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她身旁,跟随着狂发苍衣、神色冷峻的大妖,全都胆颤心惊,惊愕得连喘息都不敢大声,更别提是说话了。
穿着宽袖绸衣的姑娘,走到铺挂白布幔帐的丧家,大妖先出手,撩开层层幔帐。他说到做到,从最小处帮她。
俏脸嫣然一笑,无声感谢。
娇小人儿走进以白布结花装饰的丧家,屋中儿子儿媳穿白麻孝衣,孙子孙女穿白苎孝衣,一身缟素的妇人,则哭跪在丈夫尸身前。
「妳哭什么呢?」
她笑语如铃,在哀戚丧家的愁容中,显得很是自然,痛哭的儿孙们瞧见,伤痛情绪淡去许多,不再哭得撕心裂肺,眼中不再出泪,能够看得清晰。
妇人抬起头来,原本滴水未进,又哀伤过甚,几近昏厥的意识,因串串泪水反润,不但干哑的声带恢复,连神智也清醒。
「我丈夫死得冤枉。」
妇人说道,不知怎么的,立刻就知道她的身分,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急忙抓住机会恳求。
「请姑娘为我丈夫作主。」
少女粉嫩的唇扬起。
「好。」
姑娘的笑,就如春风,扫去丧家的哀伤。
连围观人们的惊慌疑惑,也随这笑一扫而空,就连对大妖的畏惧也消弭殆尽,纷纷不由自主靠得更近,想将她的话语听得更清晰,将她的面容看得更仔细,多亏苍黑色的衣袍扬起,划出一道无形屏障,将她与众人隔开适当的距离,她才能从容行动。
「身躯虽然已经冷了,但三魂七魄还没走远,被家属的哭声羁绊。」
白嫩的指尖探出,摸了摸工头的额头,微微侧着的小脸带笑,说得很是轻松。
「你的冤枉,就自个儿来说吧!」
话才说出,死去的工头,蓦地深吸了好大一口气。
「去取些热水来,喂进他嘴里。」
姑娘说道。
儿媳抢在婆婆前,急忙冲进厨房里,再端了一碗热水出来。因为太匆忙,双手又抖得厉害,碗里的水洒出大半,送到妇人身边时剩下不多。
妇人救夫心切,端碗含了热水,俯身哺入丈夫口中。
僵冷的身躯,因这口热水,逐渐软化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工头睁开双眼,原本死去,如今竟然活来。
「姑娘!」
他哑声叫唤,因魂魄回体,身躯逐渐暖热。
「新开幕的店面,真是你偷工减料,才会崩塌的吗?」
她言笑晏晏,问得轻描淡写,眨动的圆亮双眸黑白分明。
「不是。」
工头慎重摇头。
「我是冤枉的。」
「就算是被冤枉,也不可寻死。」
澄澈双瞳中没有怒色,多的是怜悯。
「你死了一了百了,但旁人要是以为,你是畏罪自杀,往后瞧不起你的妻儿,你罪过岂不是更深?」
言语上的谴责,口吻并不重,但死而复生的工头,却觉得身上重得像是压了整座雪山,惭愧得无法抬头,脸几乎要埋进土里。
「我错了。」
心高气傲的工头,对少女诚挚忏悔,从魂魄到肉体完全敬服砚城的主人、木府的主人。
她笑了起来,美目盼兮,轻言柔语,没有半点屈尊俯就的态度。
「知错就好。」
得到原谅后,工头还急着戴罪立功。
「我还知道,这阵子砚城不宁,是出了什么错。」
「喔?」
她兴味盎然,看了看苍衣男人,才又说道:
「你说。」
「是纸钱,纸钱出了问题。」
工头说得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我断气后,看见近几个月的新鬼们哭诉,收不到子孙烧的纸钱,实在死不如生,只能闹出事端,求得注意。」
「你穿越生死,知晓生人不知道的事。」
她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却看见穿苍衣的高大身影,已经去门前取来纸钱,无言的递到面前。她甜甜一笑,接过纸钱仔细看了看,还稍稍摩擦粗糙的黄纸。
「这纸钱做得粗糙,连符文都没印得完整,难怪会引发怪事。」
「纸钱是在哪间香烛铺买的?」
她问道。
「启禀姑娘,是庇福香烛铺。」
有个男人抢着回答,还说得很是仔细:
「砚城里原本还有几间香烛铺,但庇福的价压得最低,别的香烛铺不堪长久亏损,纷纷关门,庇福就成了唯一一家。」
这次,不需她说话,也不必苍衣人动手,几个人脑筋动得快,一听到问题出在纸钱,就去庇福香烛铺把店主抓来,推推嚷嚷的扭送到工头家外头,店主不甘心的大吼大叫:
「你们做什么?」
店主放肆的质问,凶狠异常。
「放开我、放开我!」
清脆好听的声音传来:
「是我要见你。」
神情凶恶的店主,原本还挣扎不休,险些就要挣脱,但听见这句话后,却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双腿就像被无形枷锁箝制,想站也站不起来,更别提逃离。
凶恶的神情,微微扭曲起来,泄漏恐惧。
白布结花全化为数不清的白蝶,群起翩翩飞舞,日光被蝶翅遮掩,变得柔和不再热烫刺眼。白麻白苎溜下,层层铺盖粗糙冷硬的地面。
在众人的注视中,绣着桂花的淡黄色鞋,踏过厚软的麻与苎,原本冷冷的白,都被染上暖暖的淡黄,还有桂花的香气。
她停在店主面前,递出那叠纸钱,不恼不怒,语音仍软甜醉人。
「是你粗制滥造的纸钱,惹得这几个月来新鬼不宁吗?」
店主仰望着眼前少女,纵然对异象感到畏惧,仍靠恶胆强撑不肯承认,硬是不肯松口,还企图辩驳:
「只有这叠印得不完整,最多再补,或是退钱。至于以往那些,都已经烧尽了,怎能诬赖我?」
死无对证,又看她是柔弱少女,他狡辩得一点都不心虚。
「你胆子真大,趁着砚城改换责任者,觑了作恶的机会,赚得许多不义之财。」
她仍红唇弯弯,莞尔一笑。
「既然没有物证,要让你心服口服,只能当面对质。」
此话一出,别说是店主,众人都讶然。
人鬼殊途,受害的新鬼如何能现身对质?
她望向一旁,绸衣宽袖下的小手抬起,指尖白皙得犹如发光。不需要开口,澄澈双眸望去,大妖即刻往前一步,与她贴身而站。
清丽小脸上漾出的笑,美得没有事物能比拟。她握住他手,妖斧在两人的手中现形,陨铁为柄、金刚做面,斧面上浅刻古老文字流过金光,举起时金光汇聚到锋利的斧口,亮得无法直视。
「开。」
她说。
妖斧直劈而下。
陡然,金光划过之处,现出极细的一线。
细线起初笔直,接着扭曲起来,时而鼓时而缩,还渐渐变粗,森冷寒气从中吹出,线中漆黑得没有一丝光,四周的空间被推挤,一只只扁平漆黑的手争先恐后探出,将线挤得扭曲,还蠕蠕而开,直到被撑到足够大时,一团漆黑之物从中落下。
照射阳光后,黑渐渐褪去,显出各种颜色来。
发的光泽、唇跟指甲的薄红、肌肤的肉色、寿衣的白、寿鞋的深青等等。待到颜色恢复时,体型也从扁而膨,恢复生前模样。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
「爹!」
喊出声的人,惊得猛揉眼,再三确认没有看花。站在香烛铺店主前,气得五官扭曲的,分明是三个月前,举家冶丧送走的亲爹。
从撑开的线中,落下的漆黑愈来愈多,逐一恢复形状颜色,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新近死去的砚城居民,除了没有影子外,模样都与生前相同,恼怒的围住哆嗦不已的店主。
妖斧在姑娘与大妖的合力下,劈开阴阳之隔,众人在朗朗白昼下,亲眼看见鬼。
「你害苦了我!」
「恨啊~」
「不可饶恕!」
「子孙烧的纸钱,我一张都没收到!」
「好恨啊~」
「还钱来!」
「对,还钱!」
众鬼一拥而上,围着哆嗦抖颤的店主讨帐,因是亲眼看见亲人烧了纸钱,所以短少多少冥饷都记得一清二楚。有的本就精刮,死时抱着算盘不放,现在终于派上用场,除了缺损的冥饷,还要加上利息计算,边嚷着恨啊好恨好恨,指下算盘珠嗒嗒嗒打得飞快。
作恶的香烛铺店主,躲过人的问责,却躲不过鬼的讨要。
众人讶异之余,望向姑娘的神态也截然不同,因她能说服大妖,做对砚城有益之事,不但体恤人,也体恤鬼,是之前责任者力所不及的。
原先的猜疑,全都一扫而空,人们打从心中对她满是敬服。
元凶已找到,众人舍不得她在一旁等着,连忙找来一顶装饰得精巧讲究、红缎作帏的小巧素轿,在靠椅上铺了厚软真丝,恭敬请她上轿,要送她回木府休憩。
她看着素轿,明媚可人的一笑,问道:
「只有一顶吗?」
众人醒觉过来,想到大妖协助,功不可没,对恩人不敢怠慢,但大妖健壮过人,没有合适的轿子,人们商量着该去谁家牵匹适宜好马时,却听得沉而有力的嗓音说道:「我用走的。」
「那也要一起回木府喔。」
她叮嘱,依依难舍。
见到他点头,她才拂开轿前垂缨,坐进典雅素轿,由八个经验最丰富、脚步最稳健的轿夫,前四后四的抬起,确定步伐迈得小而稳,就怕颠着轿上的砚城之主、木府之主。
在大妖身后,砚城居民们亦步亦趋,跟随着素轿走过街道,礼敬又爱慕的舍不得离去,都想着能多看一会儿那娇小的身影就是无上荣幸。
木府的石牌坊后,几个穿着素雅,衣衫边缘晕染深浅墨迹的奴仆,垂首等候着,鼻眼有大有小,手脚有长有短,并不是很对称,有的肌肤上还留有皱摺,都是先前所绘的纸人化成。
因人们对她的崇敬,她的能力增强许多。
先前连行走也颓软的纸人,此刻动作灵巧,精致到眼睫与指甲都清晰可辨认,轻巧搀扶姑娘走出素轿,另一个撑着纸伞上前,为她遮蔽烈日,伺候得很是周全。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清脆悦耳的声音说,轿夫们听入耳,都觉得神清气爽,感觉年轻好几岁,长年因抬轿劳累的腰痠腿疼,全都不药而愈,对她敬意更深。
奴仆们簇拥着少女,不忘礼敬大妖,穿过明显被打理过,处处花木扶疏、窗明几净的亭台楼阁,来到先前两人喝茶的厅堂。
绸衣的衣角飘飞,绣着桂花的鞋踏上海棠花铺就的软毯,走到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桌边坐下。
「我们再喝杯茶。」
他依言再来到木府,她乌黑的双眸,尽是藏不住的欢喜,恋恋追着他的一举一动。
「要喝女儿环?还是尝尝别的?」
「都好。」
「那,就喝碧螺春。」
她走到墙边橱柜,拿了另一个茶仓,再回到桌边,因为是不同茶叶,水温、时间、分量都另有讲究,比泡女儿环更复杂,用的茶具也更多。
虽有奴仆能代劳,她也不假旁人之手,亲自且仔细的泡茶。
待到卷曲成螺、银绿隐翠的茶叶,在热水中徐徐舒展,释放甘美滋味后,白嫩小手持着茶壶,为空杯倒入淡绿茶汤,看着他饮下。
「味道跟女儿环不同,别具一番风味,也是好。」
他说道。
「碧螺春是由少女所采,又称『佛动心』。」
娇甜软语说着,红唇映着白瓷杯、绿茶汤,格外润软诱人。
「我这儿还有很多好茶,你要常来,我每种都泡给你喝,好吗?」
茶名有春,清丽小脸也有羞羞春色。
连七情断绝、六根清静的佛都动心,他是妖,纵然长年心如止水,却不是铁石心肠,热茶暖了他的胸腹,她毫不隐藏的情意与殷勤则暖了他的心,他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好。」
他承诺。
「你真好。」
姑娘粲然一笑。
「你跟我,能融洽相处,或许过不了多久,人跟非人也能处得很好,彼此不厌弃猜疑。」
今日协助冤鬼,此例一开,往后会有更多事需要处理。
想着想着,她陡然坐直,轻呼出声:
「啊。」
「怎么了?」
她咬着绸衣的袖,眉目弯弯,一会儿才说:
「手来。」
他浓眉微挑,问也没问,伸出宽大厚实的手。
「这是我的名字。」
白嫩的指尖触及粗糙掌中,一笔一划都很慎重,犹如直接写在他心上。
「别人都不可以唤,但,你可以。」
历代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
名字是最强的咒,若是被知晓,就可能受制于作恶的一方。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责任重大,安危牵系整座砚城,所以若是男的,就称为公子,若是女的,就称为姑娘,名字都被深藏。
而她,毫不保留的告诉他。
信任与情意,深重得让他沦陷,哑声低唤她的名:
……
第23章
他被自己的声音惊醒。
睁眼就瞧见清丽小脸在旁,如丝般的长发垂落,嫩软的指尖留恋描绘俊朗眉目,双眸柔情深深,注视他的脸庞。
「你知道了。」
她趴卧在再熟悉不过的宽厚胸口,深深叹息。
妖斧破开封印,费心隐藏的秘密都将浮现。
关于他与她的昔日种种,由她引导让他在梦中想起,点点滴滴细说从头,总好过让居心叵测的人或非人有机可趁。
宽厚的大掌抚摸柔顺长发,触及红润珊瑚簪,过了一会儿才问: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想来可笑,但他的确嫉妒过,曾与她结发的大妖。如今才知道,原来,那也是他。
「我就是想知道,今生,你还会不会爱我?」
娇言甜语,情意无限。即便已是神族、即便受到砚城的人与非人崇敬,她最在乎的,仍与一般女子相同。
他轻笑出声。
「满意了?」
她柔嘤一声,心满意足的贴得更紧。
「睡吧。」
他轻声说道,感受怀中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娇贵人儿,闻见桂花的芬芳,共枕依偎时,恍若一切如旧。
「嗯。」
万籁俱寂,木府的深深处,两人共眠无言。
14/21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