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会正在烛火下捯饬那由六根木条组成的十字立方体, 尚未寻得什么章法拆解它。
屋外, 侍女徐徐打帘而入,通传声响了起来,“大主, 秦世子来了。”
乌罗岚于灯下抬首, 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这个时辰,秦陌来寻她做甚。
乌罗岚吩咐侍女引他入屋,自己端坐于椅前,整了下衣摆。再抬头,只见门帘一开,秦陌带着崔兰殊,一并走了进来。
乌罗岚见到了兰殊,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急急叫她坐下,递出鲁班锁,“小兰殊,快再教我一次,我又不会开了。”
兰殊先看了眼秦陌,继而接过了鲁班锁,唇角衔笑,在乌罗岚对面坐了下来。
秦陌见乌罗岚专心致志地盯着兰殊拆解的动作,轻咳了声,“岚姐怎么突然玩起这个了?”
乌罗岚头也未抬,笑道:“这就是她送我的啊,我上回在她那看到了一个更复杂的,九十九个面。她说我可能玩不来,就先送了个简单的给我。可别看这东西小,我琢磨了好几天,还是解不开,又不好意思去寻她,怕她嫌弃我笨。”
九十九个面,不就是南疆那个鲁班球吗。
秦陌短促的沉默了会。
乌罗岚见他一直站在她们旁边,不说话,也不坐下,忍不住好奇地张望向他。
秦陌默然片刻,直接将昌宁逃跑一事告知了她。
乌罗岚不由惊大了双眼,“那你们还不快去追?”
又是一阵短促的沉默,乌罗岚盯着秦陌微抿的薄唇,惊疑不定道:“你不想抓她回来?”
秦陌沉着嗓子道:“大周与昌宁一样高贵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联姻的一定是她?”
一听到他说联姻,乌罗岚回过味来,这孩子大半夜着急忙慌过来,只怕又是来游说她的。
乌罗岚两撇英气的远山眉,微微朝中心聚拢了瞬。
明明嫡公主都跑了。他不赶紧派人去追,不担心明儿被人发现公主私逃,闹出国朝的大笑话,反而过来寻她,倒叫乌罗岚,一时间摸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恰在这时,侍女将茶水端了进来,乌罗岚招待秦陌坐下,慎重道:“关于和亲,我的态度上回已经同你说清楚了。既能娶嫡公主,我们是不会退而求其次的。既要联盟,总要摆出诚意,不能只是一味让我们让步吧。”
她这一番话言辞诚恳,也无任何错处。
秦陌颔首道:“娶嫡公主的确是上策,要换我们是你们,也一定会这么要求。”
少年状似认可了她,引得乌罗岚忍不住挑起眉梢,朝他望了过去,只听秦陌续道:“只是这么一想,我当真换了个角度,突然就想到,为什么一定要是大周的女儿前往高句丽和亲,而不是高句丽的女儿,嫁入大周呢?”
乌罗岚的眉头,登时跳了一下。
秦陌道:“记得上回我约岚姐入东宫洽谈的时候,你无意间同我说过一句话。你一心为了高句丽,但赭禾表面对你恭顺,却不见得与你同心,就如他在夜宴开口求娶昌宁一事,事先也并未同你商榷。只是你作为代表高句丽的来使,对于此事,难有异议。”
乌罗岚似笑非笑了一下,不由拿起了旁边的茶盏,“我有说过吗?”
秦陌信誓旦旦道:“有的。你还说你其实无所谓,因为你无意同他争权,只是突厥那些跟随你来的旧部对你忠心耿耿,你担心到时候,狡兔死,走狗烹,没能实现对逻逻的承诺,好好照拂住他们。”
乌罗岚执杯的手一顿,蓦然抬眼,“这个我真没同你说过吧。”
“是吗,那可能是我猜的。”秦陌望着她惊异的神色,屈指抵于下颌,突然吝啬地笑了一声。
十七八岁的少年,毫无血色的皮肤,蓦然这么露出笑意,仿若初春第一条融冰的河流,金光洒满了碧波,总是骄阳明媚的。
兰殊望着乌罗岚微敛的神色,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秦陌此时的机敏。
她上一世活到后面才知晓的事,他现在已经窥见一斑了。
上一世,赭禾一登基,便先想法子铲除了乌罗岚的旧部,违背同大周的盟约,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摆脱乌罗岚的束缚。
原本提出愿与大周结盟共同对抗突厥的,本就是乌罗岚。
“突厥现任大可汗颉利禄杀了逻逻,岚姐同他势不两立。我大周亦是。但赭禾好像,并没有如此坚定?”秦陌道。
乌罗岚又看了秦陌一眼。
秦陌冷笑了声:“上回谈判桌上,贵国来使胆敢以突厥提出的联盟条件来威胁我朝,可惜我当时没佩刀,不然他的脑袋应该已经移位了。”
秦陌当年被迫出塞为质,受尽突厥的折磨与羞辱。而他的父亲秦葑,更是死于突厥阴毒的算计之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迟早有一日,秦陌要重振玄策军,杀出边境,一把端了突厥的老巢,再把所有敢同他们狼狈为奸,觊觎大周的无耻之徒,统统拉去陪葬。
大周当前的处境的确适宜同高句丽联盟,一同对抗突厥,但若高句丽未来的君王有二心,秦陌宁愿多个明敌,也比来了个内贼的好。
可内阁那几位宰相却不以为然,一味在李乾面前斥秦陌年纪小小,戾气过重。
那帮老头不愿树敌,个个只想息事宁人,辩解道赭禾并无与突厥交好之意,一切都是谈判使的话术,听闻世子爷气得险些动手,赭禾还特地责罚了那个使臣。
秦陌才不信谈判桌上的那些话,赭禾之前一点儿都不知情。
眼下端详着乌罗岚的神色,他心里更加坚定,乌罗岚与赭禾,并不是那么一条心。
兰殊一直默然不语,直到看见乌罗岚面上已有了凝重之色,她手上噹地一声,将那严丝合缝的鲁班锁,转而变成了六根零散的木条。
她把它们一一放到了乌罗岚面前。
乌罗岚低头看了眼,兰殊笑了笑,轻轻拿起了桌上的木条,温言细语道:“乌罗姐姐现在还不擅长玩鲁班锁,所以觉得这东西拆起来很难,但其实这锁更难的,是装合。因为单看这几根木条,你根本看不出哪根与哪根咬合的好。”
兰殊指着两根十分相似的木条道:“这两根单看齿缝十分契合,把它俩合上,好似也是一对,但再加上另外四根,你却会发现,它俩的结合,没有办法让整个锁咬合。”
“就像你和赭禾,你们看似血脉相连,但其实内有龃龉。”
转而,兰殊放下了其中一根木条,拿起尾部看似最不可能的那根木条,“这根看起来完全不能与它咬合,但若让它俩并肩放,再加上另外四根,你会发现,锁就合上了。”
“而这根看似不能与你咬合,但同你并肩,就能平衡整个局面的,就是大周。”
咔哒一声,兰殊站起身,将那立体的十字方,放回了乌罗岚手上。
乌罗岚难以置信地看了兰殊一眼。
秦陌望着乌罗岚眼底的惊色,接话道:“岚姐与我们有相同的敌人,一样的血海深仇,不如同大周结盟,同时也能免去赭禾对你的猜忌,保护你的旧部。”
乌罗岚失声了半晌,看了眼站到她眼前的秦陌,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兰殊,蓦然嘲弄地笑了下,“我不会误会了吧,怎么听着你们的意思,好像是要我嫁入大周?你们忘了?我定过亲的,我的未婚夫,是逻逻。”
兰殊道:“可逻逻已经不在了......姐姐说服高句丽大王来使与同大周结盟,不就是想要得到杀死颉利禄,给逻逻报仇的勇士吗?”
乌罗岚无语凝噎了半晌,一眼又一眼惊诧地望着兰殊,有些哭笑不得起来,“行。别的先不说,你们打算让你们的哪个勇士娶我?”
秦陌承诺道:“你大可随便挑,我们大周宗室多的是敢上阵杀敌,替你报仇的好儿郎。”
乌罗岚笑了声,盯向了他,“你可愿娶我?”
秦陌顿似怔住,下意识先看了眼兰殊,扯了下唇角道:“我倒是想,但我成婚了。”
乌罗岚唇角的笑意不减,却也并无戏言,“可除了你,我谁都不信。我说过,我要嫁一个能杀颉利禄的人,我目前,只觉得你比较有潜力。”
兰殊心里不由咂舌,有眼光啊有眼光,不愧是独当一面的巾帼。
秦陌登时默了声。
乌罗岚捕捉着他眼底闪过的一丝不情不愿,续笑道:“而且,我只想当正室。”
转而,乌罗岚问向了兰殊,“你可愿意我与你平起平坐?”她又看向秦陌,“政治联姻,我也不占你便宜,入门后,我也能像她那样同你分房,相敬如宾。我还能再给你选几门美貌的妾室,回来伺候你。”
秦陌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兰殊坚定道:“我可以。”
话音一坠儿地,少年半隐在袖间的手指,几不可闻地蜷缩了一下。
秦陌清楚地感觉到,在她二话不说答应的那瞬间,他心底的某处,猛地抽痛了下。
秦陌的唇角趋渐抿直,视线朝着少女瞬去,只见崔兰殊诚心实意道:“我可以和乌罗姐姐做平妻,我没有关系的。”
少女的嗓音是如此的清脆,一字一句,竟如同一柄柄利刃般,正正扎在了秦陌的肋骨下。
秦陌一眼不错地看向她,她的神色从容淡然,那毫无惊色的澄澈眼眸,甚至闪过了一丝意料之中。
导致秦陌不得不怀疑,她也许,早就料到了乌罗岚会选他。
她甚至,就在等着乌罗岚开口,因为她会毫不犹豫应承下来。
兰殊的确猜想过乌罗岚择婿的人选。
凭着上一世她对乌罗岚仅有的一些了解,乌罗岚孑然一生,并不是贪图风月之人。她的选择大多偏向大局为重,如果要联姻,她绝不会图什么才华盖世,貌若潘安,绝对会选最值得信任的人。
大周最值得她信任的,与她同仇敌忾的,自然是秦陌。
乌罗岚见兰殊答应的如此爽快,觑了眼少年微敛的神色,笑着同兰殊道:“唔,论年龄我比你大,可你比我早进门。要我叫你一句姐姐,我也下不来这个脸开口,既然你不介意,那不然,直接降你为侧室,免去称呼上的为难如何?”
兰殊顿了下,心想,反正她迟早都会离开的。
离开前的身份是什么,于她真的无关紧要。
少女略一点头,“我......”
话还没出口,秦陌身形一挪,一把将她拽到了身后,冷冷睨向她道:“你别说话。”
兰殊望着少年眼底莫名的汹涌黑色,忽而有些不明白,他在犹疑什么。
他既能委屈娶下素不相识的她,再娶知根知底的乌罗岚,又有何不可呢。
不过是府里多一双碗筷,乌罗岚原比她能帮衬他更多。
难不成是为了卢四哥哥,怕他觉得他一夫两妻,花心过分?
可眼下昌宁的事,也是十万火急!
兰殊从头到尾的计划中,都没想过秦陌会不答应。
上一世昌宁离逝,秦陌近乎屠戮了高句丽整个皇室,为她殉葬。
兰殊从来没有怀疑过秦陌对于昌宁的疼爱,会不足以让他做出这么一点点小小的牺牲。
现下他这份迟疑,倒叫她始料未及。
秦陌望着她眼底的意外之色,越发笃定她放走昌宁,原就是盼着他来给这件事情兜底。
他不觉得她放走昌宁有什么错,她只是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可秦陌望着她宛若星湖的双眸,心里莫名的就是火,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恼怒她事先不说明,妄想支配他,还是恼怒在她眼里,他是个可以去联姻的对象。
乌罗岚望着他俩大眼瞪小眼,迟迟不语,轻啧了声笑道:“不过一个名分,阿陌就这么舍不得了,如此偏心,看来我便是嫁进门来,估计也没好日子过。那还是算了吧。”
兰殊一听乌罗岚变了卦,急得扯了扯秦陌的袖口。
少女那一双恳求他应承下来的眼眸,他是怎么看,怎么都不舒服。
秦陌并不觉得自己是偏心,他只是不满崔兰殊的先斩后奏。
但若要他说出只要乌罗岚肯进门,他会一视同仁,少年又开不了口。
他已经成过婚了,如何能和别的女人再成一次。
秦陌思忖了片刻,凝着乌罗岚,脑袋里不由开始闪过大周宗室的那些好儿郎的面容,企图从中寻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还真想到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人。
秦陌灵光一闪,抿直的唇角趋渐缓和,沉下嗓音道:“赭禾看上昌宁,无非是看上她是大周帝王的亲妹妹,岚姐信任我,无非是信任我同大周帝王一条心,既如此,为何不直接选那个你们最想把握的人呢?”
乌罗岚骇然一惊,转眸,只见兰殊亦是瞪大了双眼。
秦陌反而松懈起来,同乌罗岚道:“你都愿意主动给我纳妾了,如此有度量,不如索性去做那最尊贵的女人,容忍的还更值当。反正,他现在也还没成婚。”
乌罗岚惊疑不定,似笑非笑道:“你——你认真的?”
秦陌冷笑了声,有理有据道:“你在草原边境本身也有疆土有军权,相当于一个国主,而他是大周现任的君王,要论身份地位,他与你才最登对。”
“反正他的皇后之位,从来由不得他自己做主,这事他自己心里都清楚。比起那些朝臣选出来的高门贵女,你身后还有领土和军队陪嫁,嫁过来他稳赚不赔,这不比送昌宁和亲来的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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