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宴席场面,又刚好有陌生人在场,萧月音并不想露怯,故而一动不动。
“公主从前在周都,各类宫宴上,想必见过也吃过不少奇珍。”然而她刚刚收了目光,坐于她和裴彦苏对面的奥雷,便看出了她的拘谨,“直沽这个地方,地小人穷,也拿不出什么贵物款待贵人,只有这些今日才新打上来的海错……”
说话的时候,已经挽起袖口,将剥了大半的蟹肉塞入口中,又像是故意一般大声咀嚼了几下,“公主这便是瞧不上这些海错了,若这也下不了口,此行去新罗,公主恐怕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新罗?
萧月音蹙眉,转头看向身旁的裴彦苏,仍是不发一言。
而裴彦苏却也早早将袖笼束起,长指不厌其烦地剥脱那繁复无比的蟹壳的动作,不见半分草原大汉的猛犷,反而满满如阳春白雪一般慢条斯理的矜贵模样。
就在她看向他时,他面前的小碟已然被鲜嫩的蟹肉铺了一半,裴彦苏只微微侧身,韩嬷嬷便会意,上前将那小碟挪到了萧月音的面前。
“公主此番跋涉,舟车劳顿,没什么胃口。”剥完一只蟹,裴彦苏又拿起一只,仍旧不慌不忙地剥着,“公主金枝玉叶,哪里需要自己动手剥虾剥蟹。有我在,县尉大人的担心未免太过多余。”
蟹肉入口,鲜香劲嫩,回味悠长,萧月音忍不住眯起了眼,唇角也带起了点点笑意,被美食所迷,自然对两人言语间的剑拔弩张,并不敏感。
“公主乃周帝掌上明珠,见过的大世面远远多于你我,”裴彦苏面前的小碟,很快便又堆上了蟹肉,“我出身乡野,粗鄙狂放,上不得什么台面,此番远赴新罗,还要仰仗公主天威,方才能成事。”
这样的话自谦太甚,奥雷一口将整只虾肉吞下,讪讪一笑,并未回答。
而他身侧坐于角落的副手泰亚吉,只用手指无聊拨弄着面前的酒杯。
他与奥雷都是漠北人,奥雷被调到直沽这个破地方来当值本就心中不平,又听新贵小王子借着吹捧弱周的公主如何如何厉害的言语向他们这些外人露了一番新婚夫妻的甜蜜恩爱,实在气不顺,不说话也是正常的。
迟滞间,又见一普通打扮的汉子贴墙入内,但并非往王子与公主处去,而是向那王子的生母裴姓阏氏耳语了一番,裴氏面色如常听完,汉子又转身离开。
同样见到了这场面的,还有终于从蟹肉的鲜美中回过神来的萧月音,刚放下筷箸,韩嬷嬷已然到了她耳边,低道:
“方才在阏氏那里说话的人,便是奴婢先前跟公主提过的曹彪,与奴婢一同处理潘素一事的人。此人极为机敏可靠,花样又多,应当与王子母子二人是旧识。先前有好一阵不见他,奴婢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想不到今日又见。”
萧月音回过神来,并未对韩嬷嬷所述小事回应。
毕竟,她终于想起来,裴彦苏与奥雷口中的“新罗”,是大周的附属、远在海外的小国。
不知裴溯母子在幽州时对她隐瞒此行目的地的原因为何,萧月音思及还未出发起便已存的忐忑之情,不由心生感叹——
直觉虽准,可是此行新罗必然耗时良久、完全打乱她与萧月桢交换一事的部署,她除了随裴彦苏同行之外,似乎找不到理由留在直沽。
都怪裴彦苏在奥雷面前托大,将她这个公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被架上了高位,只能按着他所说的那般去做。
是以,并不热络的宴席结束、回到房中时,萧月音心里仍旧有气。
“公主对微臣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心中的气郁结难舒,是会变老变丑的。”裴彦苏后来饮了些小酒,与她二人独处时,便多了几分风流恣肆。
“本公主问你,”萧月音当然不放过他低姿态的模样,高拿高放:
“新罗为大周附属国,自大周开国至今从未动摇过臣服之心。为什么好端端的,我们要漂洋过海去新罗?而且,你与母亲在出发前,也完全没有向本公主透露,这又是为何?”
“微臣早就说过,公主金枝玉叶,不应为这些俗务操劳。”裴彦苏起了身,先深深看了正生着闷气的小公主一眼,才继续轻描淡写说道,“单于特令,此次去新罗不为政事,只想做做生意。公主你说,还不是俗务?”
萧月音樱唇凝住,想起他在奥雷面前的那番夸口,心中漾起一丝不妥,却颇抓不住要害。
“而且,为了低调行事,你我也将隐去身份,只扮作寻常北地商人,要委屈公主一些时日了。”言语间,他已来到她身前,微醺的身姿倾覆,连轻言细语都沾染了淡淡酒气:
“母亲点了名,静泓师傅也要同去,难道公主不想和微臣一起,就当是漂洋过海,去新罗玩上一趟?”
萧月音的鸦羽长睫微颤。
他最前面的几句话,倒让她终于抓住了要害——
既然只是寻常商事,那么她这个金枝玉叶,完全可以不用与他们同赴新罗。
但后面几句话,又让她把拒绝之语,生生咽了回去。
有静泓和裴溯同行的旅程,听起来也没那么难耐了。
她因为他的话而面色缓和,自然也落入了裴彦苏的眼中。
“只是到了新罗,微臣也不能再如此称呼公主了。”男人说话的尾音,有淡淡的遗憾之意,“须得换个叫法。”
“嗯?”萧月音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蒙住。
“以后,微臣唤公主,‘真儿’,何如?”墨绿色的眼眸里,温柔满溢。
可是,
萧月音堪堪舒展的心头再次抽紧,头皮也骤然发麻。
桢儿……
裴彦苏深慕萧月桢,以“桢儿”唤之,既显亲密,又不过分露骨,合情合理。
只是自她被送到宝川寺的当晚,住持便也为带发修行的她,取了静字辈的法号。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唤静泓为“师弟”。
而那个法号,恰恰就是“静真”二字。
静真居士,也可以是“真儿”……
第46章 出海
自邺城出发的月余以来,萧月音自认心定气和,即使心中难得泛起波澜,也大多因为跌宕起伏的境遇,或者偶然的有感而发。
她虽然生性敏感,但即使面对裴彦苏这个姐夫将她李代桃僵,她也自问对他只有恼和惧,并未多生什么不该有的情愫出来。
她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和面临的局面,向来有着清醒的认知。
她名唤“月音”,并非大周皇室萧家早几代便定下的,依着这一辈人儿郎从“木”、女郎从“女”得来的名字,这是她出生即丧母的当晚,弘光帝将她送到宝川寺之前,随口起的。
因为反正那镶金盖印的皇家族谱上,是万没有她萧月音半点位置的。
而其实“静真”这个法号,也并非宝川寺的住持因为她那尴尬的身世而故意为难她所取;相反,由于弘光帝极为爱重萧月桢,“月桢”二字,则是在卢皇后之国母丧仪彻底完毕之后,才被深思熟虑的弘光帝公告天下的。
是以,先有“月音”,然后有了“静真”,最后才是“月桢”。
至于“真”与“桢”取了相同的读音,也纯粹是巧合罢了,过去了十余年,萧月桢从未往此处想过。
裴彦苏是萧月桢的爱郎,“桢儿”二字从他的口中叫出,她本不应起半点波澜的。
到头来,直到再与他同床共枕、听到又如前几日般守礼自持的他呼吸匀停彻底进入梦乡,萧月音仍旧心绪纷乱,难以就眠。
辗转反侧时,胡思乱想的她,脑中突然蹦出了一个问题:
所谓男人的爱,是什么呢?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也不该她来想明白。
即使她在扮演姐姐一事上偶尔有所疏漏,大婚之前觉得他态度摇摆,可是自那晚的惊心动魄之后,他对萧月桢的意志,倒是坚定了许多……
在吃到他亲手为她烤制的兔肉、为她剥好的蟹肉时,偶然心旌摇曳,转眼之间,也只感动于他对萧月桢的深情。
等到此去新罗回来,她与他之间,当是再无瓜葛了……
***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准备妥当,便往码头处去了。
隋嬷嬷和宫婢翠颐被留在直沽,照顾伤未好全的北北。裴彦苏那边,除了刘福多公公和那个名叫胡坚的瘦弱小厮同行之外,还有那个与韩嬷嬷一同处理潘素一事的曹彪,以及一名萧月音从前并未见过的汉子,生得五大三粗,应当也是会武之人,名唤倪汴。
天色未全亮,远远望向码头,只觉一片海雾朦胧,看不真切。待到马车行至近前,只见奥雷与泰亚吉早早便已候在那处,前者相较于昨晚宴席上的倨傲已然收敛、只余谄媚讨好,后者倒是与昨晚的疏懒不羁相差不大,连衣襟都未完全系好,一看便是不甘不愿这么早便从被窝里出来送人。
“为王子和公主准备的宝船早已就绪,”奥雷恭恭敬敬,面上还有笑意浅浅,“在得知王子要往新罗去时,下官便已经着人备船,可以说是处处仔细。昨晚席罢,下官还特意到码头上来检查了一番,确保万无一失,方才彻底放心,只等今日王子一行顺利启航。”
奥雷说话时,萧月音正在下马车,裴彦苏伸出手臂,让她稳稳扶住。听到他这样说得周全,裴彦苏只淡淡“嗯”了一声,又将视线转向了在萧月音之前先下了马车的裴溯。
“原来是沙船。”裴溯说话的片刻,天光又亮了几分,奥雷带着的几名小吏手上照明的火把,便愈发不那么显眼。
萧月音显然不懂“沙船”是什么,但见奥雷的面色,似乎凝了几分。
站稳之后,裴溯却已然带着曹彪和她的贴身婢女一同往码头停泊的沙船走去,萧月音正想要快步跟上,手臂却被裴彦苏突然握住。
转头,想要问他做什么,裴彦苏只微微摇头,示意她什么都不要动。
就在裴溯站在渡口,前后细看那艘沙船的时分,天色又亮了一些。
“奥雷大人方才说,这艘船是大人仔仔细细备下的,昨晚上,甚至还在宴席完毕后,专程来确认了一遍,是吗?”裴溯说话时依旧温温柔柔,海风拂过,将她身上的薄斗篷吹得半立,更显她身材娇小柔弱。
但她话音刚落,奥雷却是僵了一僵,方才正色回道:“那是自然,王子是单于亲子,远赴新罗如此重要之事,下官又怎么可能疏忽。”
“那便是了。”裴溯又和煦一笑,“此番王子往新罗,为单于拓展海上贸易。我们久居内陆,对直沽港口了解,自然远不如大人你,若是与新罗人商谈时少了大人,恐怕……”
“阏氏此言差矣,”奥雷轻咳了两下,“直沽虽小,下官也是这一方首揆。下官若上了船,一去月余,恐怕这县上大小事务,都要乱了套。”
“这你大可放心。你的副手,泰亚吉大人可以顶上。”裴溯面虽温和,言语却毫不相让,“单于选了直沽此地作为拓展海上贸易的首站,事成之后,直沽也将会设立市舶司。若大人在与新罗人谈下合作时占有首功,这市舶使一职,不是大人的囊中之物吗?”
“阏氏抬举,和谈首功,当然是王子的。”奥雷仍是推辞。
“听闻奥雷大人对这区区直沽县尉一职颇为不甘,如此建功立业的机会,难道要就此错过?”裴溯也仍是坚持,“又实则,奥雷大人心知肚明,我们此番登船远航,必会葬身大海?”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咬重了一些。
奥雷霎时面色大变,再也绷不住,额上滚滚汗珠落下,口中却死咬:
“阏氏所言,下官实在听不明白。”
“若是换了别人,今日这沙船便是他们葬身大海的棺椁了。”裴溯向几丈之遥的裴彦苏和萧月音递了眼神,王子夫妇便也款步向前,来到她的身后,听她自信说来,“奥雷,你怕是不知晓,我虽十几岁便被江南裴氏逐出家门,可我对裴氏家学,却比我任何一位兄长都要擅长。”
海风将裴溯身上的斗篷彻底吹起,在这晨光熹微、眼前所见所得更加明亮的时刻,萧月音在裴溯的黑眸里,看见了她从未见过的光采。
“江南裴氏确乃百年世家,簪缨望族,繁茂鼎盛。”裴溯的面上只挂着淡淡的笑,“早在数十年前,裴氏一族便已开始经营海外,是整个江南对东洋、南洋贸易输出的重要组成,同时,也自然掌握着造船技术。我从小除了学做一名合格的大家闺秀之外,对这造船一事,是十分精通的。”
眼见着奥雷脸色发白,裴溯倒是愈发淡然,语气却笃定不已:
“沙船历史悠久,从前也是我江南汉人改造南洋昆仑船而来。其本造价低,适航性极强,江河湖海皆可航行。我们此去新罗,自直沽出发,至新罗南浦,路程超过一千五百里,若是通体牢固的沙船倒也罢了,可惜奥雷大人为我们准备的这一艘,以此船吃水深度,几支主桅杆高度不够不说,这风帆所倾斜的角度亦是不对。今日出航,顺风顺水本也看不出端倪,等到航行入深海时,遇上逆风,十之八九会全船沉没。”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不是深谙造船之道的人,根本说不出来。
但事实胜于雄辩,先前的海口是奥雷夸下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他若是再将修船的纰漏甩锅给旁人,根本无人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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