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猛地一沉,继而深深刺痛。
这一次,她却没有去抓那前鞍桥,反倒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背:
“我,我可真是该死……出来之后忘了,孟皋孟大人……”
马蹄在山间林地中踩着落叶湿泥,发出哒哒之声,萧月音懊恼不已:
“我被车稚粥的人掳走之前,孟大人本来牵着我的马,却突然倒地不支……大人,你可知他身在何处,眼下是否安好?”
裴彦苏却只紧了紧手臂,只踏马加速下山,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她心下愈沉。
这一次下山并非循着前路,月光迷离之下,她只能看眼前的密林影影绰绰。不知行了多久,似乎已经彻底下了山,裴彦苏勒马,又将她抱了下来。
左右环视,两人正处密林边缘,往外数步便是一道矮坡。
她仍旧挂着孟皋之事,却看裴彦苏垂头踏行数步,忽然停下,低低道:
“孟大人在这里。”
只错愕了一瞬,萧月音便明白他所言为何,胸口愈发收紧,只见他人影蹲下,将臂上长袖挽起,开始徒手挖掘脚下的土。
她见状,便也走了过去,在他身侧跪蹲下来,也和他一并挖掘。
今日的雨是直到黄昏送亲前不久才停的,密林中的泥土除了有腐败的枯枝落叶外,还混合了不少雨水,湿滑糜烂,随着她深入的双手钻进每一个可以容纳的罅隙,指缝甲缝,无所不在。
但她绝无可能去计较这些。
公主是大周皇室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假,可也绝不是高高睥睨视众生如草芥刍狗的冷漠无情之人。孟皋为了护她安危惨遭车稚粥毒手,叫她如何冷眼旁观、心安理得让他埋骨他乡荒野?
所以她没有半点惧怕,今晚的她,像是在从前柔弱的心口镀了一层盔甲。
也许是因为他在她的身边。
一心快点把孟皋从泥土中解救出来,与裴彦苏两厢沉默,只不断深挖,两人大红的衣裳都沾满了翻落的泥土碎屑,面上也溅起污垢尘埃,可谁都没有理会,专注于手下。
终于,萧月音碰到了绵软之物,不同于泥土的松散,分明是人的衣裳。
今日孟皋护送她,特意穿了一身紫檀色杭绸劲装,佩紫怀黄,即使光线昏暗,可甫一触碰,便知是他所着的衣料无疑。
等到将孟皋的遗体彻底挖出来,郑重摆好,萧月音眼见送亲时与她言笑晏晏的孟皋如今已全然没了半点生气,即使衣冠楚楚却一身冰凉僵硬,先前凝滞在眼眶中许久的泪水,才终于簌簌坠落。
两人在送亲闲谈时,孟皋随口提过,当日大队出发,他的发妻挺着大肚子、坚持要为他送行,这次送亲的任务圆满完成、他顺利返回邺城之后,除了仕途能再往上走,他夜刚好能迎来和发妻的又一个孩子。
只是,做了十几年周宫侍卫的孟皋,最终还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胡地。
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一路互相扶持的发妻,也再不能看见孩儿们日夜期盼的父亲了。
“公主的表兄卢据因为叛徒潘素惨死,公主曾用尽手段为他复仇,终于大成。”见她眼泪汹涌,裴彦苏又靠近了她一些,两人身上都俱是泥土,他不能为她拂去面上泪水,“今日,孟使官又惨死他乡……”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十指的指甲因为不断挖土而有大半已然断裂,但掐入掌心,仍旧是疼的。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说话时并没有看向他,但隐隐咬紧了牙关。
温驯善良的家兔,一旦放归丛林,也会慢慢释放野性。
她属兔,在和亲出发前,他曾赠了一只用象牙雕琢的草原野兔予她。
“车稚粥等人太过轻敌,以为此番设计置你我于死地,必是万无一失。”裴彦苏看向她,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将公主救出后,他们必会才想到要去处理孟大人的遗体,毁尸灭迹。你我已失踪半晚,几方人马应当在到处找寻我们。这匹马日行千里,公主骑上它找人过来,微臣留在此处,守着孟大人。”
萧月音张了双眸,不知该作何回应。
她不是萧月桢,让她单独骑马找人,立刻便会暴露身份。
“可是……”她转头看他,同时也想到,他不会将她一个人留在此处。
“经过昨晚之事,短时间内,无人再敢对公主不利。”他与她对视,言语笃定。
萧月音闪躲,不知他这话是不是又在试探自己的身份。
可她不能明说,只能思考其余的办法,却在相对沉默的间隙,听到了矮坡之外,有马蹄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
心下一松,这下被人找到,她便不用单独骑马出去找人了。
***
来人是乌耆衍单于的心腹之一,先前处理会通淫乱佛门一事的,也同样是此人。
萧月音和裴彦苏被带回了幽州城,因为今晚之事牵连复杂,自然是需要他们两位当事之人参与审断,以正视听。
不过,乌耆衍单于也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就在他们被找到之前,萨黛丽、车稚粥等相关之人,早已经被带回幽州单于府,先行审问。
萧月音走到那正堂前,恰好听到里面,传来的辩驳之声。
“父王,萨黛丽生得娇媚可人,我那个心腹也是色胆包天,不想让她嫁给五弟,今天才自作主张抢婚的!”
“怪就怪三个新娘都穿的一样的汉式红裙,抢人的时候,那公主也只身骑马,又戴着面纱,谁知道会认错呢?”
“把人抢回来之后,我那个心腹也立刻发现弄错了,可是他知错能改啊!他正要把公主送回五弟那里,谁知道五弟自己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都给砍了!”
“父王,这件事虽然是我们不地道,但是五弟无缘无故把我们伤成这样,他也有大错!必须要严惩!”
萧月音不由怒从中来:
车稚粥本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竟然当着众人,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还要给及时赶来救人的裴彦苏倒扣一顶草菅人命的帽子!
若是他确乎如此无辜,那护送她的孟皋,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惨死?
车稚粥这番狡辩,自然也落入了裴彦苏的耳朵,萧月音侧头看向他时,发现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两人先前曾在林中说过:
“孟使官惨死他乡,用尽手段为他复仇。”
是时候兑现了。
第37章 仇
其实,车稚粥这样一番明显颠倒黑白的诡辩,都是来之前硕伊一字一句教给他的。
而之所以硕伊敢如此胆大包天,是因为通过上次那会通和尚淫乱一事时,她知晓了这永安公主身为汉女,视“名节”二字如身家性命这般重要。在新婚时被旁的男人掳走、羞辱、甚至奸污,这等奇耻大辱,必然只能忍气吞声,决计不会自己出来作证。
何况,让萨黛丽穿上和公主几乎一样的嫁衣,也是考虑若这公主没有被凌辱致死,秋后算账的后着。
她知晓乌耆衍并未真正将这个永安公主放在眼里,对她的特殊待遇,都只是看在赫弥舒的面子上。是以,硕伊才要在第一时间,让车稚粥先将此事坐实。只要车稚粥无事,她便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可是任她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到头来仍旧是落了空——
“幸好本公主来得及时,亲耳听到了二王子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若是他人转告本公主、说二王子当众言语无状,本公主肯定认为是谁在故意搬弄是非、专嚼二王子的舌根呢!”
萧月音先声夺人,用尖利的嗓音打断了车稚粥那番胡言乱语。
一时间,正堂内众人,齐齐向她看来,目光之中有愤怒、有疑惑、有惊讶,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作壁上观。
右手一热,原来是裴彦苏握紧了她。
来不及细感细思,她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措辞、为自己壮大声势上,反正若是萧月桢在此,她必然会比自己更懂如何先发制人。
并未回视裴彦苏,萧月音绷住眼神,用同样的声调继续说道:
“本公主在周宫时,过惯的是前呼后拥、众星拱月的生活。此番跟随夫君嫁到漠北,也明白入乡随俗的道理,是以这婚礼如此寒酸,本公主也从未计较过。谁知道本公主已退让至此,二王子却念着那日对我们夫妇二人抢劫未遂,一直记恨至今。”
“公主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车稚粥被裴彦苏砍断的右臂伤口仍在流血,可气势不弱半分,声如洪钟。
“二王子,你不如好好看看你这几个不行事的心腹,”萧月音在正堂内站定,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三个被裴彦苏施了宫刑的男人,“你说你们不知道掳走的人是本公主,还说发现第一时间便要把本公主送回,真当本公主健忘,记不住你们说的那些混账话吗?”
其实最爱说她健忘的人是裴彦苏,他站在她身旁,只仍旧握着她手。
有源源不断的热温传来,从他那里。
“你们说,本公主在周宫之中横行霸道惯了,今日落在你们手上,要好好伺候,是不是?”萧月音抬眉,“还说什么本公主对夫君太过痴情。哼,真是笑话,夫君他文武双全样样翘楚,不对他痴情,难道,还要让本公主将爱慕施舍给你们这群狗一样的男人吗?”
裴彦苏的手掌又是一紧。
“公主这话,我倒是不爱听了……”车稚粥还想狡辩,却听上首的乌耆衍单于,看向了自己身侧端坐的大阏氏帕洛姆,皱眉问道:
“贝芳醒了吗?”
贝芳乃是同萨黛丽一样要给裴彦苏做妾的漠北女子。在裴彦苏怒杀塞姬扬长而去之后,在隔壁帐子中的贝芳听到萨黛丽的尖叫,闻声赶来。为了安抚受惊失措的萨黛丽,贝芳便从房中的水壶里倒了水与萨黛丽同饮,谁知其他人还没到,贝芳却先突然倒地、不省人事。
“单于,贝芳姑娘刚醒,”有侍从恰好来报,“另外,大夫已经确认,王子帐中所有的饮食,都被下了剧毒。”
乌耆衍面色大变。
对于永安公主被掳走、凌辱一事,他并不在意,但自己这刚刚认回的儿子在大婚之夜差点被人下毒毒死,却犯了他的大忌。
车稚粥不敢再言,只绝望看向自己的母亲硕伊,硕伊眼珠一转,便从端坐倏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至乌耆衍腿边,抱住,声泪俱下:
“单于,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被羊油糊了眼,信错了那个女人,才让她有机会下毒的!我,我根本不知道她恨赫弥舒至死,要在他大婚的时候将他毒死!”
萧月音被这避重就轻的辩解激得一惊,手上又被一握,却是裴彦苏仍旧牵着她,和她一并坐下,面不改色。
“单于你也知道,上次那个和尚……那个事,我已经失了心腹,那女人来主动投奔,我见她精明能干,就把她派给了萨黛丽!萨黛丽求我,说想穿和公主一样的嫁衣,我就让人去做了,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地上的硕伊紧紧抱着乌耆衍的腿,继续自己的表演。
“依照阏氏的意思,今晚有人故意将萨黛丽引到属于公主的帐子,也是那个女人自作主张了?”裴彦苏适时发问。
“五王子的大婚,按照中原的说法,我只是庶母而已,又怎么有余力插手?”硕伊转头抹了把脸,满是委屈地反驳完了裴彦苏,又回身仰视乌耆衍,“单于,这一次我确实犯了大错,错在误信奸人!好在赫弥舒他当机立断,抽刀就把那罪魁祸首给砍了,否则让这种人为祸漠北,我,我也是愧对单于!”
“单于,”此时,一名面色苍白的少女,在侍女的搀扶下入内,当是那险些被毒死的无辜之女贝芳,“萨黛丽应当不知晓下毒一事,否则我倒水给她喝,她肯定会想方设法拒绝的。”
“不知情不代表不是同谋,”乌耆衍只冷冷看着根本没机会开口说话的萨黛丽,“同样是饮了毒水,贝芳当场倒地,萨黛丽却毫发无伤,还有什么可说的?”
“萨黛丽温柔善良,那女人算是良心未泯,先给她服了解药……”硕伊哽咽着反驳,“又或者,她怕萨黛丽在成事前先误服毒,露出端倪,所以才给萨黛丽先喂解药……”
“阏氏倒是不声不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见乌耆衍面色愈沉,裴彦苏再次开口,“反正那女人已死,把所有罪责推给她,不也死无对证吗?”
硕伊只摇着头,对裴彦苏的指责满腹冤屈一般。
“口口声声都是那个女人一人的奸计,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裴彦苏尾音上扬,故意一顿,“既然阏氏对那女人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又怎么会一口咬定,她是因为恨我,才一个人布了这一场大局?”
硕伊凝住,抱着乌耆衍双腿的手,将那下摆攥得更紧了。
“我初归漠北,除了与阏氏和二哥有些龃龉之外,不曾与他人交恶,”裴彦苏将视线缓缓扫过堂内众人,“我实在想不明白,我究竟得罪了谁,会恨我至此,要在我与公主的大婚之日,布下这等精妙的毒局,置我于死地?”
“五弟话也不能说得太满吧,”却是车稚粥不屑道,“那和尚淫乱……的事,父王最后交给你来处置,那两个人,不就恨你至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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