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嬷嬷一听,当下便犯了难:
“公主从小最怕疼了,如今又是夏日,若是奴婢处理不好伤口,那里发了炎,岂不是会弄巧成拙?”
萧月音却很坚持:
“如今日日与他同床共枕,虽然我暂时还有些法子躲避不与裴彦苏同房,但此行直沽,他所为何事却并不与我告知。自昨日起,我心下惴惴,很有可能我们在很长时间内,都再也没法与邺城的姐姐有所联系。”
“公主所说,什么法子?”韩嬷嬷眉头一皱,只抓中间的话。
萧月音方才想起自己口不择言,与隋嬷嬷串通太医写假处方一事,她暂时还不打算告知韩嬷嬷,是以只转了转眼珠,连忙敷衍过去:
“反正,若是在这个紧要关头露了马脚,我们可就要前功尽弃了。”
“依奴婢和戴嬷嬷看,未必如此。”韩嬷嬷抬眼,“王子对公主有情,即使公主将替嫁的原委如实告知,王子也未必真会对公主如何。”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与裴彦苏相处的人是她,这么做的后果究竟为何,也只有她最清楚。
韩嬷嬷这样的话,只能令萧月音更加心烦意乱,她连忙挥手制止,咬唇一顿,又将语气柔缓下来,撒娇道:
“好嬷嬷,算我求求你了,就帮我穿两个耳洞,两个耳洞而已……行不行嘛?”
韩嬷嬷被这难得撒一次娇的小公主求得心软不已,也知晓劝说无用,便立刻着手照办。
事情颇为紧急,便也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幸而他们下榻的这间客栈下面也刚好建了冰窖,为炎炎夏日储了不少的冰块。韩嬷嬷与戴嬷嬷在房外碰了头,各自吩咐小二将冰块送上来之后,又找他们要了几颗香米。
韩嬷嬷手脚麻利,先将冰块凿碎,敷在萧月音圆润光滑的耳珠之上;待整个耳朵都被冰麻木后,戴嬷嬷再用细细长长香米的米粒末端反复再耳珠上揉捻,一直捻到那处的肉变薄。
萧月音从小怕疼,就连被蚂蚁咬一口也要眼红落泪,眼见着韩嬷嬷点燃蜡烛,将那绣花的银针放在蜡烛上反复炙烤,心中更是不由忐忑,明明双耳被冰到麻木,依旧冷汗涔涔。
“公主,这又是何必?”她的窘态自然落在了韩嬷嬷的眼中,韩嬷嬷忍不住想做最后的劝说,不过当着戴嬷嬷的面,也不好再提交换一事,只能语焉不详。
“没事,我可以忍的……”萧月音强作淡定,坐在那里时,柔荑将裙摆都抓皱了,“若是我不小心痛叫出了声,就说我自己绣花,扎到了手指。”
韩嬷嬷摆弄着手中的银针,并未再接话。
萧月音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公主从小不擅女红,若是因为摆弄针线扎了手指,也算情有可原。
说话间,戴嬷嬷已经将米碾好耳珠,韩嬷嬷的针也已经烧好,只见她一手拉住小公主的耳珠,一手捏紧银针,眼疾手快,便将薄肉彻底穿过。
“嘶……”萧月音果然忍不了这样的疼痛,一双杏眼刹那便噙满了泪水,咬住樱唇片刻,等到最初的痛意过去,方才抬眼,看向身侧的韩嬷嬷,“我,我没事……穿下一只吧。”
眼泪也跟着这几个字落了下来,韩嬷嬷见她这般楚楚可怜却又咬牙强忍的模样,心疼不已,与同样满脸不忍的戴嬷嬷对视一眼,一同开口劝说道:
“公主,痛就叫出来,不必压在心底……”
萧月音倒是理智尚在,知晓若是这里动静太大,即使裴彦苏眼下不在,并不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刘福多公公等人,恐怕也要前来问询。
是以,她一把拭去了面上未干的泪痕,捉住韩嬷嬷衣袖,又看了戴嬷嬷一眼,复道:“嬷嬷们快一点吧。”
等到另一只耳也被穿过,戴嬷嬷将早已准备好的茶叶梗插入两个耳洞,萧月音也缓缓松了口气:
“有惊无险,也算是堪堪又过了一关了。”
韩嬷嬷又与戴嬷嬷对视一眼,两人都无奈笑了笑,便开始迅速收拾着穿耳的用具。萧月音也在同时坐往妆台的铜镜前,细细凝望镜中的自己新的模样,除了双耳耳珠泛红之外,两只眼的眼角,也微微泛红。
重新对镜将鬓发理好、完全挡住耳珠的红肿,戴嬷嬷也将物品收拾妥当出了房门。萧月音将妆台上已经凉了大半的六安瓜片小口饮下,看向留在房内的韩嬷嬷。
“可知隋嬷嬷在何处?”萧月音指了指自己发髻间的那只象骨雕兔,今晨梳洗时,她特意让隋嬷嬷又将其簪在了发髻之内。
“方才为公主准备物品时,便不见她人影……”韩嬷嬷垂眸细思,“说起来,似乎从我们下了马车后,奴婢再没见过她。公主寻她,可是有要事?”
想到自己的担忧,萧月音本想趁着还有空档再与隋嬷嬷细说联系邺城一事,可韩嬷嬷对此的态度已然受到戴嬷嬷影响而有所变化,她便再不好说明,只能悻悻作罢。
一呼一吸之间,又忽然想起了一同随行的静泓。自己想要悄悄与姐姐萧月桢换回来的打算,还尚未向他告知。
何况,昨日在禅仁居匆匆一面,因为裴彦苏的百般阻拦,她都没有机会同静泓说说话。
“在房中闷得紧,我也出去转转。”说完,萧月音便起了身,朝门外走去。
刚出了房门,却见裴彦苏高大挺拔的身影,正信步走来。
今日他穿了一件群青色暗纹道袍,配上腰间玉制蹀躞带和头顶墨玉冠发,若不是横穿眉间的狼牙刺青仍旧瞩目,萧月音恐怕会将他前几日在幽州城中胡服披发的粗犷形象,忘得一干二净了。
“公主眼睛怎么是红的?”四目相对的同时,裴彦苏先开了口。
他如松如柏一般挡在她的身前,房门外的走廊太窄,她实在不能越过他,只能先故作轻蔑地瞥了门框一眼,又转眸,再次与他对视,提了气,丝毫不落下风:
“这个所谓天字第一号房还是太破旧,本公主不过是被这里的霉气熏染,多打了几个喷嚏罢了……”
见他眸色未动,萧月音又顺势提高了语调:
“本公主乃堂堂大周金枝玉叶,哪里住得了这种地方……也不过看在大人你的面子上,勉强忍受一晚了。”
若是放在昨日,裴彦苏兴许有一点被她这番话唬住的可能。
可是好巧不巧,从邺城归来的裴彦荀,已经在方才,将所查探到有关这对双生姐妹花所有之事,尽数向他告知了。
从小在宝川寺布衣蔬食、采椽不斫的皇女,也有端着金枝玉叶的架子嫌弃衣食住行的一日。想起她从前每每快要露出马脚时自我挽回的拙劣表演,裴彦苏心头既涌上淡淡的酸意,又不由添了几分逗弄她的趣味。
十余年来日夜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的状元郎更有无限的耐性,陪她好好玩这一场。
即使她妄图从他掌心挣脱,他亦可以收拢长指,将她紧握。
“让公主受了委屈,是微臣的错。”裴彦苏毕恭毕敬地颔首赔礼,唇角微微带着笑意,“不知公主可否大人有大量,看在微臣诚恳地赔礼道歉上,原谅微臣?”
这话不像裴彦苏能说出来的,萧月音挑眉,态度强硬:“光说不做?”
“微臣可不是那等只会嘴把式的人,”裴彦苏又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要赔礼道歉,应当周全。”
于是,萧月音便将信将疑地跟着裴彦苏往外处走,下了楼,来到客栈的小厅内,却见裴溯已然坐在餐桌边等候。
而餐桌上有一盘看不出是什么的炙肉,正冒着香气,萧月音只瞥了一眼,正要询问,裴溯先行开口:
“公主,这是忌北亲手烤的兔肉,忌北说你很少沾大荤大腥,也不知这兔肉能否合你胃口。”
话音未落,似乎又看见了她发髻上那簪的象骨雕兔,凝了一瞬,复道:
“不过公主属兔,若是不吃兔肉,也是情理之中的……倒是可惜了忌北的手艺,从前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时,一日三餐的饭食,都是出自他之手。”
萧月音的目光扫过那盘中喷香扑鼻的肉块,口中莫名湿了少许。
踌躇间,又听她身侧的裴彦苏笑道:
“若是属什么生肖便忌吃什么,天底下会少多少人间至味?兔肉不似猪牛羊那般肥腻,烤着吃最香最劲,公主要是错过了,恐怕要后悔。”
他贴着她,说话时微微震动,她虽一直凝着那兔肉,却也知晓他应当正在看着她。
“牛、兔、蛇、羊、鸡……”萧月音抿了抿唇,抬首回视裴彦苏,“这生肖中可食用的畜禽确实种类颇多,听大人的意思,似乎你的生肖,也是可以食用之?”
“公主怎么这般健忘,”裴溯笑道,“当初撰写婚书时,公主已与忌北合过八字了。忌北大公主五岁,下个月便是他二十二的生辰。”
大五岁?
萧月音在心中默默掐算。
她是属兔的,大五岁的话……
喔,原来裴彦苏是属狗的。
第44章 兔子
其实,细究起来,裴彦苏并没有比萧月音年长有五岁那么多。
只是一个属狗,一个属兔,乍一粗算,有那么大的差距罢了。
至于狗肉究竟能不能食用,萧月音眼下并不想关心,要紧的是裴彦苏曾与萧月桢合过八字,她却连这点都忘了。
是以,在听完裴溯的话后,她便只能装作恍然大悟一般,一面走到裴溯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面同样笑道:
“阿娘,瞧我这记性,大约是今日起得太早,到现在也还未完全清醒,竟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果然,裴溯闻言又狠狠剜了裴彦苏一眼:
“忌北,下次定要听阿娘的,左右按照公主说的来。今日赶那么早起,委屈了公主,你得到什么好了?”
“是是是,阿娘教训的极是。”裴彦苏笑着应下,又从怀中掏出匕首,拔了刀鞘,一点一点为面前的两个女人熟练解了那只被烤得外焦里嫩的兔子,谦然道:
“自从登科后,儿子也是许久没有下过厨了。今日这只烤兔子,光从色香来看,应当不输往日,至于味……你们未尝,我也不好做这卖瓜的王婆。”
裴溯微微侧头,浅笑着看向萧月音,后者便支起筷箸夹了一小块裴彦苏割下的兔肉,徐徐放入口中,一面品尝着这入口香脆、鲜香四溢的肉块,一面又听裴溯在身旁笑道:
“忌北同我说过几次,公主不喜、也吃不惯漠北的吃食。早些日子前,宫里的御厨们还在幽州的时候,忌北便没有多此一举。今日说来也是碰巧,安墟这个小镇太过荒芜,咱们下榻这家客栈虽然破旧了些,该准备的东西,却是一样没少。忌北一来,又刚好碰见这店里的小二采买了鲜兔回来,便难得作威作福一次,霸占了厨房许久,紧赶慢赶,将烤好的兔子拿出来,让咱们能趁热尝鲜。”
萧月音看着裴彦苏这一身衣冠楚楚,实在是难以想象,他在厨房中忙碌时,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这个人着实有太多面,每一面,都出乎她的意料。
而被她在心中念着的裴彦苏只是笑,擦拭着沾了油的匕首,又慢条斯理地坐在了两个女人的对面,夹起来,对自己的手艺细嚼慢咽,并未出声。
她当然想象不出他在厨房中的模样。因为这一次,从邺城返回的裴彦荀,趁着他独自一人霸占厨房的机会,在外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与他好好深谈了一番。
彼时的裴彦苏利落除下了外袍,换上裴彦荀早已准备好的专用的衣衫,一面细致清理着活杀的鲜兔,一面听着裴彦荀将所查探到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明。
比如萧月音的身世,十七年前的先皇后卢氏其实在薨逝之前,产下的是一对双生女儿,不过弘光帝最终仍选择抹去幼女的存在,只将她秘密送往宝川寺,让她从此不能得见于世人;
比如萧月桢之所以被替换成了萧月音,是因为婚书下达之前,萧月桢突然得了怪病,根本不能见人,弘光帝碍于漠北王廷的威压,方才决定让萧月音代替出嫁;
又比如,萧月音从小在宝川寺带发修行,寺中与她最为熟稔的,便是静字辈僧侣中最年少、也是最聪慧最有悟性的静泓,三年前临漳闹饥荒,被困于宝川寺的萧月音之所以能够和其他僧侣们同赴临漳赈灾除困,也是因为静泓在处处为她张罗、为她隐瞒周旋。
听到这里时,裴彦苏刚好抄起砍刀。
家兔体型较小,烤制时远不用像处理整只牛羊那般拆骨断肢,只需要将其肌理割开,撒入调料,均匀涂抹即可。
但临漳故事说完,裴彦苏却手起刀落,将那家兔几下便砍成了数块,扒皮抽筋,泾渭分明。
“这样看来,公主与静泓师傅,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裴彦荀见状,只淡淡总结,“这样自小相识的情谊,确实值得她几次三番为他张罗周旋。”
裴彦苏沉着眉,鹰隼一般的目光,盯着手下被他大卸八块的兔子,不语良久,才将砍刀放下:
“表兄跑了一趟邺城,奔波不断,人虽辛苦,但废话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听说这次去直沽,是姑母她点名要静泓一道的,与公主没有关系。”裴彦荀自然听懂了他的嘲讽,仍然不疾不徐回道:
“表兄知道,冀北你是对这位替嫁来的公主动了真心。但话说回来,她与静泓师傅,两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又不可能真做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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