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们锁定了太医院中,一位负责煎药的内侍。
那内侍召了供,承认自己在一次给陛下送药的空隙,往灯罩里添加了冰罗花。
事情败露,他亦认罪伏诛,声称自己曾受沈家大恩,原就是沈家派入宫中的线人。
只可惜这一世,沈衡早已败北。
秦陌将凶手提到大理寺内狱,并没有及时离宫,反而,面容凝重地朝着坤仪宫的方向走了去。
章肃长公主身居皇宫多年,一点风吹草动,都难以逃过她的视线。仅是御林军的布防出现了一些不同往常的变化,长公主便察觉了端倪。
李乾原不想叫长辈担惊受怕,可在长公主威逼之下,还是将实情吐露了出来。
“姑母受了不少惊吓,你同她说,有宁宁在,朕不会有大碍,好好宽慰她一下。”
秦陌颔首答应,心里却犯起疑虑,他母亲是何等人物,担心李乾不假,却万万不是吓得着的人。
昌宁说姑母是一时气血攻心,秦陌仔细询问情况,昌宁回忆了许久,告知他,长公主是听到“散心骨”三个字,整个人开始脸色大变的。
秦陌总觉得,长公主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而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卢尧辰,同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
他大步迈入了坤仪宫,安嬷嬷一见他来,笑脸盈盈,却哎呀一声,“王爷来得不巧,长公主刚好去端华宫,寻太妃娘娘说话去了。”
秦陌的眸眼微沉。
今日的端华宫,颇为冷清。
所有的内侍与宫女,一早就被太妃打发了出去。
端华太妃端坐在了正厅之内,仿佛早有预料章肃长公主会来找她,亲自备好了茶。
长公主亦没有任何随侍,独自一人,拎来了一壶酒。
端华太妃一看见她手上的玉壶,怅然笑道:“我早知晓,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第一个,就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长公主站在门前,凝了她良久,叹息道:“我的确没想到,你会选择同沈家勾结。”
“为何会想不到,难不成,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很好?”
“你若安分守己,我本可保你直至晚年。这是何必?”
“何必?”端华太妃蓦然冷笑了声,“我伟大的章肃公主,你素来公正,却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包庇皇后这么多年,不知午夜梦回,梦中可睡得安稳?”
长公主目光闪过一丝惊骇,“你是何时知晓的?”
“天底下岂有不透风的墙?我也不是傻子。”
长公主默然片刻,将酒壶放在了太妃面前,“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乾儿出手。”
端华太妃内心毫无波澜,淡漠地看向那玉壶,冷声道:“当年,皇后娘娘也是这样,用一壶酒,将散心骨,喂给了四郎。多好的一个孩子,满腹经论,有治世之才,比起李乾,好了不知多少!可惜,就为了区区皇位,这么被毁了!”
“如今,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公主仍然觉得,错的是我们?”端华太妃怒道。
“端华,我知道你们受了委屈,但你扪心自问,当年,你对于皇位,难道就没有非分之想?若是没有,你又怎会瞒着兄长,做出那样的选择?”
端华太妃激动道:“我既嫁给了陛下,我想和他有个孩子,我有什么错?”
长公主神色难辨,眼底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沉吟了许久,只断然道:“大周,不能乱。”
端华太妃苍凉地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上位者啊,就是这样,又无情,又无奈。长公主是这样,先帝,何尝不是如此。
否则,又怎会集万千宠爱于她一身,却纵容皇后娘娘,给她的食膳中下避子药。
她这一生,本不该有孩子。
长公主不再多说,只将酒壶留下,转身离去。
端华太妃怔怔将皇宫的高墙看了许久,嗤笑低头,将那壶中的酒水,倒出来了一杯。
长公主提裙迈出端华宫门,站在朱漆大门前,沉默良久,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中,终是流露了一份怜悯出来。
她深深叹了一息,转过首,与秦陌四目相对。
八月的秋风,将御花园内的乔木,扫得满地金黄。
秦陌跟随着长公主的步伐,走在银杏树下。
这孩子竟能查到端华宫的头上,长公主心中不可谓不意外。
她原以为,上一代的恩怨,本该在上一代了结。上一代的秘密,也该由她,彻底埋入尘土中去。
可秦陌要求知晓真相。
“事情已经平复,真相于你而言,有那么重要?”长公主问道。
“很重要。”
他要给一个人交代。
那困扰了他们一世的因果,他要同兰殊说清楚。
今生他人不知她前世的委屈,他却不能那般迷迷糊糊地应付而过。
长公主回过头,看向了他坚定的眼眸。他的脾性,她素来了解,若不告知他,万万是不会罢休的。
搞不好,还会捅到陛下那去,那便是真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了。
长公主思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太妃对乾儿如此憎恨,一切皆因,卢尧辰实则是她的孩子。他是先帝的皇长子。”
先帝在世年间,皇后娘娘的母家势大,连先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皇后多年未孕,亦不愿宫中其他妃子先她诞下龙子,便悄悄把控着后宫妃子的生育。
先帝知她所作所为,为了李氏江山稳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当时的端华太妃,作为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意外识破了皇后的伎俩,不甘就此屈于人下,偷偷怀上了先帝的龙种。
为了不被皇后娘娘发现,端华在怀有身孕之后,奏请回老家省亲。
端华太妃有个胞姐,与她感情甚笃,她在长姐家中悄然生子,并托付给了长姐照顾,成了卢家的四郎。
一切原在她的把控中天衣无缝,可后来,随着先帝的身体愈发年迈,端华太妃心里生出了妄念,忍不住,想将实情吐露给先帝。
在那时的形势下,卢尧辰远比年幼无知的李乾,更有能力继承皇位。
可不等她先行动,皇后娘娘完全控制了后宫,从她的贴身宫女那儿,得知了卢尧辰,实为先皇之子。
她雷霆震怒,派人偷偷将一碗散心骨送到了卢尧辰的书桌前。
这种毒,慢慢食入会拖垮人的身体,可一旦过量,便会当场毙命。
只叹卢尧辰运气好,并没有吃下太多,最后落了个久病缠身的下场。
皇后娘娘见他没死,企图再度动手,却被章肃长公主察觉,长公主为了朝堂安稳,选择了隐瞒此事。
作为交易,皇后娘娘必须放过卢尧辰。
“他已然是个废人,成不了大器了。还请嫂嫂,可以高抬贵手。”
后来,章肃长公主扶了嫡皇子李乾上位,皇后娘娘也在先帝驾崩不久,相继薨逝。
长公主原以为这件事就此埋入黄土。
可不料,太妃终是咽不下当年皇后迫害的气,也想下一样的毒,害死李乾。
当年宴席上那一箭,也是端华太妃对于长公主包庇祸首的记恨,联合沈家,放任外敌入宴刺杀秦陌。
“是我察觉的太晚,叫你们受了苦。”
长公主的神色苍白落寞,这些年,太妃也一直伪装的极好,安分守己,未有半刻荒唐,而她心中对端华宫怀有愧疚,一直对太妃多有照拂。
可终究,难保两全。
秦陌心中掀着惊涛骇浪,凝望着长公主怅然的身影,回想起当年,他误以为自己是断袖,知子莫若母,长公主那般敏锐,又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可她宁愿同李乾配合,逼他成婚娶妻,也没有选择动卢尧辰分毫。
否则凭她雷厉风行的性子,发现自己儿子有了如此荒唐的想法,恐怕早已将卢尧辰,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叫他永世再寻不着。
长公主已然尽力。而这一世,随着许多事态的发展不复往昔,或许是审时度势,或许是心怀不忍,端华太妃最终,也选择放过了她的孩子。
从卢尧辰这一世的行为可知,她并没有将仇恨,再度附加在他的身上。
不论是对于李乾还是卢尧辰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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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长安城仍旧是一派繁华祥和。
兰殊躺了一夜过后,再度打起了精神。这几日,一心想要给胆小鬼立一个灵牌,放到香火前供奉。
可玉清观与相国寺都不愿意将一只家犬的灵位与亡者的灵位并肩。
兰殊打听了许久,听闻福灵山上一直避世的弗尘灵观,近日竟打开了山门,开始接待各路香客。
兰殊准备上山试试运气。
再度走上那条长长的长寿坡,这一晃,已经十年。
记忆在脑海中不断交织,兰殊抬起首,仿佛再度看到了那个倨傲的少年,小心翼翼牵着少女,一步不落地往山顶走去。
临近山门口,兰殊双手合十,同山门前的小仙童行稽首礼,转眼,却看见灵溪握着一把飘逸的拂尘,从门内翩翩而来。
灵溪一扫拂尘,行礼笑道:“一大早听到屋外的仙鹤长唳,便知定有贵客来访,果不其然。”
兰殊的神色充满了意外,但见熟人,心里总有了更多期许。
她将此行的目的全盘托出,灵溪不过犹豫须臾,便点头应许。
“众生平等,何况如此一只忠犬。恩公知恩图报,不屈于世俗目光,更叫灵溪佩服。”
兰殊说不出的开心,灵溪躬身请她进观喝茶。
兰殊随在灵溪身后进观,询问她为何来了长安,一打听,才知她的师父,正是这间道观的观主,仙逝之时,将道观交予了她。
兰殊听着她的描述,不由想起了船上那位下山给她算命的道士,两人将信息一交换,灵溪笑道:“正是我师父。”
一丝怨念从兰殊的双靥横扫而过。
灵溪听她颇有故事的叹了一口气,纳罕一打听,原来她师父还给她算过命,说得却不是什么中听的话语。
灵溪道:“我师父他就是太爱说实话......”
兰殊脸色一下变得更黑,灵溪窘迫咳了一声,宽慰道:“不过十年前的一两命数,恐是到不了今日,恩公的命数,肯定已经发生了转变,倒也不必太把他老人家的话放心上。”
兰殊听到命运转变,不由眼眸明亮了起来,灵溪心有安抚之意,便提出若是她不介意,她可以再为她算一次。
“师父的本事,灵溪还是学得了一点皮毛。”
兰殊来了兴致,与她并肩走近了观宇之中。
两人坐在蒲团之上,灵溪再给她算了一次,结果当真与先前有了大大的不同。
“六两。”
兰殊吃了一惊,不曾想这命数竟似猪肉,竟还能活生生长出五两来。
她不由询问起其中缘由,甚至怀疑她师父这等算法,完全是拿人玩笑,匡骗的手段,一时一个数,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灵溪无法回应匡不匡骗,只道按常理,一个人的命数在出生那刻,就已经有了定论,就算略有波动,也不至于扭转乾坤般的激增。
“恩公这种情况,着实少见。也不知,是不是被人偷天换日了。”
兰殊骇然道:“你是指,换命?”
灵溪先是颔首,而后又轻唔了声,“不过按道理是没这个可能的。命数这等东西,要变,本就违反天理,况且向来都是坏的换成好的,如何能有人特意将好的......”
去补她这可怜兮兮的一两薄命呢。
兰殊想想也觉得没什么道理,不过她能从前世回来,本就已经是命数最大的转变。
她倒没有十分纠结这算法上的几斤几两,只是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而很想知晓,当年与她一同算命的少年,如今,命数几何。
兰殊转眼提笔,写下了秦陌的生辰八字,要求灵溪再卜一卦。
兰殊冷不丁地想,她的要求也不高,他那般富有到令人眼红的命数,只要稍微掉下那么一二两,她心里就算是平衡了。
“四两。”
这个回答一出口,兰殊不由怔了怔。
盼着掉个一二两,让她偷偷乐上一乐,与现实中跌了整整五两,给人心中的落差,还是不一样的。
灵溪却好似早有预料,不由叹笑道:“两人一起,还是十两,不多也不少。果真如师父所言,天道是个守恒的盘。”
兰殊将目光瞬向她,里面充满了疑惑不解,灵溪却不再多说,只把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
自那日秦陌将菩提白玉项链戴在了她身上,兰殊便一直佩着它,不曾卸下。
灵溪问道:“这枚玉,倒是块灵宝。可曾开过光?”
兰殊握起它,摩挲了一下其中纹路,“应该没有。”
秦陌征战沙场,能记得给她带手信,已是十分难得,哪儿还会有时间,跑去寺庙道观里开光。
经灵溪这么一提醒,兰殊索性将它摘了下来,由她拿去熏染一些香火气息。
灵溪颔首起身,窗外,忽而来了一场秋雨。
一道闪电劈下,天空便如裂帛,瓢泼大雨,劈头盖脸而来。
直到午膳过后,兰殊将胆小鬼的牌位放上了香案台,雨声仍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她静静站在香案前,出了会神,灵溪将白玉拿了回来,见她眼中透出了一些疲倦,引她前往禅房休息。
秋雨绵绵,清洗着庭院中,散落一地的枯黄。
床榻前,兰殊将菩提白玉再度戴回了胸前,放在手上掂了掂,心中,还是没有放下那九转四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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