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除了你这个醋坛子,又是哪里来的们?”四爷给她一个脑瓜蹦子,心情甚好,到了门口才收回笑意,板着一张脸上值去了。
若说福晋要为外头的人办事,那到不至于。她最是谨守规矩的,在她看来外头是男人的天下,后宅才是她的领土。
宝月这样的,自然就是“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管家的权利眼看着一时半会是拿不到了,弘晖这头她也不甚满意。他如今八岁了,正是读书的年纪,何必天天和李氏那个不懂事的儿子混在一块?反倒会沾染上不好的习气。
四爷一走,她当晚便使人将弘晖喊回来。
张起麟也一阵为难,福晋要见大阿哥,做母亲的想见见儿子,他们难道还能阻拦?可偏偏他们是最知道四爷平日里态度的。
还是孙嬷嬷拍板,叫张起麟只管请大阿哥来,果然弘晖见了胡嬷嬷也很高兴,脚步轻盈地回正院里去了。
张起麟几个这才松了口气,到底是孙嬷嬷老辣。大阿哥也不小了,小主子既然自己有主意,何必要奴才给他做主呢。
弘晖到正院里的时候,福晋已经喊人摆了一桌子他喜欢的菜候着了。
好些日子没见弘晖,她心中想念极了,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想不想额娘。可临到了开口的时候,福晋却依旧只问了一句。
“大阿哥今日读了什么书,课业都做完了么。”
弘晖飞快地从前院轻松的氛围里挣脱出来,像正院里那株樟树一样融入这个沉静的院子里。
他放下筷子,起身答道,“儿子都很好,书训俱通读了,前日里阿玛也说儿子背的好。”
福晋这才放下心来,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你是府里的大阿哥,又是我所出,和那些偏房生的不同。千万不能懈怠玩乐,叫你阿玛失望。”
弘晖听了这话,小心地看了他额娘一眼,低头应是,心里却十分困惑。
阿玛和额娘说的不一样的时候,他究竟该听谁的?
到了大年二十九的时候,府外的人便散去了,四爷这日也早早下值回来带两个孩子去院子里堆雪人。
原本他也想喊大格格来,只是那孩子性子娴静,身体又不好,玩不得雪。
想到这儿他不禁轻叹一口气,福晋挑唆,李氏愚蠢,却害了两个无辜的孩子。
四爷回头看向在暖阁里吃着点心的宝月,隔着一扇玻璃窗户,他可以清晰的看见宝月闲适恬然的神色。
她脸上还泛着刚起床的红晕,见他看来,宝月朝他露出一个灿若春阳的笑来。
玉娘是他的心上人,聪明,又有主见,若是他们能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必定都视若珍宝。
这一个下午他们父子三人在院子里完了个尽兴,临走前弘昀还对那只和弘晖一起堆起来的小狗念念不舍,想把它带回屋子里去。
弘晖连忙制止弘昀,很有长兄风范地拉住他的手,“小狗是雪做的,放在屋子里会化掉的,明天大哥再带你来看好不好?”
弘昀平日在李氏哪儿吵闹,却很听弘晖的话,乖乖的应着,牵着哥哥的手一起给阿玛行礼准备回去了。
四爷见了很是高兴,就当是为了嘉奖他们两个的兄友弟恭,他一手抱起弘昀,一边摸了摸弘晖的头道,“过了年阿玛给你们找两只真正的小狗来,让你们自己养,好不好?”
两个孩子眼里亮晶晶地,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弘晖牵着弘昀回去的路上还在想,他想听话,不想让额娘伤心,可弘昀是他的弟弟呀,不是偏房的孩子。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读书,只要能和阿玛额娘在一起,最好再加上弟弟,他就很开心了。
今年他们照例是三十的下午到宫里去,时光如梭,过了今日就是康熙四十四年了。
这回过年的时候,宝月在永和宫里看见了十三爷和十四爷的福晋,这几年十三爷都是先到永和宫来拜年的。
十三福晋瞧着也是很温柔的长相,十四福晋就活泼许多,她坐在德妃娘娘身边,不停地说着逗趣的话,一派亲如母女的样子。
福晋只沉默地坐在位子上,从前是她待德妃恭敬,德妃也待她慈和,却比不得十四福晋的真情流露。
难怪瓜尔佳氏进府的事德妃从不考虑她的想法处境。想必若是她另一个儿媳,到时又是另一番态度了。
康熙带着太子和直王一起出席,四爷是早料到的,年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也到了万岁表态的时候了。至少现在他并没有怪罪太子的意思,带上直王则也是对他的一种安抚。
太子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像君父的一件东西,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摆在天下人面前瞧瞧外面的金装,不需要了,就丢给自己家的蠢狗摔着玩。
他冷漠地瞥边上的直王一眼,没见过做了磨刀石还兴高采烈的傻子。
因着如今协管了内务府,加上八爷为了弟弟慷慨解囊的事,大家也多少有所耳闻,八爷周边的人是越来越多,即便到了年节这样的公开场合也不曾见人避嫌。
有太子和直王两个在前头顶着,康熙见八爷这样得人心,倒也暂时还没生出什么反感忌惮来。
他微微眯眼,往边上一瞥,就看到坐在八爷对面的四爷那儿门可罗雀,甚至在老八的衬托下竟显得有些凄凉。
老四寒着一张脸,在年节里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多半是还想着户部的差事。
康熙一面满意,一面却又有些头痛起来,老四的手段有些太刚直酷烈了,铁面无私的称号连他都有所耳闻。
朝中的大臣们许多都是跟着他出征,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也不能让他们太寒心了。
他一边思量着年后就出去避一避,眼神一边在其他几个儿子身上巡过。
老三文武兼备,在与人交际上却有些太露怯了,甚至紧张起来还有口吃的毛病。
老五呢,又被太后养的过于憨直了,他同胞弟弟老九倒是相反,满身都是邪点子,知道他向朝臣索贿的时候,连康熙都气笑了。
老七仁懦又有足疾,老十平庸,十二也不必再提,再下面的十三和十四倒是很不错,十三沉稳内秀,又胆大心细,十四虽然冲动,但脑子也很活泛机灵。
他既欣慰于雄鹰羽翼渐丰,展翅高飞,翱翔于天际,心中又不免生出忧虑,草原上日渐迟暮的狼王,要怎样面对渐渐长成的头狼呢?
第30章
来年一开春的时候,康熙就立刻展现出了一个御极四十多年皇帝的手腕,他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料理了此事。
先是将原先的事全都推到索额图身上,至于太子,那当然是对此事全然不知了,可怜太子被索额图带累了名声。
接着索额图全家被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都被立即处死,同党也被流放,但这些同党到底有多少是太子党多少是直王党的人,大家实则也都心知肚明。
朝会上,康熙还在索额图原先的二十八条大罪上又加上七条,怒斥他为本朝第一罪人。
太子只能平静地低头,和兄弟们、朝臣们一同请君父息怒。断臂求生,断的是索额图和赫舍里氏,在牢狱里死去就罢了,连家人和身后名也留不住。
汗阿玛,您容不下的究竟是索额图,还是我这个让您如鲠在喉的太子?可是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皇帝是真正能万万年的。
随后康熙便立刻再往江南出巡,顺手把直王和太子也一块带走了,这下便叫四爷和十三爷办起事情都轻松起来。
据说万岁的御船到山东的时候,数十万百姓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执香在道边跪迎,直到御船已远远驶离仍在原地瞻仰不已,无不感激涕零。
盖因康熙多年蠲免税赋,活山东亿万民生。
康熙知道此事后,不但嘉奖了当地巡抚,甚至派人给沿道的百姓分发钱粮,百姓无不跪地呼诵万岁圣明恩德。
太子和直王在御船里听着外头震天撼地的山呼万岁,不由呼吸急促,二人对视一眼,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闪过的野心与贪婪。
至于这些夹道欢迎的百姓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唱一出好戏,康熙不在乎,他们也不会在乎。
宝月瞧着四爷大年初二就开始继续办差,办的那叫一个轰轰烈烈,日日早出晚归,到了四月也没歇口气,就知道圆明园的事自然是泡汤了。
不过眼看着圣驾即将回銮,户部的账册也基本理清,各地的亏空一目了然,细细盘算下来,亏空总计竟有800万余两。其中光是江宁织造曹家便独占200万余两。
如今的江宁织造曹寅是康熙幼时的伴读,他兼做两淮盐漕监察,内兄李煦现任苏州织造,他们二人的母亲还做过康熙的奶嬷嬷。
他们一家把持着江南为京城供应丝织及各项御用物品的生意,和内务府多有勾结。据他所知,从前同太子也有些瓜葛。
曹家恩眷之浓,的确令朝野侧目,算上这次,已是他们第五回接驾南巡了。
宝月也是江南出身,四爷问她这个她倒是很能答得上来,“他们是皇商么,但也不止如此,他们应当是有做贩盐贩铜的生意。”
这些私下里的事四爷虽不知晓,但也早料到了,如今这些皇商,哪有不做些违法生意的呢,曹家是万岁的亲信,更是给万岁搂钱的奴才。
“若要说别的,那就是他舅舅是顾景星,他常与江南文人交好,其中不乏有些前朝遗民。“宝月细细回忆,想起从前她额娘给她提过一两句。
顾景星是江南一带极富盛名的前明文人,在文人间有极高的声誉。
若要说曹家有什么反清的思想,这样的出身是不可能的,更不是他有多么礼贤下士。大约是出自万岁的授意,笼络南边的文人士子,控制反清势力。
宝月又拿了一本曹寅的诗集给四爷看,四爷翻阅一番后指着其中一句诗冷笑道,“汗阿玛待他们如此深恩,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倒还敢哀怨不满。”
宝月探头去看,瞧见那一页正是‘枣梨欢罄头将雪,身世悲深麦亦秋。’一句。
宝月倒是很能理解曹寅的心态,既是汉人,却又是内务府包衣,虽是官员,却又是奴才,若甘心从此在铜臭里打滚就罢了,这人偏偏又是个满腹诗才的文人。
“我听闻曹寅出门坐在轿子里,从来是只低头看书,就为了不要百姓向他行礼。这一番做派,我想倒并非矫饰。”
宝月想想《红楼梦》一书,就觉得还是得给他们说说好话,她眼前这位抄家皇帝可是将来把曹家李家抄了个底儿掉。
四爷语气稍缓,但到底还是不悦,合上那书嘀咕道,“一面伤春悲秋,一面还能搂钱亏空呢。”
宝月这下也没话说了,只好干干一笑,“毕竟要接驾么。”开销也是挺大的。
曹寅这样矛盾的心态自然不止四爷看了出来,只看万岁回京后,八爷府里那多出来的六个江南侍女就知道,这一回南行,最善体察人心的八爷必然是收获颇丰。
四爷知道了更是不悦,这曹寅还是个首鼠两端的,曹家倒向老八还不如对太子忠心呢。
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再管邻居的闲事了,他和十三爷辛辛苦苦查了一年多的账,好不容易理清了,现下只等万岁看了一声令下,便可以叫各地官员还款以补国库亏空。
如今折子已递进去了几日,却也不见有个回响。
四爷心下已觉得有些不对了,这日便和十三去乾清宫求见万岁,可才张口就被粱九功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
“这几日万岁爷龙体欠安,还请两位爷多体谅担待。”粱九功笑眯眯地。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总不能去拆皇父的台子,俱默默低下头来请罪。
“汗阿玛圣躬违和,儿臣等竟还用外间庶事使汗阿玛忧心,实在不孝,”四爷脸上一片懊悔,“还请梁总管替胤G代为传达。”
“这是当然,这些日子两位爷辛苦,万岁都放在心上呢。”粱九功到底是透了句话出来。
这话必定是康熙授意粱九功说给他听的,四爷心下稍安,磕了头便和十三出宫了。
“四哥,你说汗阿玛这是什么意思,原先咱们声势浩大地查,可是把朝臣都得罪了,如今汗阿玛若是撒手不管了......”
十三到底没沉住气,自他接手索额图的势力以来,颇觉心力交瘁,上上下下污糟不堪。每日都要给他们到处擦屁股,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肃清上下的机会。
四爷心中也颇不是滋味,纵然是天大的事情,在汗阿玛那儿也翻不出平衡之道这四个字来。
正如康熙当年对赵申乔受词讼一事的评价,为官者,当以安静不生事为要,政局也是如此。
“好了,这些日子多有劳烦你,现下能松快松快了,你且回去好好陪陪你福晋罢。”四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心谈论这事。
“我把四哥当作亲哥哥,四哥何必和我说这样生分的话。”十三洒脱一笑,四哥面冷心热,他与他志趣相投,只恨不是亲兄弟。
四爷心中涌过一阵暖流,稍觉安慰,他朝十三微微一笑,心中也觉得诸兄弟中,唯有十三和他脾气最合。
没过几日,朝中有人上折子问起此事时,康熙御笔批复道,朕非为百姓,亦为保全尔等,概从宽典,不复深求。
朝野上下一时无不感念圣恩,誓死报效,当今远迈尧舜,自古未有如此圣君也。
四爷在府中听闻此事,默默良久。一开始万岁就没打算要补足亏空,他只想震慑一二,再加以施恩,将因为党争而分散的人心拨拢回来。
可现下太平盛世,早已无恩可施。就少不得要人先去敲上一棒子,随后递上来的糖才会更叫人刻骨铭心,感恩戴德。
经了这次的事情,十三爷倒还好,四爷不留情面的查账到底叫人心有余悸,铁面无私的阎王名声很快就传了出去。
乐善好施的八爷同样声名远播,但与四爷的不得人心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春雨斜斜,小院里前面的池塘中也漾起细波连连,潮湿的水气里杂糅着泥土和树叶的清香。
见四爷一个人站在廊下沉思,连雨水溅到身上了也恍若未觉,宝月撩起帘子将他扯进来,拉他在圈椅上坐下。
她递给他一杯热茶,又拿了巾子给他擦头发。一边忙忙碌碌,一边忍不住抱怨,“只怕是我将来的孩子都没有爷这样让我操心。”
四爷回过神来,如同冰雪消融,眼中带着一点羞赫,他仰头抿唇一笑,“多亏玉娘在我身边。”
宝月叹了一口气,指挥他把湿透的外衣脱下,轻声道,“自古为君者,建长城,修运河,没有一世而成的功业。民生大事,积年沉弊,四爷何必操之过急呢。”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若有一垂垂老矣者,又能再等几年呢?”他满目都是迷茫黯然,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沉沉地喘不过气来。
宝月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怜惜,他竖起一身尖刺,内里却这样天真柔软。
她轻轻抱住他结实的腰腹,静静倾听他胸腔间的震鸣,“较之从前百年,如今确已是清明盛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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