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苏今夜着了汉制的直裰,腰上的蹀躞带也换了更偏汉制的花样,宽肩窄腰,长臂长腿,若不是他正将北北抱在怀里,她便直觉忆起他手握弯刀,从车稚粥的帐外冲过来救她的画面。
那时她恍然以为他如天神一般降临。
北北的断腿已经好了许多,虽然仍旧不能下地走路,可只要注意姿势,被人抱着也是无妨的。
月光下,北北那半蓝半绿的猫儿眼也正半眯着,似乎很享受抱它的人在它头顶挠揉,裴彦苏又见它沉迷,便用长指移到它毛茸茸的下巴上,一点一点轻挠,看它渐渐将脖子伸直,一副予夺予取的乖巧模样。
萧月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裴彦苏回头,方才发觉她的存在。
“公主还疼吗?”他的视线扫过她面容。
“服了药又睡了这么久,已无大碍。”说话时,她并未看他,只是走近了北北,与它的蓝绿猫眼对视,“大人怎么也不睡?”
“从前的漫长时光里,天不亮就早起,读了书,再去打零工赚取家用,”裴彦苏的长指微捻住北北耳尖上的绒毛,“拿了当日结算的工钱,帮母亲操持家务,事毕再继续苦读到深夜,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早已习惯。”
萧月音在宝川寺时,虽不用像寺中其他僧侣那般有早课晚课,可是寺中钟声荡漾,她也早已将自己的作息调整得和修行无异。
天渐亮时的晨光熹微,和入夜之后的夜凉如水,都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她作为萧月桢,不能同他分享这些。
“北北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转移话题的她,自然恰切,“说起来,当日也是多亏了大人去将牧医请来,北北才能保住这条腿。”
中间那关于萨黛丽引发的插曲,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既然现在微臣回来了,不如将北北也移到我们那边去?”裴彦苏却另起一头。
萧月音微怔,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只是“我们”两个字,听来她耳尖发热。
幸好现在是晚上,也幸好她不是北北,否则,恐怕她也要被他捻住。
低低“嗯”了一声之后,正想感叹他离开数日回来,仍旧对北北挂心,却又听他说来:
“今日单于那边传了消息过来,明日一早,和亲的护卫团便会带着孟大人的灵柩离开。”
“这么快?”萧月音不自觉接了话,但刹那便意识失言,连忙沉了语气,“孟大人是为我而死的,我不该……”
说话时,两人已经快要走回裴彦苏的院落,脚步跟着她的说话低沉,刚好掩盖住了她的一声叹息。
原本若是顺利,她完全可以悄悄跟在和亲护卫团之后离开幽州,而萧月桢到幽州后大约也不会同意草草出嫁一事,孟皋或许根本不会死。
“微臣一早会去送行,”裴彦苏停下,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也像带了几分热意一般,“公主身子情况特殊,不如……”
“去,我一定会去。”她抬首与他四目相对,“孟大人因我而死,我却不去送他最后一程,大周公主若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会让多少一路护送的侍卫们寒心。”
“还有一件事,”月光之下,裴彦苏却难得展现了几分犹疑,揉猫的手指也停了下来,萧月音骤然心下一紧,听他说来:
“单于还下了令,这次除了几名侍奉公主的奴婢,其余随行人员,俱是要同回邺城的。”
庖厨、太医、侍卫、甚至还有工匠和绣娘,那些弘光帝为了怕她在漠北生活受委屈而专门安排的人,乌耆衍统统不要。
“那……”她忽然想到了宝川寺的一众僧侣。
“佛祖的等身金像还未献,”像是读了她的心一般,裴彦苏竟然知晓她后面想问的是什么,抢先回答,未见喜怒,“宝川寺的僧侣们,容后再定何去何从。”
此次王子的大婚风波,虽祸起硕伊母子,但大周的公主却并不完全无辜。是以,乌耆衍单于在保全了亲子车稚粥的性命之后,仍然选择以将公主随行送还的方式,对她进行敲打。
萧月音默然。
与裴彦苏告别,她独自踱步回到卧房后,便吩咐了韩嬷嬷,立刻将隋嬷嬷叫来。
明日一早两位太医也要离开,在邺城萧月桢的音讯传来之前,她仍需要为自己未雨绸缪一番。
***
第二日天不亮,萧月音便已起床梳洗,和裴彦苏、裴溯一行去到幽州城外,为返回邺城的和亲队伍送行。
漠北王廷并无一人前来,与他们到幽州时的壮观迎接相比,此番送行,冷清得有些不像话。
因为孟皋横死,此时返回邺城一行的领头由先前的副使接任,几人在城门外各自嘱咐叮咛一番之后,萧月音便同裴溯母子一同登上城门,一直到目送着远行的众人身影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方才准备回。
“母亲,”裴溯和萧月音一样只着素服袍,未施半点粉黛,萧月音靠近她,微微曲膝行礼,“昨日实在匆忙,未及向母亲奉茶行礼,是我礼数不周,望母亲见谅。”
裴彦苏在一旁,凛峻的目光自上方扫过来,薄唇微动。
对于他冷淡得很,对于他的母亲,倒是十分周到热络。
“公主与忌北遭逢大难,”裴溯温柔笑着,“听说公主昨日歇了一整日,身体可好些了?”
萧月音也回以微笑颔首:“多谢母亲关心,我已好了大半。这会儿时辰尚早,待我们回去之后,我再补奉茶给母亲?”
裴溯抿了抿唇,正要答应,耳边忽然传来干涩的声音:
“公主不回府了,有别的事要做。”
裴溯与萧月音同时抬头疑惑看向裴彦苏,裴彦苏又道:
“今日那潘素与硕伊行刑,公主不与我同去观刑,亲眼看这些恶贯满盈之人如何罪有应得吗?”
行刑的地方,就在他们送行城楼外几里的平坦之地。
不仅硕伊的一双儿女,就连硕伊的姐夫、右贤王也并未出现。乌耆衍身为单于端肃坐于上首,身旁是同样一言不发的大阏氏帕洛姆,裴彦苏则带着萧月音,坐于乌耆衍另一侧,裴溯则早早回了临阳府。
对潘素和硕伊施剥皮实草之刑,是前晚乌耆衍亲口下的命令,无人再敢求情。
大周律中,最为严酷的刑罚,莫过于凌迟三千、五马分尸,剥皮之刑并不见诸任何法条内,却是公认的更为严酷的刑罚。
据传闻,有两种方法。一是将受刑之人绑于刑架,施行之人由脊柱下刀,用一刀将其背部皮肤分为两半,再慢慢用刀背分开表皮与其下肌肉,像蝴蝶展翅一般一点一点撕开;二则是将受刑之人埋在土中,只露出其项上人头,施行之人在其头顶割开一个小口,由此灌入水银,水银体重,会自动向下流淌,生生将受刑人的表皮与肌肉拉开。
很显然,由于乌耆衍对潘素和硕伊恨之入骨,也选择了更令他们痛苦的第二种方法。
潘素和硕伊早已被剃光了头发,身上只余遮蔽秘处的点点衣料,被粗暴推入挖好的土坑中。两侧的壮汉不断往土坑中回填,潘素和硕伊仍不忘求饶喊冤,但是四方的观刑之人,却如被施了法咒一般,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此等刑罚残暴至极,见之毛骨悚然,乌耆衍此举有以儆效尤之意,谁敢开口置喙?
很快,土已填好,施行之人也蹲在潘素和硕伊身后,用小刀在两人的头顶划开小口后,便接了递来的窄口广瓶,自那小口,缓缓将水银倒入。
随着水银的倒入,表皮与肌肉被生生分离,两人痛苦不堪,不停扭动,却因为人被困在土中挣脱不得,只能不断哀嚎。
萧月音与裴彦苏挨坐,右臂贴着他的左臂,见此残忍画面,却不敢闭眼无视。
半边身子都已绷紧。
“公主想想被他们害死的人,”麻木的右耳忽地一热,是他俯低身体在同她说话,“卢据、孟皋,还有许多无辜者,他们此时也在天上看着,和公主一样,拍手称快。”
萧月音咬紧后牙,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始终没有转头与他对视,生生忍下。
这一忍,便忍到行刑结束,忍到潘素和硕伊的人皮已全部剥离,两人一边痛苦哀嚎一边“光溜溜”地从那土坑里爬出来,忍到她与裴彦苏坐车回到临阳府,回到她与他共同生活的院落。
意想之中的恐惧、快意、惊愕统统都没有,她只觉恍惚,走回床榻边,合衣躺下。
随行回来的韩嬷嬷见状,也并未开口,默默退了出去,让她独自消化。
浑浑噩噩地怔忡了许久,萧月音的脑海仍是一片空白,睁着眼睛盯着床榻之前的屏风,睁得双眼痛了、眼皮疲了,才渐渐沉沉睡去。
可是闭上眼,却再不是一片空白。
有卢据的头骨做成的酒碗,有那晚在帐中滚落到她脚下的狰狞人头,有今日被埋于土坑下、不断挣扎哀嚎不断脱皮下坠的潘素和硕伊。
她已经闭上眼了,在梦里又如何闭眼?
恐怖之物源源不断扑面而来,她想要奔跑逃离,脚下却如同也被灌了铅,寸步难行。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个身着翟冠翟衣的美妇人。
云鬓花颜,眉目如画,若惊鸿神女。
“音音,音音,”见她迟疑,妇人开口,温柔慈爱,“到阿娘这里来……”
从出生起,无人唤过她“音音”,不说弘光帝与萧月桢,就连两位皇兄萧月权与萧月桓,都只以“小妹”称呼她。
而她生来丧母,只在画像当中,见过卢皇后寥寥数面。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生母,也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在亲切无比地唤她。
萧月音泪眼婆娑,甫一上扑,却双臂一空。
原来已经乍然惊醒了。
掀开眼帘时,黑暗里,有一个宽阔的身影,坐在她的床头。
是裴彦苏,稍稍俯低了身体,长臂结实有力,长指骨节分明,拇指上的薄茧,在拂去她嘴角泪珠时,给她带起了点点痛意。
“你……你怎么……”萧月音大口喘着气,嗓音哑了大半。
“公主梦魇了,”裴彦苏将拇指放入口中,浅尝辄止,“微臣来陪公主睡觉。”
第41章 雷雨之夜
裴彦苏的孟浪之语刚刚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闪,照得萧月音睁不开眼。
是他背后的窗牗之外,有闪电划过。
而在她屏息的转瞬之间,又有一声震耳轰鸣,是夏雷滚滚,穿云破月而来。
暴雨如注,雨水如倾盆一般砸落下来,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声,又不间断向下滚落,在房檐窗沿上声声敲打,将萧月音方才被电闪雷鸣惊得停滞不前的心,纷纷扰扰、一声一声拉了回来。
今年以来,华夏各地多干旱,即使到了仲夏时节,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却远没有今晚这般盛气凌人。
萧月音垂眉,回来时自己还穿着早晨去观刑时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换成了样式保守普通的寝衣,大约是值夜的戴嬷嬷为她换上的。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口中湿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问话。
“外面响起第一声雷鸣,我便醒了,”裴彦苏俊朗流利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的辉光点亮,一半则隐于房内的黑暗之中,他这次并未再用“微臣”这个自称,“来到耳房之外,听见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嬷嬷便让我进来了。”
“我……我在睡梦时,说什么了?”萧月音心下一沉。
裴彦苏却起身,绕过床榻前的屏风,走到矮榻边的几上,除下那几上笼灯的灯罩,用旁置的火石点燃烛火,再将灯罩重新罩回。
昏黄的烛火里,她看清他身上是一件汉制的寝衣,系带紧扣,只有脖颈之下的交领内,露出了一点点其中线条流利的深色皮肤。
萧月音骤然想起他隔着一道屏风换衣的那日,她情急之下为了替静泓说话,切切绕过那扇屏风,却看见他中衣之下的身躯。
在裴彦苏举着笼灯,人还未重新靠近床榻时,她先闭了眼,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他。
“公主方才,不断大声呼喊,”裴彦苏将那笼灯置于床头柜上,又沿着床沿坐下,神情自若,“在呼喊公主的母后。”
萧月音又翻身转了过来。
“不过,公主对母后的称呼,用了‘阿娘’。”裴彦苏看着她。
她侧躺,他直坐,两人的视线即使交汇,也因为方向垂直并非平日里那样容易被对方读懂,萧月音却蓦地心口猛跳,呼吸卡在喉咙,枕在螓首之下的手臂,也麻了起来。
萧月桢是不允许她称弘光帝为“父皇”的,在每年寥寥与弘光帝见面之时,她也只称“陛下”。至于两位在卢皇后薨逝之后便被封了爵位的皇兄,她也一贯以“太子殿下”和“康王殿下”称之,从不敢像萧月桢那样唤他们“大哥”和“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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