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兰殊打起精神,唇角衔起了一抹温和笑意,提着食盒,款款朝着那一群看守的侍卫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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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一轮明月高挂空中,文昌侯府,一派寂静。
傅廉坐在长廊上,手中握了一壶酒坛,仰头望向了溶溶的月色,蓦然回想起第一次遇见昌宁的场景。
傅父戎马一生,死在了最前线,追封文昌侯,配享太庙。
子承父业,傅廉披孝入宫,替父领旨谢恩。
不过九岁就已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章肃长公主怜他父母双亡,还决议将他养在宫中,做太子陪读。
傅廉跟随内侍来到太子宫中,最先见到的却不是太子殿下,而是在门口罚跪的昌宁。
她最近不知从哪学会了泻药的制法,使在了平日最爱打她手板的帝师身上。
帝师齐国公仍在厕房里蹲着,太子殿下头疼得不行,不得不罚她作惩。
昌宁那时才六岁,扎着三髻娃娃头,跪得十分板正,大有知错已改的乖巧模样。
远远听见后方传来了脚步声,她好奇地回过头,便紧紧盯着傅廉身上的孝衣看。
傅廉幼年失怙,心中哀痛,也怕被人取笑没爹没娘,见她怔怔望着他,环手握臂,挡了挡自己身上的麻服。
昌宁呆了会,道:“这个哥哥身上的这件衣服,我也穿过。”
“你的爹爹娘娘,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吗?”
那天,太子殿下侍奉于帝师床头赔罪,无暇见他,他陪着昌宁待在了廊下,眺望天上的繁星。
后来,昌宁经常约他一起看星星。
她说地上的人儿那么多,他们要扎堆,才更好被天上的人看见。
可后来有一天,他牵来两匹小马,正准备带她去山顶看星星。昌宁这时已经随着李乾搬入了东宫,远远看见他,扭头却要跑。
他比她大了三岁,早已长成了身高腿长的少年郎,不一会就在拱门前逮住了她,“你跑什么?”
昌宁的眼眸慌乱,觑他一眼,忙着掩袖,将自己的脸蛋一挡:“安嬷嬷说我与小傅哥哥都长大了,男女有别,我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老粘着你,找你玩,会被笑话的。”
傅廉心口一滞,哪里舍得不见她,辩驳道:“她不让你来找我,那我来找你总可以吧?”
昌宁摇了摇头,“也不行。你以后不能再随便来找我了,对我的女子闺誉不好,我以后还要嫁人的。”
嫁人。
傅廉当时听她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不知怎得,心里骤然就不舒服起来。
他在集市上见过不少新娘子出嫁的场面,大红大紫的,又好看又喜庆,但若要他像那些送亲的人一般,把她塞上花轿,送给一个别的男人。
傅廉不愿意,也不喜欢。
他一把扯下她挡在脸前的袖衣,正正注视着她,“那只要我不以来找你的名义和你玩,是不是就不会损你的名誉了?”
昌宁的眼眸亮了起来,“还可以这样吗?”
而后,她便在东宫新选拔进来的那一批侍卫里,看到了傅廉的身影。
他带了一包她最爱吃的腌梅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她门前,“我是来上值的,名正言顺出入东宫,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昌宁轻哼了声,唇畔衔笑,就要抢他手上的梅子。
他扬手不给,两人打打闹闹,连连的笑语,再度响彻了东宫的梁檐。
文昌侯府,夜深人静。
傅廉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府中的老仆忽而破例上前打扰,却说有客来访。
傅廉心里闪过一丝疑窦,不解道:“这么晚了,是谁还来寻我?”
“是薛家的副游使大人,薛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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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白日里下了场密密麻麻的细雨,眼下雨势已停,空气中却悬浮着层层的薄雾,缠绵缭绕,五米开外,叫人看不清晰。
暮色四合,院门口的守卫远远看见兰殊的身影从夜雾中逐渐靠近,连相抱拳作揖,“世子妃。”
兰殊唇角衔笑,再度将手上提着的食盒递与他们。
兰殊这些天一直都会来院里探望公主,把守的侍卫几乎成了习惯。她每次还会给他们带一些精致的糕点吃食慰劳他们,那些吃食色香味俱全,侍卫们感激不尽,见她如见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屋内已经亮起了通明的灯火,昌宁正坐在桌前,抄录孤本药方。
作为大周嫡公主,太医院里珍藏的古籍珍本,她可以随便翻录,可一旦远嫁和亲,这些东西便不再是她想见便能见的了。
“也不知道去了高句丽,我还能不能继续学医?”昌宁蘸了蘸笔墨,笑容间,夹杂着一丝苦意,“不过师父他云游四海,总会有机会来看我的吧。”
兰殊站在她身旁,帮她磨墨的动作一停,沉吟片刻,“公主真的愿意去和亲了?”
昌宁执笔的手一顿,又笑了下,“便是不愿,又能如何?”
“我是公主,锦衣玉食是我的命,政治联姻也是我的命。”
兰殊挽着袖子,握着墨锭在砚上转圈,默然良久,轻声问:“如果这条路一定通向死亡,你还信命吗?”
昌宁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是那般清澈无辜,叫兰殊心口不由大恸,恨不得将前世的一切全盘托出。
可转念一想,又怕昌宁只会觉得她失了心疯,无法再信任她。
兰殊沉吟道:“光靠利益维持的政治联盟,何来稳当?如若届时大周与高句丽反目成仇,兵临城下,你又当如何决断?”
昌宁思忖了许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现儿连及笄都还没有的小姑娘,如何会知道自己以后的选择呢。
又如何能设想出,自己毅然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画面。
她嫩的就像树上刚打出来的花苞儿,叫人怎么舍得,把她当柴火一般烧掉。
兰殊蓦然将墨锭放下,伸手将昌宁眼前的珍本一阖。
昌宁疑窦抬首,门口,忽而传来了一阵阵倒地之声。
昌宁目露惊色,从桌前犹疑地站起身,望了眼半阖的支摘窗外,只见把守的侍卫们,个个昏迷在了门前。
兰殊托起灯笼,吹灭了桌上的灯火,拽过她的手,“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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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后门的长廊上,夜雾弥漫,巡逻的侍卫刚走过,两道纤细的身影,一前一后从旁边的假山溜了出来。
兰殊见人影离去,拽着昌宁在廊上快速逃跑,“细软和地图我叫暮暮放在车里了,一路上接应的人俱已安排好,都是朝朝的亲信,一定会掩护好你们,不用担心。”
昌宁握紧她的手,刹住了脚步。
小姑娘一双单纯的眼眸里布满了慌乱,失声张了张嘴,兰殊反握住她的手,先开口道:“你不是一直说,想去罗马见识一些更加精湛的医术吗?”
兰殊坚定而期许地将她望着,“我把那副地图送你了,就放在车垫下面,路线也画了出来,去看,去学。”
昌宁眼眶一下通红起来,“我若是跑了,嫂嫂你怎么办?”
“你走得越快,我才越不可能被发现。我在食盒里放的迷药无色无味,太医查不出来。等你安全离去,我会回到你屋里,假装同侍卫一样着了道,昏迷不醒,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兰殊道。
昌宁犹疑道:“可大周需要和高句丽联盟,我怎可为一己之私......”
兰殊打断了她,“联盟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只因你是最便捷的,他们才懒得再去细想别的。人都是省事利己的,你在这,只有一种选择,你走了,才能生出另一种选择。”
昌宁蓦然睁大了眼,不由失声半晌。
兰殊拉着她奔向了后院的小门,走到门前,兰殊见昌宁面色仍在犹疑,握住了她的双肩,佯作坚定道:“别怕,这事我同你表哥通过气了,他已经想到了办法解决,叫你先跑,就是为了后面他有操作的空间。”
兰殊拿出了门钥匙,“跑了就别回来,回来你就是告发了我,我也不会承认的。”
门扉一开,只见傅廉定定站在了门外,面色微凝,抬首同昌宁四目交汇,两人皆是一瞬的滞然,心口颤动。
那日夜晚,薛长昭将兰殊的计划告知傅廉,傅廉犹豫了许久许久,“傅某孑然一身,不足为惜......可是宁宁她金枝玉叶,我怕她不能受飘零之苦......”
薛长昭直接道:“明夜三更,东宫后二门。”
“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小侯爷,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门廊前,兰殊将昌宁推入了傅廉怀中,“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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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踏着夜雾,从后门前急急掉转车头,往西城门辘辘驱使离去。
兰殊站在门廊前,眺望了眼马车离开的背影,平复内心地舒了口气,正想将门阖上,好回到昌宁的院中,饰演一场金蝉脱壳。
而后,再想办法和秦陌说出......
兰殊正在心里理顺自己原有的计划,计划中最重要的角色那张俊美面容刚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转首,一道颀长的身影,兜头打了下来。
眼见念叨的人转瞬出现在了眼前,兰殊毫无半分惊喜,倒吸了口凉气,两鬓边角的碎发不由吓得,一根根倒立起来。
秦陌刚好抄完了经书,从藏书阁里放了出来。
兰殊不知他是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只见少年双眸沉沉,凝望着奔腾而去的马车,问道:“车上是谁?”
兰殊脚下生软,猛地退了一步,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兰殊刚刚同昌宁说与秦陌通气的话,不过是安抚小姑娘扯的谎,她这几天根本见不着他,何来的合谋呢。
一切都是她的诡计。
秦陌凝着她惊惧的双眸,沉了下声:“是昌宁?”
兰殊一时间心乱如麻,失声了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陌见她一言不发,不由探身朝前走了一步。
兰殊以为他要下令派人去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棉花一样的两只柔荑,就这么紧紧拽着少年的手腕,不允他前进一步。
月色溶溶,秦陌并没有执意上前,回头将她凝望了会。
四目交汇,兰殊猛地打了个冷颤,霎那间后背汗毛倒立,一层薄汗透了出来,却还是死死抓着他不放。
秦陌凝着她看了会,并没有挣脱,转而反手,钳住了她。
他牵着她,一路把她带回了掬月堂。
银裳在院前相迎,转眼见姑爷一言不发,拽着姑娘进了屋内,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听秦陌先让兰殊进了门,转首冷声吩咐道:“叮嘱所有人,今夜世子妃没有出过门。”
秦陌的话音一圃,兰殊站在了门内,不由愣怔了下。
他这是,有意维护她?
少年这一点偏袒的口吻,叫兰殊原本被他吓破的胆,悄无声息拢回了原处。见他转身关门要走,兰殊不禁生出了两分勇气,急声问道:“你要去哪?”
秦陌甫一回首,兰殊再度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要把昌宁抓回来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看了她一眼,“我去趟宫里。”
宫里,那就不是去抓昌宁。
兰殊心底刚松了口气,转而睁大眼问:“你要入宫去找谁,公主娘娘,还是陛下?”
“今晚的事,我不会提你。”秦陌看着她道。
兰殊跺了跺脚,却不是担心他抖搂了她。
她原是想着先等昌宁跑得没影了,大伙儿都还没缓过神,第二天阵脚大乱的时候,再斟字酌句,从长计议地同秦陌说出一些别的想法。
可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
如果秦陌今夜入宫把昌宁逃跑一事说了出去,兰殊没办法保证长公主或是圣人,会不会即刻派人去搜寻她。
毕竟他们的态度,都已默认昌宁和亲。
而秦陌至少在昌宁和亲之事上,同她一条心。
兰殊已来不及斟酌字眼,索性破罐破摔,将心里的想法交托了出来,“不要入宫,去使馆,去找乌罗岚!”
第039章 第 39 章
屋外的夜幕, 凝聚着朦朦胧胧的雾色。
使馆内,乌罗岚正坐在桌前,手上拨弄着一个鲁班锁。
前两日, 秦陌为了婉拒昌宁和亲,曾私下约过乌罗岚商谈和亲的事宜。
乌罗岚与秦陌虽有交情,但私人交情在国家利益上, 素来是最不值一提的。
秦陌难得拉下颜面恳求她, 希望她可以劝阻赭禾求娶昌宁。可乌罗岚直言此事她只会偏心赭禾。站在高句丽的利益上, 求娶嫡亲公主,才是结盟联姻的上上之策。
正是知晓大周当权者们都对昌宁情深意重,他们才更应该迎她回国。
当时秦陌与她废了半天口舌,终是无法劝说乌罗岚转变心意,一时只能作罢。
折中的办法没想出来,乌罗岚离开东宫时, 于长廊上遇见兰殊,便到她屋里坐了会, 继而就在兰殊那儿看到了一个鲁班球。
乌罗岚觉得很是新鲜,兰殊却道她这那玩意比较复杂, 不适宜乌罗岚这样的新手, 先送了个最基础的鲁班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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