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身穿骑服,打球出了一身的汗,需回马车更换常服,才好参加待会的午宴。
他本没想要崔兰殊跟过来服侍的。
偏偏走时,秦陌正好看到琉璃王翻身下马,趋步走上观赛台,行走的路线,似是有意过来同章肃长公主问安。
少年两只脚本来都已经迈出帘外了,忽而回过身,反手一把抓住了兰殊的手臂,直接就把她顺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梨园的驰道上。
兰殊捧着那紫檀匣子,凝望着那上头宝石雕砌的海棠花半晌,蓦然记起卢尧辰十分喜欢花,素来也钟爱西府海棠。
兰殊鬓边不由涔出一层薄汗,沉吟了良久,随在秦陌后方,猛吸了口气,斟字酌句道:“虽说卢四哥哥也很喜欢海棠花......但这玩意,我也不好替您转送给他......”兰殊顶着头皮发麻,眼神闪烁了会,还是觉得必须把这个沉痛的事实告知他,“他会觉得我是个变态的!”
前方少年的身形忽而一顿。
兰殊一直恭谨跟在他身后,始料未及,险些撞了他一下。
兰殊抬起眼眸,只见少年回眸凛凛看了过来,薄唇微抿,“我说了要给他吗?”
她一个劲都在胡说些什么。
兰殊点了点匣子,不解道:“您不是想给他?那您是想给长公主的吗?只是没想到她没看上?”
兰殊从来就没想过这东西会是她的,抱着那匣子,就像偷了别人的东西般,浑身不自在。
只恨不得早些找到失主,快点脱手,生怕他误会她有心抢来。
她再也不会抢他给别人的任何东西。
偏偏少年默然了片刻,道:“你留着吧。”
话音一圃,秦陌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赧然,干咳了声,转身继续朝前。
兰殊顿了顿,追在他身后,“这怎么好意思呢?”
她迫不及待奉劝道:“您若有其他想送的人,我可以帮您转交的。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好看的东西,没有人会不喜欢的——男子除外。”
她一番好心好意,秦陌却似是被她吵烦了,回头剜了她一眼道:“叫你留着就留着。”
兰殊望着他眼底的烦躁,上下唇瓣一阖,老老实实闭了嘴。
好好的怎么就气上了?
男人心,海底针。
兰殊左思右想,也没想通自己刚刚哪句话没顺到他的意,在心里叹了声息,开始往别的角度去揣测。
如果少年已经失了送人的心思,对于这笔可观的收入,她也是可以敲出一把好算盘的。
可当兰殊说出自己前阵子正好在东市谈拢了一位珠宝商贾,正想把南疆带回来的那些银玉首饰加两成卖出去,现儿再算上这副首饰,做工如此精致,至少能加到三成。
少女的纤纤玉手比划出了三根手指,刚抬上半空,兰殊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的精打细算,秦陌回身将她的手一握,直接把她按到了一旁的宫墙边上。
少年将她的手腕抵在了墙上,居高临下,望着她那双清灵澄澈的双眸,心里堵着一口气,登时上不去,下不来。
兰殊背靠着红墙,不解地仰首,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凌厉摄人的凤眸,就这么直勾勾地睥着她,咬牙切齿的。
就好像在说,我大发慈悲送给你的东西,你敢卖一个试试!
兰殊心里一咯噔。
四目交汇,兰殊望着他不带半丝温度的脸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少年郎,可能是觉得面子过不去了。
任谁送出去的东西,哪怕是随手的,也会希望被对方珍惜吧。
是她思虑不周了。
兰殊心里低嘶了声,有些懊悔,试探着圆场道:“您若是觉得不想卖,留着也挺好。其实我挺喜欢的,就是有些不好白拿您的东西......但要真的给我,我自是却之不恭的。”
少年的力气一向比较大,随便一握,都能给她的腕子捏出一圈红痕,兰殊有点吃痛,嘴上说着熨帖话,手间不自主轻挣了挣。
秦陌感觉到了她手腕上的挣扎,瞥见她手上泛出的红痕,双眸骤然被刺痛了下,神色动了动,就像勾回了心神般,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有做错什么吗?
秦陌松开了她,望着她澄澈无辜的双眸,抱着那紫檀匣子,就像抱了个烫手山芋般,心口莫名划过了一丝痛意,徒留下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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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轮马车前。
兰殊虽不知他为何非得拉她过来,但秦陌是绝对不可能让她伺候他更衣的。
兰殊乖乖把紫檀匣子放入车内,便自觉下了车,百无聊赖地待在车帘外等他。
少年的动作很快,不过一会,便掀了帘出来。
恰在这时,兰殊眼珠子瞎转,刚好看到驰道另一侧有一匹白马,拉着一辆油壁香车,缓缓朝着禁内驶去。
忽而来了一阵微风,车帘轻轻翻起,车内女郎容颜白皙清美,目光朝外掠过,温和淡然,一下惊艳了兰殊的双眼。
“那是......公孙女官?”
她虽开口发了问,心里却已然断定,那就是公孙霖,大周朝史上唯一的女官,也是名垂青史的第一女官。
只有她素爱以白马拉车。
也只有她,能有那般淡然从容的颜色。
大周的女儿无人不知晓公孙霖,她更是兰殊自小倾慕的榜样。
在兰殊小时候被迫当男儿养大的童年里,也曾幻想过像公孙霖那样,女扮男装杀入殿试,在一众男儿中脱颖而出,凭借才华青云直上,一路走到了帝王身边,封侯拜相。
秦陌见兰殊目露钦慕,告知她,公孙霖现儿是回京丁忧。
秦陌幼时受教于国朝大儒公孙先生,公孙霖是先生之女,作为他的同门大师姐,自小看着他长大。
她的情况,他自是清楚不过。
上一世,兰殊也曾在这段时日听闻公孙霖回京守孝,可惜一直没有机缘一见。
自先帝崩逝以后,公孙霖便急流勇退,自请离开了中枢。
于公孙霖而言,先帝是她的伯乐。
自古伯乐难有,没了先帝,她纵是才华盖世,在一众嗜权如命的男儿之间,也难再有用武之地。
不过她并不萎靡,离京之后,公孙霖立时加入了头批出洋越海的外贸商贾之中,带领着国朝的商队,以丝绸为引,在海外开疆扩土。
大周朝的经济得以在战乱后快速复苏,拉动江南织造产业的外贸商贾,功不可没。
公孙霖前半生的道是士,后半生的道是商,士农工商,一头一尾,天壤之别。她却不需身份转换,皆混得如鱼得水。
大抵在她心中,从头至尾的目标,都只是大周的复兴繁荣。
这等气度心胸,谁人闻之不动容,又不会感慨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公孙霖也成为了国朝第一位授旨亲封的女皇商,国朝因她的启蒙开拓,甚至还颁布了一道促进集市繁荣的新法,允女子从商。
现在长安的东西市得以百花齐放,繁华昌荣,这道法令功不可没。
上一世,兰殊将市井撰写的那些公孙娘传拜读过无数次,作为深闺妇人,她自愧不如,一壁期盼与公孙霖结交,一壁又唯恐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便是见了这位自小倾慕的对象,也不敢上前攀谈。
秦陌见女儿家清眸含满钦慕,忍不住又同她多说了几句师姐的近况。
公孙霖前段日子回京的消息一出来,京中的几大宰辅及高门世家听闻她这趟会留京三年,统统恨不能把院里的千金送进她家里,拜她为师,公孙家的门槛都快被这帮求学的小姑娘踩烂了。
兰殊听来羡慕得不行,无比遗憾自己竟这么早就成了婚,都没有机会去求学了。
兰殊望着那遥遥远去的白马香车,忍不住叹息道:“要是真能听她讲一讲课,定然能学到很多东西吧。”
秦陌看出了她目光中深深的艳羡。
嫁了人的姑娘,作为深闺妇人,大多需要执掌中馈,孝顺公婆,相夫教子,基本没有闲余做其他的事。
崔兰殊算得一手好账,掌中馈于她绰绰有余,不怎么花时间;婆婆,宫里有大把人帮她伺候,用不着她;相夫教子,他压根不需要。
秦陌从来没想过要约束她什么,见少女这么羡慕,不禁心想。
其实,她年纪还这么小,也不是不能送她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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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时分一过。秦陌再下场,两国队员一改上午的水火不容,打乱着分组,变成了队友合作起来。
乌罗岚与秦陌分作了同一组,几乎把场上杀了个片甲不留。
李乾坐在高台之上,见乌罗岚巾帼不让须眉,忍不住开口赞赏。
赭禾薄露笑意道:“阿姐自小擅骑射,性子刚毅果决,祖父常说我们底下几个孙儿,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她呢。”
章肃长公主坐在了李乾旁边,闻言笑道:“这样铿锵的姑娘,也不知以后哪个儿郎收得住了?”
赭禾叹息道:“自逻逻哥去世之后,阿姐便一门心思花在练武上。祖父自是想给阿姐在高句丽说门亲事的,可她却说,嫁人可以,但她一定要嫁给一个能帮她杀了颉利禄的勇士。说来惭愧,这话一出,我们高句丽那些王室儿郎,纷纷闻风生怯了。”
莫不说如今突厥势大,高句丽凭一己之力难以争锋,乌罗岚满腔报仇雪恨之心,又有几个男儿撑得住。
可乌罗岚明知前途艰险,经年不改初衷。
李乾望着场下那一道犹如鸢尾花的飒爽英姿,眼底不由浮出一抹钦佩之色。
章肃长公主温言笑道:“倒真是个情深意重的姑娘。”
长公主这么说着,着意看了眼赭禾颔首的神色,发现他眼底流过的并不是认同,而是一种莫名的烦躁。
这世上,大抵没有哪个君王,会希望被另一个人压在头上。
兰殊绕在长公主膝下就座,无声凝望着台下乌罗岚与秦陌正对碰月仗庆贺进球,心里忍不住想,若说要嫁能杀颉利禄之人,那乌罗岚就应该嫁给秦陌。
日后,秦陌会亲手砍下颉利禄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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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梨园的喧嚣声落下,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宴搬回了太和殿内,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笙歌热闹之中。
永昌伯府的三姑娘与家中兄长同台献舞,赢得了满堂的喝彩之声。
兰殊看得津津有味,咬了一口糕点,扭头见秦陌执杯独饮,一脸兴致缺缺。
兰殊仰头瞭望向端华太妃的席面旁,不见卢尧辰的身影。
想来他是不见意中人,才感觉这宴席无趣?
“其实卢四哥哥以前也会跳舞,我曾陪他跳过嫦娥奔月,他跳的可好了。可惜后来他身子骨越来越差,就很少出现在宴席上了。”
入席的名单是兰殊帮着章肃长公主排定的,她说这话,明显是在同他解释卢尧辰因病才没有参席,并非她没有邀请他。
“你陪他跳过舞?”
秦陌执杯的手一顿,脑海里闪过梦境里她那一抹惊鸿舞姿。
少年不由抬起首,正好看见席面中心伴舞的儿郎,反手环住了女郎的腰,下一个动作,又换成女郎,勾上了儿郎的脖颈。
她也曾这般勾过别人的脖子?
秦陌朝着台上扬了下颌,语气没有什么温度,“这些动作你们都做过?”
台上两人正拉手飞旋,环腰抱腿,所有的接触,都是为了舞姿的美感。
兰殊噎了一下,连忙伸出两指,合并指向梁檐:“......我对卢四哥哥绝无半分妄念。”
您可不要乱掐醋。
少年冷嗤了声,也不知有没有信她,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他面容发沉,低下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他今儿个一天情绪貌似都不太好,兰殊自觉多说多错,也不再主动出声。
丝竹声阵阵悦耳,遮挡了席面上大部分的窃窃私语,兰殊见他空了杯,主动提壶为他斟酒。
她一引臂,云锦广袖的袖口自然而然滑落到了手肘处,秦陌的目光凝在了她手腕那一圈钳痕上,不经意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声,“我也没有很用力吧。”
话音一圃,少年自己先愣了会,短促的沉默,他索性说开了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暴了你。”
兰殊将滑落的袖口拉回原位,遮挡住那状似惨烈的痕迹,解释道:“不怪世子爷,我自小肤质不好。”
肤质不好?
秦陌的视线落到了她莹润如玉的芙蓉面上,欺霜赛雪的肌肤,几乎是吹弹可破。
少年怔了会,不知想到什么,喉结微微一沉。他猛地垂下眼,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去记得擦药。”
兰殊听话地点了点头,“嗯。”
又一杯酒下腹,秦陌略一张口,本还想问一问她上回化瘀的药膏用完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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