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的,就是差那么一点。
雷刚真挚的情意,将濒死的她唤醒。
妖斧再次被封印,藏在木府最深处,一处无人能寻见的幽暗楼房里。
恶言在砚城中传播,木府的结界弱了些,化身为魔的左手香趁夜入府,以姑娘发沙遮掩形迹,找到恨意难平的妖斧,告诉它苍狼不但前世被骗,今生也被虚情假意欺瞒。
恶言魔语让封印开裂,再也羁绊不住妖斧。
它破开一道邪门,去找寻苍狼的旧友们。
细小的飞蚊们从邪门而入,每只嘴上都沾着恶念,肆无忌惮的叮咬人与非人们。虽然,飞蚊恶念只有很少很少的一些些,但是一旦叮咬入肤,小小的恶念无法撼动坚定的那些,却能影响其他。
积少能成多,他们必须有耐心,谨记姑娘很是狡猾,也很是强大。
盟友当然是愈多愈好。
曾经因为夫人,从公子处得过恩惠的人与非人们,或许曾想平稳度日,继续安身砚城,但恶念也影响他们,渐渐就失去良善的心,变回贪婪嗜血的兽,跟着伺机而动。
到如今,聚会说着恶言的地方,早已不只有吕登家一处。
聚会地愈来愈多,在夜里勾结,用左手香分送的发沙,渗入黑腻腥臭的稠液,一遍遍倒写姑娘称谓,一次次施下恶咒。
要不是被恶梦惊醒,从藏身处来到日光下,他就不会知晓,左手香做得这么好,心思缜密,积累这么惊人的魔力。
大婚将至,恶念丛生,明面上是对姑娘的敬称,暗地里则是对姑娘的恶咒。砚城里里外外,尊崇姑娘的、恨毒姑娘的,两股势力愈来愈强,冲突势不可挡。
积蓄强大魔力的公子,却觉得有些凄然。
人与非人都惦念着姑娘。
而他的云英,却被遗忘。
就连他,也快忘了她。
倘若忘了云英,那打败姑娘,再成为砚城之主又有什么意义?
无心的魔,流着腐蚀的泪,反覆低语着爱妻的名,回想着她的模样、她的柔情、她的言语、她的体温、她的芬芳。
第30章
日光烈烈,衣袍飘逸的公子,翩翩来到砚城外,看见一户农家。
农家宅院用木料与土墙堆砌,虽不如城中那些三房一照壁的住家华丽,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温馨舒适,屋顶下挂着抹过粗盐的燻肉,风干后肉质收缩,肥处晶莹剔透、瘦处色艳如火。
门廊下有几只猫,有的仍馋得直仰头喵叫,有的在日光下懒懒睡倒,每只都肥圆毛绒,脚垫粉红。
屋上盖着素色的瓦,院墙攀爬许多粗壮藤木,叶薄绿淡,衬得丛丛花色更艳,枝叶末端苞叶薄如纸,三朵聚生一小丛,相聚又相叠,花色多采多姿,有红有橙有白有紫。
这样的花,他不曾见过。
花聚集多了,看来色艳夺目。
同样,人与非人聚集多了,力量难以忽视。
观花的公子显出形迹,薄嫩的花蕾受到惊吓,因靠近魔力,艳丽的末梢变焦卷曲,再化为灰烬散落。
猫儿发出惨叫,纷纷四散逃走。
一个老妇人从屋里走出,瞇着眼观瞧,因年老而眼力衰微,入目景物都模糊,但门前的白衣男人,不知怎的却看得很清楚。
「是来买菜的客人吗?」
她问道,拄着拐棍出门,因为在此住得久了,哪儿有物件双眼看不清,心里却明白着,所以走得很顺利。
公子弯起薄唇,微微一笑。
「算是吧。」
他说。
老妇人眼上蒙着白翳,倒映魔的光亮,就算看不清,仍被奇诡的魅力吸引,只觉得这人格外亲切,好看得就算要她掏心掏肺,也心甘情愿,还深以为荣。
就连被惊走的猫,探望的眼瞳也骤然生变,该在白昼时收细成线的瞳,逐渐变大再变大,直至圆如满月,连虹膜都有视力,贪婪的想看见更多的魔,畏惧都被亲慕取代。
猫儿有灵性,能早早察觉危险,但魔的力量太强,也早早就被魅惑,全都聚来在公子的靴前翻滚讨欢,柔顺的嘤嘤乞怜。
「请您别走,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她热切的说,身躯颤抖着。
「我儿子就快回来了。他会采最鲜、最嫩的菜奉献给您。」
话刚说完,门外就有个年轻有力的声音,扬声喊着:
「娘,我回来了!」
健壮的年轻人,戴着斗笠,拿着扁担,脚上草鞋沾的泥已经干硬。入门前,他先脱下草鞋,在门柱上打了打,干泥纷纷落下,碎散成灰尘积在门外,这才能保持入门时草鞋干净,不把泥尘带入家中。
「旺儿,快快快,客人要买菜,你立刻去采割。」
老妇人殷勤吩咐。
年轻人边穿着草鞋,边拿下斗笠,露出晒得黝黑的脸,双目黑如点漆,生得很是俊朗,眼底眉梢都带着笑,让人看着就生出好感。
「好勒!」
孝顺的他不敢怠慢,拿起小镰刀就出门,到小院旁的湿润菜地里,采摘叶薄柄长的植物,很快就收了一把,踏着大步又回到家中。
「今天的菜都卖尽了。所幸,还留着一些,本想等到晚间,再炒给娘亲吃。」
他脸上堆笑,态度和煦,宽厚双手骨节分明、十指比例修长,指甲形状好看,还修剪得很是洁净,虽然长年做粗活,却没有生茧。
「既然您亲自上门,不能空手而归,这些就送您尝尝,不收银钱。」
他送出手中的叶菜。
该是陌生的客,难以言喻的,愈看愈是亲切。
尤其是娘亲的态度,亲暱又崇敬,让丁旺以为,来客是不曾见过的远亲,或是对娘亲有恩的访客,总之是娘亲重视的,他自然而然就敬重,没有任何防备。
倏地,刮来一阵风。
飞扬的乌黑长发,包绕着俊逸的脸,白袍翻飞间,浅笑的魔力太强大。衣袍白得如似霜雪,双眸黑得如似雪山下的岩层,连藤蔓上的花都被魅惑,爆发般丛丛开放,艳丽得太妖异,争先恐后要展现姿色,拚了命吸引注意。
原本散落的藤花灰烬,也在落处生芽,眨眼就伸枝展叶,开出的花丛丛满满、艳丽夺目,交互攀援得愈来愈密集,茎上的弯刺变得锐利。
花有多美丽,刺就有多危险。
丁家的庭院跟屋宅都被包围,处处是花、遍地是刺。
公子没去接那捧叶菜,好看的眉下双眼深黑,将光明都吸纳竭尽。
「这菜,也是我没见过的。」
他说。
绿色的叶,片片都呈心形,叶柄很长而中空,受到魔力影响,刚被割断的嫩茎淌出乳白汁液,生出细嫩的根,开了白色喇叭状的小花。
「这是蕹菜。」
丁旺说着,胸口感受到压力,像被无形的手轻压,将字句皆尽吐出。
「砚城在雪山下,气候较冷,蕹菜虽耐旱,但遇霜就茎叶枯死,砚城里外旁人种都无法存活,只有我种的能生长。」
「喔?」
公子微微扬眉。
「那这些花呢?」
压在胸前的力量,再重了一些,丁旺无法反抗,手中心形的绿叶贲长,张狂的摇曳,一叶叶似遇见爱人时紊乱的心跳。
「花名为九重葛,是炎热处的植物……」
公子接话:
「旁人种不活,唯有你种的能生长?」
「是。」
丁旺只能点头,持续吐出气息。
健壮的身躯吸不到空气,黝黑的脸庞很快涨红,但却不觉得难受,反而飘飘欲仙,奇异的舒畅,连意念都昏醉,想着把所知、所有都奉献出去。
「果然,你有些能耐。」
公子满意的说,再度望向叶菜,看得很是仔细,心形的叶疯狂摆动。
「蕹菜的茎竟是空的?」
中空的茎,搭着心形的叶,有缺自补。
「蕹菜又称空心菜。」
丁旺虔诚的说着,语气愈来愈恭敬。
「菜,空心能活?」
「是啊。」
耀眼的魔,笑中带着凄凉:
「那,人如果空心呢?」
丁旺跟着笑:
「您说笑了,人空心的话,肯定就没命了。」
老妇人也笑着,神情无比陶醉,浑浊的双眼却流出滚滚热泪,因感受到魔的情深而流泪不止。
「是了,人空心没命……」
公子自言自语,微微发光的手抚到胸前,白袍瞬间被侵蚀发黑,裸露出的内里漆黑无物。
「魔呢?」
丁旺的眼睛也流出泪水,强健身躯颤抖着,嘴中尝到泪,温温的、咸咸的:
「我不知道。」
公子悠然叹息。
「魔空心,会忘。」
他说着,眉宇间前所未见的露出怜悯的神色,看着丁旺的眼神带着歉意。
「我不能忘记妻子。」
丁家母子被蛊惑,同时点头,同时流泪,同时说道:
「您不能忘记云英。」
「心形的叶对我无用。」
蕹菜自责的枯败,绿叶绿茎都变黄,很快烂坏在丁旺手中。
魔一言一语,说得很恳切:
「我需要你的心。」
丁旺发出极度幸福的喘息,那双能种出异地花草、宽厚健壮好看的手,扯开娘亲缝制的衣衫,裸露出胸膛,用割菜茎的小镰刀一划,就露出怦跳的、健壮而年轻的心。
他亲手剜出鲜活的心,捧送到公子面前,胸前、手上都不见鲜血。
虽然没了心,但他仍带着笑,感受不到半点疼痛,无比崇敬的奉献。
「请用。」
掌中的心怦怦跳啊跳。
魔伸出手,拿起鲜活的心,放进空空的胸腔中贴补,漆黑的内里,因心跳而暧暧有光,魔力集中后随心跳一再增幅,很快再生血肉骨骼肌肤,连白袍也变得完好,发出淡淡光芒。
黑暗的光辉,刺眼又眩目。
「谢谢。」
连他也讶异,自己竟会说出这句话,而且还是意念真诚。
「我会记得你,也会告诉云英,是你帮我记住她。」
白袍飘逸,魔转身而去,经过处花开灿烂、云破天青。
丁家被疯狂生长的九重葛包围,母子都带着笑意,在艳花弯刺中安息,丁旺跟娘亲仍有气息,他的身躯护住年迈娘亲,茎刺没有刺着他的身躯,甚至连衣衫都没有触碰到。
魔的谢意保护着他们。
公子愈走愈远,愈来愈靠近砚城,源源不绝的魔力让他意念清晰,记起那些不能忘记的点滴。
点翠凤冠下,柳眉弯弯,双眸像最美的梦,望着他时柔情似水,红唇笑中藏羞,肌肤温润如玉……
他记起来了。
关于云英的笑、云英的愁、云英的情、云英的温度,以及她与他曾在木府中静谧深夜里相拥时,与他呼应的心跳。
关于爱妻的一切……
那些让他不惜成魔,受尽无人可想像的万般折磨,一再被打击得破碎得几近为无,也要拖着残余精魂,竭力要消灭姑娘的理由,比他初魔化时更强烈、更执着。
这颗心,力量果然比较强。
魔感动的回想。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每任继承者,都出自砚城内……直到这一任。
这任的木府主人,那狡黠多计的姑娘,是第一个诞生在外地的继承者。她曾在五百年前,就执掌过木府,却在成为神族后,再度回到砚城。
除开这个例外,当一任木府主人进驻,有资格的继承者就会出现,初时只有些异能,跟寻常的人与非人差别很少,除了现任的木府主人,几乎没有旁人会发现,需要历经观察与引导。
而丁旺,就是下任继承者。
左手香吞下姑娘的发沙,削减寿命与力量,窥得这隐藏很深的秘密。但是,她知道了,却没有告诉公子,留着丁旺健壮的体魄,要确保她的爱人吴存,能与她长相厮守。
说来讽刺,要不是左手香处处筹谋,累积这么多的恶力,他的魔力才能超越颠峰,前所未有的强大,察觉到砚城外,丁家宅院里那异乎寻常的微光。
那样的光,他能辨认得出来。
成魔之前,他也曾是木府的主人。
现在,他有了心,更懂左手香的私心。
她要守护吴存。
而他,要救出被封印在雪山下,已经被抵偿了数年的爱妻。
相比之下,他真的比她更需要这颗心。
恶念回应着魔心,震荡鼓动,连绵十三峰的雪山都受到影响,山巅落雪,裸露出从远古之前,就被白雪覆盖的古老岩层,扇子陡的主峰银光闪烁。
魔轻轻一挥,止住了雪崩。
他近乎怜爱的望着砚城,不要伤及人与非人,因为云英温柔,不会愿意他伤及无辜。
他要消灭的,只有姑娘。
魔这么想着,徐缓的藏身入地,静卧在砚城下深之又深处,等待大婚那日,当锣声响起,才是计画开始之时。
魔闭上双眼,怀着温暖的心,一遍又一遍回想爱妻。
拾壹 独活
日出。
阳光照耀雪山,从最初的浅黄,随着太阳升起,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峰逐渐变得雪白,丽丽如金、辉煌耀眼。连绵十三峰秀丽挺拔、巍峨壮观,霞光透过云层射出,为了这重要的日子,云朵逐一散去,不敢遮蔽湛蓝天际。
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将在今日大婚。
姑娘将与雷大马锅头成亲,是件天大喜事,砚城里的人与非人全都战战兢兢。
姜家婚轿铺的人们天色未亮就醒了,全打起精神,将要用之物检查再检查,不论锣鼓队、轿夫们,个个都穿着簇新红衣,相互调整衣衫,怕帽子戴歪了,或是哪个衣扣没系妥,就怕哪儿有缺漏。
长子最是谨慎,把铜锣擦了又擦。
这是他担任执事以来,最重要的一趟差事。
体贴贤慧的妻子,将一切琐碎事都安排妥当。因为很重视,连花轿都翻新,流苏重新绑上花结,帷幔绣的是重瓣的茶花,素雅而精致,处处可见用心。
确认事事妥当,姜家长子看看天色,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对锣鼓队与轿夫们,朗声宣布道:
「该要出发了。」
他严苛的审视队伍,重复众人已深记入心的路线:
「咱们先去木府,请姑娘上轿,绕砚城主要街道,才再回到木府。记得……」
话未说完,门前晨光中,落下一道身影,众人皆愕然。
未曾见过的女童漂浮在空中,红袄绿裙轻轻款摆,童颜绝美,看来约十岁左右,水灵灵的眼眸却有千岁智慧。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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