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几年带的都是府中的侧福晋。”他直言明说,若十四的福晋不乐意和侧福晋打交道,那他也不勉强,免得反倒叫玉娘因为身份平白受辱。
十四大喜过望,胡乱点着头应下了,压根没管他那个随意找的借口。
只可惜这一面,只吃到了他四哥的铜墙铁壁,莫说热汤冷饭,连茶也没有。
十四来过府上的第二日,御驾便从畅春园起行。
一路上途径蒙古各部的时候,宝月突然发觉,若说太子在出巡江南的时候颇得文人拥护,那直王在蒙古也俨然算得上众望所归了。
自康熙始,本朝对于蒙古的态度,从来是拉拢和分化并存。
科尔沁草原的蒙古人并不认同汉人那套立嫡立长的理论,在他们看来,伟大的恩赫阿木古朗汗的嗣子,自然应当是最勇猛的巴图鲁。
比起外表文雅俊秀的太子,还是骁勇善战的直王更令他们信服。
就连他们供上的皮毛,牛羊,酒肉等物,太子与直王得到的数目也所差无几,而这本身就是对太子在众兄弟间独尊地位的一种蔑视。
得知此事,御帐中并没有降下雷霆之怒来,只是方一离开科尔沁部,便见直王在御前磕头谢恩。
万岁下谕,将他的大女儿许配给了科尔沁台吉多尔济色棱,明年三月完婚。
雷霆雨露,谁又分得清呢?直王不能不得意,却也不能太得意了。
太子从御帐里出来,掸了两下袍子,在直王身前走过。
十三爷见了也不由心有戚戚焉,他妹妹八公主,今年也十七岁了,万岁却迟迟没有为她赐婚的意思。
他胸口沉闷的很,草原上平野辽阔,日月高悬,然而却也是天高风急,草木都被狂风压得直不起腰,乌云沉沉地就要从天上掉下来。
他的预感很快就成真了,见色棱娶到了郡主,同样是博尔济吉特氏的翁牛特部自然不愿落后,他们牵着牛羊,捧着珍宝,到御帐中向恩赫阿木古朗汗进奏。
“我等绝域微末之人,受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德,不能仰报万一也,全族上下愿为皇上效死。”
万岁大悦,次日宴请蒙古诸部后,为翁牛特部杜棱郡王仓津与八公主指婚。
载歌载舞,烹牛宰羊,一片祥和喜乐,君臣无间的氛围中,十三笑着起身为妹妹谢恩。
他在席间不停地把酒当水一样的咽下,散了后只说遭逢喜事,还没有喝够,便拎着酒来帐子里找四爷。
“四哥!我今日心中高兴,想请你喝酒。”十三满面红光,嘴角牵着笑,脚步虚浮,已然是醉了。
四爷没说话,吩咐苏培盛他们在外头守着,他拍拍十三的肩膀,拿来酒杯满上。
凝滞默然间,二人几壶酒下去,十三笑着笑着突然落下泪来,“富贵非吾愿啊!”
四爷无法安慰他,如今再说什么也都是空话,也只能一杯一杯地陪着十三喝。
不知积了多少空壶,十三已醉的不省人事,一头猛地磕在桌子上也恍然未觉。四爷尚且还有几分清醒,便叫苏培盛进来伺候十三洗漱,抬他到隔壁帐中歇下。
十三被苏培盛扶着将要出去的时候,他突然迷蒙地睁开眼睛,眼含一点晶莹,盈满的是清醒的痛苦,“我对不起我额娘......”
弦月寒照,乌鹊惊起。四爷默然无话间,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四爷起来时正欲去隔壁看看十三,苏培盛便来报说十三爷已经一早回去了。
四爷便派一个小太监送了些提神的薄荷膏和养胃的药材去,十三的福晋去年才新过门,不知收拾行李的时候够不够妥帖,东西全不全。
万岁赐婚,这是喜事,十三今日可不能因身体不适以至于在御前失仪,他不能心含怨愤,表现出一点不高兴来。
宝月从帘里探出头来,要那小太监再加上一顶防风的帽子,这几日草原上风大,十三爷一早回去,若受了寒容易头疼。
四爷见宝月起了,便招呼她来用饭,“昨日没吵着你罢。”
“哪儿能呢。”她很难得地善解人意道,心中也满是怜悯,“十三爷十四岁就没了额娘,还要照顾两个妹妹,想必这些年来也是殊为不易。”
四爷很照顾十三,也未尝不是这方面的缘故。十三年少遭变,命途多舛,但却仍然是一腔热血,不因为万岁的怜惜庸碌苟活。
除却是为了给两个妹妹争一口气,他本也是一个心怀抱负,秉性高洁,才华横溢的人。
只是君命无二,他们的这点微力,不过是蜉蝣撼树。莫说是万岁自己的女儿们,连老十的福晋都能是博尔济吉特氏,万岁都舍得,他们身为人臣人子,又岂敢有怨?
“汉唐多有以宫女或者旁支宗室女子和亲的,我大清以公主许之,待蒙古还是太优容了。”
顺治削弱蒙古后妃的地位,康熙推行盟旗,分而治之,都是在逐步抑制蒙古的权力。待到日后真正天下一心,四海顺服的时候,也许就不必再嫁公主抚蒙了。
“那有什么分别呢,依旧会折进去无数不幸的女子,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宝月摇头,无论是什么人和亲,不都是和亲吗,难道只要不是皇室公主,便可以视若无睹吗。
四爷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她天真,“若要到这样的地步,非得是天下大治不可,岂是几代帝王的努力便可以达成的?”
“那就叫蒙古诸王迁到京里来,许以高官厚禄,另派官员治理蒙古部族。”宝月想起乾隆朝和敬公主的待遇,稍退一步。
“国力强盛,有足够的武力威慑时,便可以这样。”四爷注视着远方,轻叹一口气,以如今朝堂的习气,实在言之过早了,“道阻且长啊。”
“那四爷要加倍努力才是,”宝月在他怀里仰头朝他笑,抬手喂他一块糕点,“到那个时候,我才敢放心的生女儿呀。”
四爷失笑,握住她的手,在她莹润的指尖轻吻一下,“我给你瞧瞧八字,看你将来什么时候能生女儿如何?”
第33章
“算命若这样有用,八爷府上也不会至今没有孩子了。”宝月白他一眼,莫非是八福晋也不想生么。
“你又怎知,他们没找过江湖术士呢,”四爷勾唇一笑,眼中竟有些幸灾乐祸,“他们甚至还收养了老八伴读何焯的女儿。”
时下风俗多有无子便收养亲戚好友健康的孩子,以求带来子嗣福气的。当年万岁爷五个孩子夭折了四个,便收养了恭亲王常宁的女儿,此后果然子息渐丰。
后来皇子公主们序齿的时候,万岁还将那个女孩列为大公主,便是如今的纯禧公主。不但大公主受宠,她的额驸班第也深受万岁信任。
“我听闻八爷钟爱福晋......”后世的传说中,据说是八爷和八福晋情深,八福晋又爱嫉妒,不许八爷有别的女人,因此没有孩子。
宝月突然有些羡慕,八爷对八福晋一心一意,即便多年没有孩子也甘之如饴,若是她也一直没有孩子呢,四爷会不会去找别人?
“你瞎想什么呢,他府中的侍妾比我多得多,不过都是些没有名分的罢了。上回他带回来的那六个江南丫头,莫非都是在院子里摆着的?”
四爷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若是有孩子还好,即便有一个也是有。可若是一直没有,老八再沉溺于私爱,也不可能为了他福晋绝后啊。
“那我要是一直没有孩子,你也会这样吗?”宝月才不关心八爷的事,她只固执地盯着四爷,想要四爷一个回答。
“我已经有弘晖和弘昀了,并不像老八那样颗粒无收。”四爷摇头,最需要一个孩子的其实是宝月。
“你得有个孩子才行,玉娘,”他将宝月揽到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絮絮叨叨地同她分说,“无论我将来到哪个位置,我都比你大七岁,若我先走了,弘晖弘昀都有自己的生母,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一说孩子这个话题,宝月就神色不对了。要她生,她也不愿意,随她去吧,她又担心自己怀不上,四爷哑然失笑,哪有这样难伺候的姑娘。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宝月突然冷静地道。
四爷对她无论大小事都无所隐瞒,除却她的来处,她不想再在这些事上欺瞒于他,“我不是想要孩子,我只是不想你以后去找别的女人,你说好只会有我的。”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来,抓住他胸口的衣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愿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你不能有别人,说好只有我的。”她又定定地重复了一遍。
“在你看来,这是最重要的吗?”四爷觉得她实在天真幼稚,却又不免有些自得,“我们之间的情分,比让你永远过这样顺顺意意,不必向别人低头的生活更重要吗?”
宝月也不知道,也许是她并没有吃到不顺意的苦,长到这么大,她最烦恼的事,就是嫁的太远,双亲不在身边。
“也许以后我会后悔吧,但现在,是的。”她点头,从心而答。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像一只在蛛网里徒劳挣扎的蝴蝶。
在她执拗清澈的目光中,四爷平静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他噙着一丝春风一样的淡笑,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欣喜。
“我很高兴,玉娘。”
他捂住她的眼睛,可情绪却在他的耳根泄露,他双臂收紧,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说过的,只有你一个,无论如何都只有你。”
疾风推动着草浪,金色的日光散落在草原四处,他们依稀还能听到塞外的姑娘高声歌唱着蒙古的情歌,隽永悠长。
那天过后,宝月有种后知后觉的黏人,但凡四爷只要无事,她便要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四爷面上不说,心里却受用极了。
天天在帐子里也是无聊,宝月便缠着四爷带她出去跑马,难得带琼琚出来,平日里这匹雪白的马儿关在府里只怕要闷坏了。
陪她畅快地玩了一日后,平常就懒得挪动的宝月果然又累趴下了。四爷正巧担心十三的情绪,便也邀十三出来骑马,看看塞外的景色也许会让十三心情开阔些。
十三倒是很快就答应了,只是他们的马才踱出营地,就看到直王也在骑马,还带着一位娇客,正是他同样也要在明年抚蒙的长女。
他们面面相觑间,十三叹了口气,主动向前给直王请安问好,“弟弟见过大哥。”
直王也不似从前一样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他嗯了一声,甚至也点头给他们回了礼。
“我带我家大格格出来跑马,你们自便就是。”他面色沉静,看得出没有什么精神。待他女儿给四爷和十三打了招呼,就带着女儿走了。
“大哥家的大格格落落大方,从前就听闻他家的几个女儿爱骑马。”四爷见十三心情低落,有心要岔开话题活跃活跃气氛。
“我八妹妹身子不好,也不爱跑跳,真不知她能不能适应漠南的生活。”十三联想到自己的妹妹,神色反倒更加黯淡了。
见四爷神色尴尬,颇觉自己说错了话。十□□倒主动笑了笑,他策马驱鞭,往前疾驰而去,“走吧!四哥,咱们看谁打到的猎物更多。”
他们两个在外头纵了一天马,最后自然是十三赢了,他的骑术就是在众兄弟间也算是出众的。
十三神色虽然不显,但每箭都入木三分,可见心中仍未平静,只是一边是不可违背的君父,一边是额娘留下的妹妹,他又能怎么办呢。
待到连枫叶都从艳红变成枯黄,打着卷儿从树上落下的时候,便是肃杀的冬天又来了,京城里的北风像刀一样的刮人,冷的要穿过皮肉透进骨里。
这一年去宫里拜完年,他们正要告辞时,德妃娘娘身边的周嬷嬷突然叫住了宝月和福晋,她手上捧来了两个小盒子。
“这是八公主和十公主的手艺,特意请我转交给四福晋和侧福晋。”
八公主和十公主,正是十三爷的两位妹妹。
八公主即将出降,送东西来自然是为了还在京中的哥哥和妹妹。
宝月心中一时唏嘘不已,四爷和十三爷交好,八公主有心送给福晋并不奇怪,可连自己也有份,便知道她是用心打听过的了。
宝月好好收下,回去后便拿东西出来给四爷看,一盒子的绣品,样样都是针脚细密,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血。
四爷心中也是感叹不已,嘱咐她好好收着,“前两年十三跟着太子和我出巡参政的时候,她们也差人给我和太子送过东西。”
“自敏妃走后,就只有她们两个和十三相依为命,实在不容易。”他叹了又叹,分明都是金枝玉叶,却这样小就懂事了。
年后没多久,十三就被万岁安排进了兵部做事,也算是因为八公主之事安抚他一番。
公主抚蒙是雷霆,那么十三的差事就是雨露。他的痛苦正是来源于此,万岁是无情的天象,有时却也会漏下来一点仁慈。
地上的凡人惧怕雷霆,却又渴求雨露,对待君父,他怨不得,爱不得,只有敬。
四十五年的春天来了之后,四爷总算开始计划带着宝月和孩子们住到园子里去了。
“如今朝堂上斗的太狠了,老八他们手段实在激进,我还是躲一躲的好。”四爷这些日子闲的发慌,甚至还开始给她画眉毛,兴许画画不错的人在这一道上也颇有天赋,画完的确是像模像样的。
宝月揽镜自照,对他的手艺很是满意,一边应着他的话,“八贤王的名声在外,就是我也有所耳闻。”
“万岁和太子尚在,直王也还没倒呢,就开始求贤名了,”四爷摇头,显然是觉得他这一步走错了,“伯王和安亲王可不能保他一辈子。”
宝月不知道四爷是怎么去跟福晋说的,但福晋对四爷把弘晖带走的事并没什么意见。李氏倒是担心不已,不想让弘昀离开她身边,强烈恳求四爷把她也带上。
她不能去前院,就到宝月这儿来堵四爷。这日四爷正和宝月在用膳呢,玛瑙就说李格格来了,宝月横他一眼,总不是来找自己的。
她把四爷往外一推,“爷自去见罢,我还要吃饭呢,可不想倒胃口。”
四爷轻飘飘瞪她一眼,好歹在奴才面前给自己留些面子。他不动如山,又端起碗来,“要她等着,我还在用饭呢。”
宝月见他赖着不走,也没再说什么,再吃了两口就躲到书房里去了。
四爷见她走了,这才放下碗到前厅里去,李氏已在那候着了。她探头一看,见侧福晋并没有跟在后面,心下也一松。
“你有什么事?”四爷在上首坐下,让她免礼。
“四爷,大格格您要带走也就罢了,只是弘昀还小,实在不能轻易离开妾的身边啊。”她泪盈于睫,哀声恳求道。
“平日里弘昀在前院书房里也是十日回来一次,在圆明园也是如此,有什么分别?”四爷不明白她在唱的是什么戏。
李氏表情略微僵硬,可是那边只有侧福晋一个人,她怎么能放心啊。
“四爷,侧福晋毕竟没有照料孩子的经验,不若还是带上妾一同去吧。”在四爷的目光下,李氏顿时底气不足,声音渐渐微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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