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是心跳促了两拍,才沉默了的。
但这种理由少年不可能说得出口。
秦陌凉凉勾唇,指着水池道:“我只是怕你从这里跳下去。”
昌宁面容再度作了愠色,磨拳霍霍,李乾不得不站起身来,夹到他们中间,习以为常阻断了他们之间冒起的硝烟。
李乾看了昌宁一眼,转首,同秦陌肃然道:“正好我有事同你商议,到汇贤堂去吧。”
秦陌并不领情,反而眯缝了眼,睨向他,“你是不想看她跳了吧?”
李乾现在的神色,和崔兰殊前几天吃不下他做的点心准备跑路的样子,简直是如出一辙。
“怎么会?”李乾矢口否认,一壁拽着他的胳膊肘,一壁马不停蹄地溜了。
昌宁望着他俩逃之夭夭的背影,“......”
水榭边,只剩下兰殊。
迎上小公主弱小无助的视线,兰殊干干咳了声,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以示安抚。
望着她一身如鹤的羽衣霓裳,兰殊蓦然回想起了那河堤边被锁链铐住的美丽仙鹤。
如今钥匙已经握在了她的手上,她又当如何作为呢?
兰殊犹疑了会,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沉吟片刻,言语温柔:“我刚刚看了,公主在学软舞《绿腰》?其实好看的舞蹈不一定要柔的,近年兴起的健舞《胡旋》,柔中带刚,也很好看。”
第036章 第 36 章
暮色渐合, 兰殊回到了掬月堂。
银裳一见她走进院子,欢欣雀跃将拉她回了屋子,却说是:“您怎么这会才回来, 姑爷今儿个特地叫人给您送了盘点心过来呢!”
“这都凉了,我去给您热热?”
兰殊盯着那盘缺了一个的熟悉糕点,愣怔了好一会, 拉住了银裳的手臂, “不必了。”
“既然都已经凉了, 再拿回蒸笼里,也不会是之前的味道了。”兰殊温言道,神色间充满了抗拒,与一丝不为人知的恻然,“我不爱吃变了味的东西。”
她并不打算留下这份点心,但她从来也不是个浪费粮食的人。
话音一圃, 兰殊拿起那盘点心,思忖了许久, 灵光一闪,转身出了屋子。
少女走到了庭院的假山水池旁, 迎着缓缓升起的月色, 把它们一个个捏成了碎末, 投喂给了池中的锦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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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 杨柳依依,花繁露蕊。
登基大典即将到来,三省六部忙到不分昼夜。
这一日, 秦陌终于从堆山码海的案牍中抬首, 得空从枢密院抽身,回家睡一次安稳觉。
月明星稀, 他纵马回家,直接抄近路从东宫的后门入府,刚转过长廊,却见一道俏丽的身影偷偷摸摸,着一袭素白襦裙,自拱门溜入后花园,一闪而过。
秦陌悚然了下,凝望着那道熟悉的倩影,眉稍微蹙。
他悄然跟在了她身后,只见她躬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躲在了水榭旁的灌木丛中。
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鸦羽的鬓发与月光相触,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兰殊轻轻拨开了眼前的一片树叶,睁大着双眸,朝着湖边空旷的凉亭处看去。
她正探头探脑,肩膀后忽而搭来了一只手,轻轻拍了她一下。
兰殊猛地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可恶的俊脸。
看清来人,女儿家一把将他拽了下来,食指抵唇,先嘘了一声。
少年高束的马尾,因她的生拉硬拽,在微风中摇曳了片刻,他眼中透着困惑,压低了嗓音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兰殊掀开了树叶,示意他张目看去——
湖中心,有一名少女身着羽衣,腰间的环佩轻响,正在翩翩起舞。
两个月不见,昌宁的舞姿竟精进至此,俨然出类拔萃起来。
秦陌目有惊色,蹙着眉宇,看了好一会。
兰殊满意地欣赏着他几近怔忪的神情,直到他转过头问:“你躲这就是为了看她跳舞?”
兰殊道:“我教了她一个月,当然想知道成果。”
秦陌不解道:“为什么要在这偷看?”
兰殊微微笑了笑,“因为她不是跳给我们看的。”
秦陌循着她的手指双目瞬去,凉亭的梁柱边,还站着一个人。
傅廉呆呆立于夜色中,一双眼眸含着潺潺的水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昌宁。
上一世,昌宁学会了胡旋舞,误惹赭禾倾心。
而后昌宁远嫁高句丽,不仅令两国结盟交好,还给高句丽带去了中原发达的医术。
可惜后来赭禾登基,见利忘义,竟违背盟约,与突厥里应外合。
两国交战之际,秦陌挂帅出征,却突遭腹背受敌,九死一生。
歼灭突厥大军后,秦陌怒而斩杀高句丽叛臣,围其都城,要求赭禾下位投降。
兵临城下,高句丽却以昌宁的性命相挟。
大雪纷飞夜,傅廉在帅帐外长跪不起,乞求秦陌不要下令攻城。
那一仗,是杀伐果断的秦大帅,打得最为犹豫的一场仗。
二十万大军围城,一直按兵不动。
而就在大周大军险些被拖到弹尽弓绝的时候,昌宁竟逃出了高句丽的软禁,直接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高句丽再无掣肘大周军队的筹码,秦陌一举攻破了高句丽,将其划为了大周国土版图之中。
那场大捷,大周迎来了太平盛世。
元成帝追封胞妹昌宁公主为镇国贤懿大公主,厚葬大周皇陵。
史书千载将镇国贤懿大公主记录在册。
世间却再无那样一个在雪地里无忧无虑打滚的小女孩。
兰殊这回主动提出让昌宁学胡旋舞,并非期盼她远嫁。
如果昌宁迟早都会发现自己更适合跳健舞,那不如让她早些告诉她,让她来教昌宁早些学会,早一些,跳给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看。
不要再去登台献艺,惹不该倾心的人倾心。
傅廉这阵子听闻昌宁一直都在练舞,却躲着不肯让他瞧。
他原还以为她学成了只三脚猫,才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露怯。
却不想,会是这番模样。
这向来直来直往的小丫头,竟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惊艳别人了。
傅廉摸了摸鼻尖,有点想笑,眼波勾向她细柳般的腰身,又有点赧然。
敏健的舞步如莲花旋过,昌宁停到了他面前,笑吟吟摊开了羽衣道:“怎么样,好看吗?”
傅廉酒窝深陷,唔了一声,“好看。”
昌宁得了他的肯定,眼角的笑意更深,原地转了个圈,直言续问道:“能比得过永昌伯府的三姑娘吗?”
傅廉疑惑道:“为何要同她比?”
“你不是要和她在夜宴上献舞吗?”昌宁下意识道,话音一圃,少女的脸颊发红,连忙干咳了声,“虽然我是为了给哥哥庆贺,但也怕和她的差距太大,丢了皇室的脸......”
傅廉眉头紧蹙,“谁说我要同她一起献舞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陪她练习吗?”昌宁问道。
傅廉徐徐解释道:“我只是应了姑母的委托替她奏乐,大表哥会与她同台。三妹妹年纪不小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议亲对象,姑母也是替她着急,就想借这个机会,让更多才俊看到她。”
昌宁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而无声笑了起来。
小姑娘直直笑弯了腰,甚至捂住了小腹,搞得傅廉以为她不舒服,走前过来探看,只见她抬起头,双眸如星,眼底全是喜色。
昌宁笑道:“那我在宫宴上跳这个,应该不会丢我们大周的脸吧?”
傅廉唇角的酒窝趋渐隐匿,微微抿直了双唇。
“一定要去跳吗?”傅廉问道。
昌宁疑窦地抬起头,迎上他直勾勾的视线,心头却骤然紧缩,只听傅廉干咳了声,续问道:“可不可以不去?”
“为什么?”昌宁问道。
傅廉短促的沉默,温雅地笑了笑道:“不知道,就是不想你去。”
昌宁双靥如胭脂扫过,垂下眼睫,撅嘴嘟囔道:“你刚刚不是还说好看的吗,怎么又不想我跳了,难不成你是为了安慰我才夸我的?”
傅廉摸了摸鼻尖,似笑非笑道:“就是太好看了,才不想给别人看。”
话音一圃,少年负手而立,有些不太自在的局促,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昌宁一下脸红得更甚,几乎有些不敢正视他,绞了绞手上的袖口,觑他一眼,双眸宛若被灼了一下,赧然着,转身便要逃跑。
月色溶溶,月光如银纱般罩在了水边的凉亭上,只见一身羽衣的少女,面色绯红地跑出了凉亭,却在下台阶时,不慎绊了一跤。
紧随在她身后的少年,长臂一揽,及时搂住了她。
夜色撩人,四目交汇,他们彼此的手都在颤颤发抖,却没有松开对方。
就在少年低头,轻轻浅浅地,唇边几乎要触到女孩脸颊红润的肌肤......
突然听到了灌木丛中,冒出来一些动静。
正是看到紧要关头,湖里竟然竟然,跳出来一只青蛙!
兰殊张皇失措地惊呼了一声,再抬眼,昌宁与傅廉的目光,已经警觉地朝她这厢投了过来。
秦陌一时无语,拉起兰殊,连忙逃离而去。
昌宁与傅廉回过头,彼此再望,皆羞红了脸。
傅廉不好意思再吻她,便用鼻尖贴了贴她的鼻尖,认真道:“待今年秋日,你过完及笄生辰,我便与太子殿下提亲。”
“到时候,公主可要记得帮微臣说说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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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完了,您说他俩被我这么一打断,是不是就亲不上了?”
回去的一路上,兰殊都在扼腕捂心,懊悔不已。
秦陌简直不知道她的关注点应该在哪,一时也说不出她这话的错处,睨了她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他笑她偷看,也笑自己居然陪她看完了全程。
可待到入夜,秦陌却笑不出了。
第二日清晨,秦陌掐了掐喉根,回想起昨夜的梦,整个人简直要恼羞成怒。
他在梦里,再度看见了一位女儿家跳舞。
那舞姿摇曳生辉,飘逸美妙,回过眸来,却不是小丫头昌宁,而是她。
屋内,烛影摇红,她旋着圈,顺势倚到了他肩头。
她从身后牢牢勾着他的脖子,埋汰着同他说自己其实很擅长跳舞,崔府先前还准备让她在宫宴上露面献艺,大放光彩,可惜一及笄,就被他娶走了。
女儿家努嘴道:“成婚太早,都没有机会一舞倾城。”
男人把玩酒盏的动作一停,眸色微沉,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一拽,抱入怀中,抬起她的下颌,“现在给我一个人跳不好吗?”
她倚着他的心口,清眸不染半点尘埃,笑得就像话本里的狐仙,美得勾魂摄魄,“不好。”
他将她抱上了榻,撕碎了她的羽衣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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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之上,寒意未尽。
常年积雪延绵的山丘,却已经迫不及待地生出一片青涩的绿意,生机盎然,宣告着一个新的朝代来临。
鞭声骤响。
隆庆二十八年农历三月初六,太子李乾登基,改年号为元成。
一大清早,祭祀完天地宗社,李乾身着衮服坐于蓬莱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贺拜见。
高句丽来使于当日最后入殿,李乾坐于高台之上,先接受了高句丽储君赭禾的俯首礼,而后亲自走下玉阶,伸手将他托起。
两国领袖样貌都甚是年轻,相视一笑,李乾主动抬手引他入太和殿参席。
朝臣均随步于后,李乾同赭禾并肩走在长廊前头,寒暄了一阵,他的目光不由朝着赭禾身旁的女郎看了去。
那女郎身形高挑,眉宇深邃,明艳如一把盛开的谷鸢尾,随同于赭禾身边,不发一言,却呈现出一股不卑不亢的气韵。
“这是阿姐乌罗。”赭禾话音一圃,李乾旁边的译官紧接着翻译道。
李乾不由又着意看了她一眼。
国朝新帝登基大典隆重庄严,大周的皇廷殿前,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片都是男子。
连章肃长公主都没能露脸,蓦然闯入了一张女儿面,免不了显眼夺目。
不知道的,还以为高句丽来使从未打听过大周朝堂正宴男子为尊的礼仪,随意带女子入席。
可正是知晓大周的传统,乌罗岚才默然选择退到了赭禾身后,给足了储君的颜面。
现在的高句丽,乌罗岚其实要比赭禾,更受到高句丽大王的器重,握有更多的实权。
乌罗岚乃是高句丽大王的孙女,赭禾堂姐,也是突厥上一任大可汗的外孙。
突厥在北方的声势虽盛,组织却不甚坚凝,部落分散,分为大小可汗。
大可汗统领整个突厥,可他的儿子均在战场上陨落,只能将王位交给其中一名小可汗继承。
乌罗岚是大可汗最疼爱的女儿生的孩子,自小在跟在他身边长大,与逻逻小可汗青梅竹马。
大可汗将她指给了逻逻做未婚妻,有意将皇位传给逻逻。
可就在五年前,突厥内部生乱,逻逻争夺王位失败,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颉利禄为了上位,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乌罗岚悲痛欲绝,为了庇护剩余的族人,不得不联合旧部奋起反抗,只身带领他们逃离了北部,于东边比邻高句丽的草原边境自立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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