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就是供应出战的银钱,还捏在他们手里。
七年前,秦陌以南疆之事击退了陆首辅,中枢那帮老臣暂时成了一盘散沙,给了他俩栽培势力的空隙,拿回了大半的权势。
然中枢把控朝廷多年,树大根深,眼见李乾变着法拢权,他们感受到了危机,逐渐又拧成了一股绳。
这回绳的顶端,变成了沈家。
说起沈家,秦陌同他们可太有渊源了。
前世他做摄政王的时候,他们就成天到晚给他使绊子。
而李乾当下走出的第一步棋,便是与秦陌前世一样,找机会捏住他们的把柄。
再过一阵子,御史台中丞沈珉即将奉命前往两浙盐区巡盐,李乾有意派秦陌秘密前往监察。
“巡盐这般的肥差,自是最叫人把持不住,你去看看,试着能不能抓住他的错处。”
李乾这一句话一出口,秦陌心里忍不住嗤笑了两声。那家伙的把柄,他知道的可太多了。
可难得从不是去捏沈珉的软肋。
现下的朝堂之上,明里看着沈珉是沈家的主干,是主和派的领头羊,实则沈家真正掌权的,或是说,前一世秦陌真正的对手,是沈家的老太翁,沈衡。
沈衡官居一品,授予太师之衔,但人已上了年纪,便只领了个闲职,作为皇子帝师。
然李乾当下还没有孩子,他就基本居在家中,足不出户。
沈衡入仕之前,就已是有名的大儒,门生众多,备受敬重。
他在那些翰林大学士心中的地位崇高,近乎是一呼百应。
在秦陌暂有的记忆里,他也是同沈家斗到了最后,才发现沈衡才是幕后指使人。
他那一把老骨头,老谋深算,真叫秦陌吃了不少苦头。
好在秦陌命硬,先把他熬死了。
但真要说彼此的较量,却没有真的分出过胜负。
沈衡一世顶了个高洁的官声,秦陌捣腾了一辈子,没发现过他任何污点。
可若是真高洁,何辜要躲在幕后同他暗斗,不敢上堂前露面,岂是君子所为。
加之前世沈幼薇入宫,诞下皇嗣之后,李乾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如今回想,当真是细思极恐。
无论沈家这一世居心到底如何,秦陌也不得不防。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他虽不必多花心思去查沈珉,但却一定要在沈家动作之前,捏住沈衡的脉。
李乾面露愧怍,斟字酌句说道:“你今年初春刚回来没多久,这才入夏,我又把你派了出去,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于心不忍。也不知道姑母知道了,又要在心里怎么气恼我,害得你们母子分离了。”
秦陌却勾起唇角,只道:“这门差事极好,为陛下赴汤蹈火,微臣在所不辞。”
李乾甚少听他说这么肉麻的奉承话,心口紧了紧,轻轻地啧笑了声。
倒也面露欣慰。
全然不知,他这么一道密旨下来,完全就是在给秦陌牵线搭桥。
这一趟正儿八经下江南,谁还没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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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南边的郊区有一个古镇,名为同里小镇,倚在山脚之下,堤坝旁边。
小镇百姓世代务农,种植水稻而生。
江南鱼米之乡,水稻大都一年两熟或三熟,家有余粮,可这个小镇一年只有一熟,百姓堪堪维持生计,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却并不优渥。
官府遣人勘察,发现小镇的土质与同邻乡镇有异,更适宜种桑树,而非插秧。
然小镇百姓以插秧生活了百载,思想顽固不化,不肯接受朝廷的建议,不接受翻倍价值的桑树,坚持种水稻为生。
户部给兰殊的历练,便是叫她作为中间调和人,前往同里小镇,劝说百姓学会向朝廷押地借款,逐步将稻苗换做桑苗。
皇商与普通商贾最大的区别,便是不仅能谋利,还具有大局意识,可与朝廷双赢。
若她能把这一变革推动,还能从中获利,便证明她具有为朝廷办事的能力。
兰殊的船一到达杭州,就在同里小镇的码头前扎营下来。
这几日,她一直东奔西走,一大清早便穿梭在田间,同百姓讲解种植桑树的好处。
每日都临到日头西垂,甲板上的水手才能看见她远远归来的身影。
“东家。”
兰殊勾唇颔首,眉山远秀,却有一抹愁色暗含其中。
她迈步走进船舱,径直走向了桌上的水壶,灌了好几碗入腹。
当真说的口干舌燥。
小跑堂一见她的身影,含着笑眼大步流星过来,捧着一个信封,“东家东家,今日又有你的信。”
这些天,一直有人给兰殊送信,每日一封,日日不断。
就好似在这段相隔的时日里,对方苦思不见,便以信寄情。
兰殊却只是简单接过,拿回阁楼,拆也不拆,就放进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银裳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见状忍不住打趣道:“到底是谁,这么锲而不舍,却不得姑娘待见分毫?”
这回兰殊启航下江南办事,兰姈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头忙着前程,不好好照顾自己,特意让银裳过了来。
刚扎下没多久,便发现有人朝船上给兰殊送信。
“一个闲人。”兰殊言简意赅答完,接过莲子羹,勺子搅了搅,抿下一口。
她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谁。
上一世他很忙,时常一出门好几日不回家。
兰殊体谅他,但也很希望他回不来的时候,可以抽空给她写个信,他每每应下,后来又总是忙得抽不开身。
后来,兰殊总是等不到,就也不求了。
这一世,他终于有空给她写信了。
兰殊却再没了欲望,去拆封它们。
银裳在一旁见她面露疲态,关切询问她在外的进展如何。
兰殊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太顺利。”
任凭她将种植桑树的效益算得多好,他们就是不信,更不愿意拿土地出来抵押借款。
银裳蹙眉不解,“这么好的事,他们怎么会不愿意呢?商市里稻米多少价格,蚕丝又多少价格,价格差那么多,他们难道看不见吗?”
兰殊也不明白,镇里的乡民淳朴和善,见她一介女流,从没有厉声相待,可她一说到改变,他们便顾左右而言其他,并不想同她交流此事。
端的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态度,等着她知难而退。
银裳为她犯愁。
兰殊低头思忖了片刻,抬眸见银裳眉心紧皱,笑着伸出手指宽了宽她的皱纹,安抚道:“没事的,哪有一下就成的事,慢慢来,总有办法。明日邵师兄说他得空过来,他同镇里的里正有些交情,正好带我一起过去拜访一下。”
兰殊心想着里正是一镇之长,总是要比她更懂小镇百姓心思的。她刚好可以过去咨询一下,了解一下情况。
银裳却笑了笑,调笑道:“邵先生查账那么忙,对姑娘,倒总是有空。”
兰殊不由愣怔了瞬。
楼下的厨娘刚好喊起全船的人儿吃晚膳,银裳惦记着她出门奔忙了一天,铁定饿了,转眼,便推着她朝楼下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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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邵文祁与她一同进入了同里小镇,前往里正的家。
里正热情好客,打开门一见邵文祁,眉开眼笑,拉着他便要不醉不归。
邵文祁应声道好,反握住他的手,回眸看了眼,里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他身后跟了一位姑娘。
这恍若天仙的姑娘,可不就是前阵子一直盘桓在田野里说服村民的那个女商人。
里正的眉头微微皱起,兰殊见状,只好先站在门外向他福礼欠身。
邵文祁含笑道:“这是我小师妹。”
里正闻言,冲她笑了笑,还是将她迎进了门,“快快请进。”
一上午侃天说地,里正都是笑脸相待。
邵文祁问起他今年的收成,里正叹了口气,也是摆手笑道:“不尽人意,勉强度日吧。”
邵文祁看了兰殊一眼,不由问道:“年年问你皆是叹息,既如此,就没想过干些其他,让日子更好过的营生吗?”
里正顿了顿,默然片刻,提壶先给两个客人杯中续了杯茶。
兰殊双手握上杯身,颔首致谢,抬眸同里正的视线对上,里正叹了口长长的气,直接同她道:“姑娘,我们并非不知你是一片好心。小老儿直接跟你说吧,村民的想法,都是很单纯的。就想吃饱饭,把日子过下去。”
兰殊略一沉吟,切切道:“可你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你们这儿的土地,原就有天然种植桑树的优势,为何不放着更好的收益不要,非要坚持种不适宜耕种的水稻呢?”
里正摆手叹道:“你们做生意的,自然想着哪儿的收入高,就往哪儿靠。要我们有你和邵小弟这样的头脑,我们早就到外头去了,何必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呢?可我们不是啊。村民都只会干农活,只有这三分地,你要他们拿地去押,没了土地,他们以后吃什么?”
兰殊尽量用着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并非要你们的土地,只是以地抵押,向朝廷借款,等于只是个担保,只要赚到了钱把款还上,地仍然是你们的。”
里正不自觉抬高了音量,“这怎么说得准啊!”他忍不住伸手指向了隔壁村的方向,“去年,隔壁南边那几家佃户,当初被人忽悠种一种花,说什么长安最近流行的风尚,达官贵人都喜欢买来装饰屋子,价格顶好。结果呢,说不流行就不流行了,十分之一的价格都没有。抵押的款没还上,地也被官府没收了,现在,成天忙到晚,都是给那些官老爷干活!”
兰殊听得心里一跳,垂下眼眸,“竟有这样的事......”
里正续道:“不说这个,就提你说的桑树,在村民眼里,那就是和花一样,都是不能吃的东西。你说种来养蚕,能卖高价,可这个价格,谁能保证呢?万一我种了,连半个月的粮食都买不到怎么办?稻谷就算卖不出去,至少它能填饱肚子啊!”
“只要我有土地,自己种粮食,不求富贵,起码饿不死。”里正定论道。
兰殊一时之间,无言反驳,默然了会,认真道:“可我也向你们承诺,我届时会来收购你们的蚕丝,你们不用担心销路,我会给你们保底。您刚刚不是也说,年年的收成都不好,勉强度日,既如此,为何不愿试一试?就算第一年不满意,也能拿我收购的钱,去把借款还了,把地赎回来就好。”
里正凝着她看了好一会,摇头叹道:“前阵子,隔壁张四家的,其实有被你说动过。他家孩子聪慧啊,小小年纪自学,考上了童生!他家想供他去书塾读书,接着往上考。可没有钱啊!张四想了好久,昨日决心去找你来着。”
兰殊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转而,却又被里正的下一句话扑灭。
“可他出去一趟,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摇头说,你住在船上。”
兰殊心里一咯噔。
回去的一路上,兰殊低着头,脑海里一直都在回想着里正最后的话——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啊,要是跑了,你要村民,上哪儿找你去呢?”
邵文祁见她满面愁容,想了想里正方才的话,思量再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
邵文祁成为皇商的机遇,正巧赶在了出海,接触的都是商人,彼此之间,都有异曲同工的想法,便是试炼,也是顺风顺水。
可农民的想法与他们不尽相同,他们心里觉得一目了然的账,到农民那儿,只成了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
思想的基地就不一致。
邵文祁见兰殊如此为难,心中不舍,忍不住道:“要不然,师兄去户部找人通融一下,给你换一道题?”
兰殊思忖了许久,抬起头,只笃定地回了句:“我得在杭州,买间宅子。”
她得扎根下来,才能,得到村民的基础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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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水手和侍仆一听说东家要抛锚带他们进城定居,各个打起了精神,亮起了眼睛。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一想到能在杭州城中住上一阵子,他们每个人都是满含期待。
唯有银裳,听到姑娘决议进城,眉心一皱,心口阵阵发颤起来。
她陪在兰殊身边,入城寻宅,一路上,都握紧了兰殊的手。走到城门前,银裳更是瞳仁一缩,不由自主,保护性般的,拉住了兰殊的步伐。
兰殊回眸看了她一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抬头,看向了那道熟悉的城门。
自兰殊到达杭州,一路直奔同里小镇的码头,都没有进杭州城看过。
这阵子她奔忙于田野之间,船上的侍仆都以为东家事务繁忙,没空入城游玩。
唯有银裳知道,这是兰殊,真正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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