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梦境里的那个屋子。
秦陌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登时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草木皆兵般,忍不住自嘲地嗤了声。
银裳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过来,捧着晒干的衣裳进门,先是惊喜,而后遗憾。
太可惜了!
她家姑娘,刚刚出门了。
--
年关一过,兰殊怀揣着类似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每日都在翘首以待,今日,终于如愿见到了回京的长姐。
阿姐少时最爱吃醉仙居里的点心,兰殊特地在此设宴,点了一桌子兰姈爱吃的珍馐佳肴。
一晃数年,醉仙居的口味如故不变。
兰殊捏着衣袖,满怀期待地坐在桌前,一看见那个熟悉的丽影推开厢房门,便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阿姐!”
少女跑得有些迅猛,抱的力道也重,险些将人从门前扑了下去。
兰姈堪堪稳住了身躯,佯作蹙眉苛责,手却温柔地抱住了她,“都成婚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
兰殊摇了摇头,埋在她怀里不肯撒手,“我好想你......”
兰姈顺了顺少女额角的鬓发,素来平淡的神色里,难得露出了点温情的笑容,“阿姐也很想你。”
都是想。
兰姈是分隔两地多年的思念,兰殊却是生死相隔后的重逢。
上一世,阿姐比她离世得早。
一想到收敛兰姈尸身的那个画面,兰殊忍不住红了眼眶,张手去摘她头顶的帏帽。
兰姈紧忙抬手捏住了帽檐,带着点莫名的慌张,“我自己来。”
兰殊手一顿,静静站在了旁边等待。
兰姈摘帏帽的动作轻缓,生怕弄乱了一丝不苟的头髻般。
帏帽一撤,里边儿那张熟悉的美人面,双眸含笑着露了出来。
崔兰姈出嫁前,也曾是个牵动满城儿郎心肠的主。
只见她俩姐妹站在一块,乍一眼,有五六分相似。
兰殊的瞳仁生得像黑琉璃,浓密的睫羽,翘着好看的弧度,眼珠子一转,无辜又动人,配那一张娇靥,成就了世间男子难以抵挡的姝色无双。
兰姈的瞳仁色泽更淡,显得疏离清冷一些,举手投足少了兰殊那股子如猫儿般挠人心窝的娇媚感,多出不少爱搭不理的冷意,似若冰山美人。
便是嫁作人妇,阿姐的美貌一如既往。
兰殊却盯着她垂坠的刘海愣了好一会神,不由探出手,想抚起它。
兰姈比她高挑,扬起下巴退了一步,并没有让她得逞,“怎么几年不见,喜欢上动手动脚了?”
她嘴上言语调笑无谓,两只隐在袖间的掌心,却被妹妹这一突然的举动,吓得缩成了拳。
兰殊几不可闻地咬了下唇瓣,忍着心口的难受,退让了一步,开口问:“阿姐怎么留发帘了?”
兰姈目光朝着上方瞬了眼,纤细的手指轻扫了扫鬓边,“显得年轻些,不好看吗?”
好看。
若是那底下没有藏着淤青,就更好了。
兰殊见她不愿意说,也不戳破。
上一世,她便没有察觉到阿姐的异常。这一世,她仍然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一个人捂着伤口不想让你看见,你便不该去掰开她的手。
但也绝不能,再让她无声无息地流血而亡。
兰殊轻轻微笑着,拉着阿姐坐到桌前,给她夹菜。
兰姈打量了她一会,“怎么穿得这么素,你以前不是最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吗?”
兰殊张手在她身前转了个圈,摆出一副欢喜的模样,“不好看吗?世子爷喜欢浅色,这些是他给我新做的,用的都是长安现儿最好的料子呢。”
兰姈点了点头,却不知有没有信,“听说你们,分房睡?”
她才入京没多久,就已经听说了她的事吗?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上一世,秦陌没有限制过她的着装,她也没有搬离过主卧。
一连两问,兰殊自知自己在阿姐面前撒谎的功力不够深,索性绯红了脸,端出一副尽可能诚恳的神色,半真半假地掺着解释:“我们年纪还小,主要是我葵水还没来,他顾及我的身子,就没同我睡一块......”
这事说来本就让少女羞赧,兰殊红了脸也正常,兰姈见她整个人呈现的气色也不错,不像养得不好的模样,姑且信了她。
好不容易相聚,兰殊不想同她说烦心的事,夹起一块鹅梨饼子,就往兰姈嘴里塞:“阿姐快尝尝这饼子,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
兰姈年少时,最爱吃醉仙居的鹅梨饼子了。
她轻嚼慢咽了会,盯着那雕工精致的饼子,也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了笑,“好吃。”
兰殊见她笑得真心,忍不住也开怀笑了。
两姐妹说了好一会的体几话,一直从中午聊到了傍晚,家中有客要来,兰姈得回家张罗晚膳,不得不散席了。
兰殊也不闹着耽误她,只是下楼时,听到她无意间说起自己最近仍在吃药温补身子,问起她子嗣一事。
兰姈有些无奈地叹笑了声,“是我不争气。”
兰殊直言不讳地问:“那院里的其他妾室,可有怀生的?”
兰姈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兰殊居然已经知晓她给夫君一连纳了三四房妾室的事。
“还没有。大抵是福分还没到吧,这种事也急不来......”
兰殊却有了些莫名的着恼,怒斥道:“什么急不来,既是全都生不出,难道不该是男方的问题更大?”
兰姈一下捂了她的嘴,“别瞎说......”
她才没有瞎说。
只是事关男儿尊严,在外头这样编排阿姐的丈夫,若叫郑家人听了,恐会找姐姐的麻烦。
兰殊鼓了鼓腮帮子,乖乖闭了嘴。
两人交头接耳间,已经走下了楼梯口。
兰姈因为兰殊方才的埋汰,不经意勾走了一会神思,下楼转角处没太留神,不慎,撞到了一个正在柜前等候的修长身躯。
她紧忙后退,敛衽行礼:“抱歉。”
“无碍。”
熟悉的男子嗓音,竟从头顶传了过来,不过两个字,却一时间震得兰姈头皮有些发麻。
她蓦然抬首,隔着朦胧的帏帽,望向了来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赵桓晋的目光,亦朝她看过了来。
第011章 第11章
熟人相遇,兰殊下意识拨开了自己的帏帽,刚一张嘴,顿了顿,又把幼时熟络的称呼咽了下去,福身与他行礼,“赵尚书。”
赵桓晋似笑非笑地回揖,尊称了她一句“世子妃”,深不可测的眸子,掠过了兰殊,继而,回到了撞他的兰姈身上。
兰姈静默地站在一边,仍掩着帏帽,再度朝他欠了身,并没有露面与他相见之意。
兰殊开口询问:“大人在等人?”
赵桓晋微一摇头,“刚下值,顺路买些点心回去。”
恰在这时,掌柜走出后厨,将索唤提了来,亲切招呼道:“来了来了!小公爷,特意给您加急的鹅梨饼子好了!”
兰姈心脏猛地跳了下,兰殊挽着她的手臂,轻叹了声:“这么多年过去,大人还是喜欢吃醉仙居的鹅梨饼子?”
不待眼前人回应,掌柜的倒先笑开了花:“小公爷只要不出差,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来我们店里买一份鹅梨饼子。”
赵桓晋毫无波澜的神色动了下,温言提醒道:“莫再喊小公爷了,赵家早就被削官罢爵,不是什么国公府了。”
话音一圃,兰殊明显感觉到阿姐的手臂,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帏帽的帘幕,遮掩了兰姈眼底闪过的所有伤怀。
掌柜的怅然地点了点头。
赵桓晋提起食盒,向她们颔首作别。
上一世,兰殊一直沉浸在年少新婚的喜悦中,从来没注意过,此时此刻,赵桓晋从她们身边离去,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帏帽下的阿姐,不经意蜷缩了手心,身躯紧绷僵滞。
她更没有注意过赵桓晋的眼神。
那绝不是释怀的眼神。
只是掩在一片官海浮沉的世故下,显得漫不经心。
赵桓晋走后,兰姈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大气,整个僵硬的身形松懈下来。
继而,是久久的沉默。
只见阿姐微微垂下首,鼻尖逸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
将兰姈目送上马车后,兰殊站在醉仙居门口,凝望起天边的残阳,回想到上一世,在荒野中找回阿姐尸身的画面。
苍白惨美的面容下,早已体无完肤。
她被人虐待致死。
兰殊的心口犹如一柄刀刃划过,顷刻间血流成河,少女目光沉痛地望向天空,这一世,绝不能重蹈覆辙。
可要如何谋划,才能让阿姐离开郑家那个虎狼窝呢?
兰殊捏了捏鬓角,心里发愁,倚首靠在醉仙居的梁柱前,轻咬着拇指尖,左思右想了许久。
忽而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兰殊不禁张手捂住了心房。
赵桓晋方才望向阿姐的眼神,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兰殊以前深读女诫,谨记着女子的礼义廉耻。
便是上一世,她后来亦察觉到了赵桓晋对于阿姐的留恋,却也不敢越过那些礼义廉耻,去促成一些违背三从四德的事。
可不论是她学的那些妇道,还是她口中滚瓜烂熟的女诫,都没能让她姐姐从深渊里挣脱出来。
所以,妇道,女诫,比之她姐姐的性命而言,又算什么?
上一世,是赵桓晋最终帮她查清了阿姐的死因,暗中助她报仇雪恨。
他还强行将阿姐迁出了郑家祖坟,葬入了赵家陵墓。
不得生同衾,只求死同穴。
有些事,兰殊不好谋划,但赵桓晋可以。
刑部尚书,国朝三品大员,他早已不是少时众人眼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爷。
只要他出手。
只要她敢劝。
残阳艳烈如血,不远处的相国寺,传来杳杳的暮钟之声。
兰殊遣退了回家的马车,深吸了一口气,独自一人,扭头朝着赵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
“小晋哥哥留步!”
兰殊终于在赵府的侧门口,追上了赵桓晋的马车。
赵桓晋刚从车上下来,显然有些意外,愣怔了会,站在马车前,低低笑了声:“我还以为,殊妹妹刚刚一口一个大人,想必是嫁了人,才不好像小时候那样喊下官了。”
兰殊扶着膝盖喘了口气,没有在意他的揶揄,先朝着他旁边的侍卫看了眼,慎重道:“小晋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赵桓晋看她一眼,还从未见过小丫头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禁微蹙了眉稍。
一入会客厅,赵桓晋屏退了下人。
见兰殊额有薄汗,他亲手提来了茶壶,还未给她倒上一杯茶水解渴,兰殊不避不讳地,直冲冲向他撂了句:“刚刚在醉仙居,姐姐掩着帏帽不见你,不是为了避嫌,她受伤了,怕被你发现。”
赵桓晋倒茶的动作一颤,杯中的茶水,洒了不止一两滴。
短促的沉默,赵桓晋握住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腕,将茶壶放下,回过头,直勾勾地探视着她。
兰殊深吸了口气,“她被郑祎打了,额头受了很重的伤。你知道她从小最珍爱自己的脸了。”
赵桓晋瞳仁骤缩,望着兰殊与那人五分相似的面容,抄家流放那日,那人对他说下的那些狠心绝情话,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一晃九年,他终是忘不了,当年崔兰姈是如何将他拒之门外,任由家仆把他踹入泥潭,耻笑他命如草芥,此生再不配入她的眼......
赵桓晋唇边扯出一个冷笑,“世子妃和下官说这些做什么?来报官的吗?”
赵桓晋朝着厅前的太师椅上一坐,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眉宇发寒,“她当年既铁了心要选郑二,他对她好与不好,都是她应得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自己都没来喊冤,你便是同下官说,下官也爱莫能助。”
兰殊知道他心里有气,也不着恼。
少女深深吸了口气,语调缓慢,却句句扎心:“小晋哥哥流放途中收到的三千两盘缠,不是你姑姑给你的,是姐姐托人借她的名义给你的。”
“当时所有人明哲保身,对赵家见死不救,姐姐她是为了你才答应崔老太太,嫁给了她的侄子,换得崔家暗地疏通人脉,保下了你的性命。”
她陈述的语气如此风轻云淡,却字字如刀似箭,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的心口,令他听见心底血流一片的声音。
赵桓晋身体微颤,恍恍惚惚地凝视着兰殊,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
兰殊顿了顿,目光散漫地落在了前方不确定的某处,缓缓续道:“五姓女,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尊贵......我和姐姐说是大房嫡女,其实,只是崔家的旁支过继,顶了个表面风光而已。”
少女面色暗哑,双眸黯淡,沉默了片刻,似是鼓足了勇气,又似是经过了太多年的遮遮掩掩,已是疲累至极,恻然笑了笑道:“我和姐姐,其实是罪臣之女!只因过人的美貌,才有幸得到崔氏族长的救济......”
整个大周对于五姓女趋之若鹜,五姓士族如何看不到其中的利益。
满院子高聘求娶的崔氏女儿,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嫡亲之女?
不过都是些可供牟利的冒牌货。
总归,这世间男子吹捧的“五姓女”,重点是那个姓,而不是那个女。
“崔家栽培我们,为的是高昂聘礼与权势助力。不为崔家效力,我和姐姐只能沦为瘦马,没入贱籍,什么都不是。”
便是如今,启儿弘儿都还是罪臣之子,依附在崔氏门里的贱奴,崔氏拿捏她俩的把柄。
“姐姐她不是故意要负你的!当时乳母病了,我和弟弟们都还小,各方面都需要崔家的照拂......”
“她没有选择!”
赵桓晋心口一阵又一阵地抽搐,头痛欲裂,厉声喝道:“二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兰殊咬了咬下唇,抬首,双眸定定,“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全凭小晋哥哥定夺。”
赵桓晋眯缝着眼,一眼一眼不住地打量着她。
这丫头,居然特意跑来同他这个外男,诉她姐姐的苦。
她要干什么,盼着他心里生出亏欠与内疚,救她姐姐于水火吗?
还是......
“二姑娘好大的胆子!”
他这一声怒叱,透出了不少为官上位者的威仪。
寻常的小姑娘听了,难免心里要开始犯怵,兰殊见他动了气,反而似是心有成算,愈发平声静气起来,“如果这个世道女子可以选择,谁不愿嫁一个如意郎君?”
赵桓晋一生起起伏伏,仍觉得今日的自己,当真是涨了把大大的见识。
8/145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