知道他的,也不知晚上睡了一会儿没有。
但她也不好说什么,与大家一同回去,让人熬了些清淡白粥备着,等魏祁回来好填点肚子了休息,自己撑不住,又上床去睡了。
到中午她醒来,听闻国公爷那边退大症了,不烧了,吐也好了许多,大夫道是昨夜的螃蟹吃太多了,老年人身子受不了,这一番好了,休养几天便能好。
没一会儿魏祁回来了,一夜没睡自然没什么胃口,只乐意吃粥。
宋胭问:“听说祖父好很多了,现在呢?”
“太虚弱,醒来吃了药,又睡下了。”
“那你下午就好好休息,我去那边看着。”
魏祁摇头:“你不必去了,你也不好进去,在外干等着只是受累。”
“可……”
她当然知道是受累,国公爷眼下也没问题,但她以为他需要她多表示出一点孝心呢。
“你就在屋里休息吧,我稍后就进宫去,原本今日是有事要面圣的。”他说。
宋胭一惊:“你昨晚都没睡呢!”
魏祁抬眼宽声道:“放心,我还好,晚上在祖父房里也靠了一会儿。”
话说完,他草草又添了半碗粥喝了,便换上衣服出门去,宋胭自是知道朝事为大,也不好拦,只能交待他早点回来。
到下午,宋胭还是去了一趟万寿堂,国公爷仍在床上躺着,不好见人,但听仆人说不吐不拉了,也没再烧,中午还喝了一点粥水,再休息休息就好。
宋胭放下心来,回了院中。
傍晚魏祁回来了,问过宋胭国公爷的情况,又想去看看,宋胭劝了半天,才让他同意先吃饭休息一会儿再说。
谁知饭吃到一半,国公爷那边来了人,让两人过去一趟。
这事奇怪,下午国公爷还卧床不起呢,现在竟要主动见他们。
魏祁便放了碗,带宋胭一起去往万寿堂,到那边一看,却发现大太太、二太太、二老爷也过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宋胭原本也疑惑,但看到婆婆和二太太脸上一边若无其事,一边又隐隐透着紧张,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国公府这一番,怕是要交待袭爵之事!
第35章
有了这个念头,宋胭也开始猜测答案。
平心而论,她对爵位倒没有太大的想法,不是说她视名利为烟云,而是这样的爵位离她太远了。
几个月前,她还是个普通京官的女儿,置一身新衣裳还要和母亲商量好久,现在置身国公府已经让她不适应,至于国公或是侯爵,她还来不及去想,也并不知道这些爵位能得到些什么。
尽管如此,也不妨碍她略猜一下,袭爵的会不会是魏祁?
毕竟,魏家第二代第三代里,最能干的人明显是魏祁,他又是嫡长孙,无论从身份,还是家族兴旺的角度,爵位都该给他。
郑国公传下来会降一等,便是侯爵,一时之间宋胭很难接受自己可能做侯夫人。
以前也没人给她算命说她日后会飞黄腾达。
几人在仆人带领下进了国公爷房中,国公爷依然没下床,坐靠在床头,但精神还行。
二老爷关心国公爷病情,和他道:“又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父亲非要这个关头叫我们这些人来,大夫说了,这几天都要静养。”
国公爷挥了挥手,让他别管,随后道:“总觉得自己身子硬朗,时日还长,这一病,却不得不服老,只是几只螃蟹,竟好像去鬼门关走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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