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羞人
清晨的海面,格外潮湿温润。
等到始作俑者的裴彦苏终于吻得尽兴了,好不容易放过了她,萧月音才羞红着一张小脸,挪动着身躯,重新在他怀里坐好。
也不知是他给她披上的斗篷终究太薄,还是他并未给晨起的他自己多着一层衣料,在她渐渐回神时,却只觉得身下似有更隐秘灼烈的热源,若有似无,隐隐发作。
“我抱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在她咽下口中津液的同时,裴彦苏也不知何时哑了嗓子,问她。
但萧月音并不想错失这般绝佳的观景机会,只抿着唇摇了摇头,微微向他的胸膛靠去,定好后,便重新将视线移向前方广袤无垠的海面。
裴彦苏领会她的意思,便再不说话,只用长指一点一点为她整理被海风吹乱的青丝,静静看着她。
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时又陷入相对的沉默。
他的怀抱熟悉,而又温暖克制,萧月音望着茫茫海面,沉思出神。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脑中微光闪现,她便忽然联想到了,漠北的茫茫草原。
大海与草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分别于陆上和水上,却同样是广袤无垠,无边无际。
其实,她还从未踏足过草原,未见其风貌,也不知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民谣,是否属实。
不过,若是此行顺利,她重返直沽时与萧月桢交换,日后倒是应该没有机会,去验证一番了。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足下越是风平浪静,她越隐隐有预感,此次漂洋过海去到新罗,绝不会只是洽谈贸易如此简单。
应当是有别的事。
只是裴溯母子二人不全吐露,即使在她面前大谈漠北王廷的局势,也一直隐瞒着她。
先前,漠北王廷之内一直有左右两方势力:因为占据军功和乌耆衍单于正妻之位的左贤王呼图尔一系,以及占据乌耆衍的私生宠爱和下一任单于车稚粥的右贤王乌列提一系。这两方,在乌耆衍的纵横捭阖操作之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其实想来,这维持了许久的平衡,却并非是因为裴彦苏的到来才打破的。
而是因为车稚粥的事情败露。
裴彦苏空有乌耆衍的爱重,在盘根错节的漠北王廷中,却毫无根基。乌耆衍有心让他建功立业,是以这次远赴新罗,他身上必然担负着十分重要的任务。
但是既然他与裴溯一直瞒着不说,她即使现在开口问了,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昨日你与母亲说起,那右贤王乌列提将所有的希望和筹码,都寄托在车稚粥的身上,”萧月音垂下眼帘,缓缓开口,“车稚粥犯了大错,他们便自乱阵脚,屡屡针对你,想要置你于死地……可是,乌列提本就是单于唯一的亲弟弟,难道乌列提自己没有儿子、不能扶持,非要指望车稚粥这个侄儿吗?”
“乌列提与乌耆衍虽为亲兄弟,但他,不似他兄长那般重女色。”裴彦苏把玩着她被海风吹落披散的一缕青丝,回她时的语气淡然,却明显意有所指:
“乌列提只娶了一个王妃,没有别的女人。听说,他与王妃本来是生有两个儿子的。小的那个聪颖机敏,又是天赋异禀,一只脚生有六趾,不过可惜很小便失散了;大的那个倒是一直都在,但又实在昏庸蠢笨,不堪重用。”
“走散?”萧月音蹙眉,这才抬眸看向他:
“你说右贤王与单于不同,不好女色,可是……可是其实他们兄弟二人同病相怜,却都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裴彦苏长指停了下来,墨绿的眸子里,竟然渐渐发冷。
他发怒的模样,她是见过的。
彼时他单枪匹马杀到车稚粥的帐子里来救她,面对几个妄图侮辱她的男人,手起刀落,杀人如麻,他原本墨绿的眸子甚至有了火红的颜色。
只是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如果我说错了话——”她的言语凝在了喉咙,想要道歉,
“没有,”裴彦苏的眸色淡了一些,“只是真儿说的这个,从前我并未想过而已。”
大约是上天垂怜他,在让他不得不面对和接受自己这不堪的身世的同时,也将她带到了他的身边。
“说起来,我与这位素昧谋面的堂兄弟,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他又重新把玩起她的那缕青丝,“他与我不同,我好歹还有母亲,而他自小离了父母,现在是生是死都犹未可知……也许,不仅仅是与他素昧谋面,可能这一生,都无缘与他得见。”
一时无话,萧月音只在脑中勉强回忆与右贤王乌列提的寥寥几次见面,方道:
“单于生了绿眸,所以车稚粥和大人也都生了绿眸……乌列提的相貌倒是与汉人相差不大,我记得他的眼眸是棕黑色的,若他那失散的小儿子流落在中原汉地,恐怕不会像大人你一样如此瞩目。”
“瞩目”二字,他从小体会过许多次,却都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因为裴溯未婚生子,他的长相又明显异于寻常汉人,在他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母亲时,不知受到过多少白眼和嘲弄。
但他没有将这些告诉过萧月音,她说他“瞩目”,是在真心夸赞他。
难得听到她的真心。
想到此处,他的心头也慢慢软了下来,唇角便不自觉勾起,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得亏我生得瞩目,否则公主又怎么能在那日打马游街时,一眼相中了我?”
萧月音心知,他这番剖白是对他倾慕不已的姐姐萧月桢说的,恰好又是她自己从未参与过的曾经,若是胡乱接话让她露出端倪,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些事难得大人还记得,我是一向健忘的,倒有些模糊了。”遂轻描淡写地揭过,她又伸手故意打了个呵欠,动了动,想要起来,“我看够了,大人不如放我下来,我回去洗漱?”
她的躲闪又被裴彦苏尽收眼底,故意说这种话逗她,就是想看看她能编出什么样的东西来。
不知不觉逗的次数多了,竟也从中体味到许多从未有过的乐趣。
想着,他便应了她,将她放到了甲板上,看仍旧裹在斗篷里的小小身躯,慢慢走回船舱。
萧月音自然不知他的伎俩,只是回身是甲板上无一人在侧,想必是他先前就向众人吩咐过,他和她在看日出时,绝不要有人来打扰吧。
也幸好无人来,无人看见她和他不顾礼数地亲吻。
那时候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也许是真被眼前的美景所迷,心头一阵暖,竟然短暂失了控,鬼使神差一般,主动去贴他的唇……
唉呀呀,羞死人了……
***
直沽至新罗的南浦港,海上路程超过一千五百里,顺风顺水的话,也须行得四五日才能抵达。
在船头看完了海上日出的那天晚些时候,萧月音又与裴彦苏和裴溯母子二人,一同欣赏了海上落日。
再之后的几日,便是天公一直不作美,时不时有淫雨霏霏,天色灰蒙暮霭沉沉。因为远视不佳,便再也无法得见他们第一日欣赏的日出和日落了。
好在行船稳健,再无大的风浪颠簸,在萧月音又吃了几次裴彦苏亲手做的兔、亲手剥的虾蟹之后,他们的福船也终于在第六日的清晨刚过时,抵达了新罗南浦港。
相较于直沽,南浦的港口更加繁荣拥挤。即使是太阳初升的清晨时分,已然有上下货物的工人们往来不断,码头上吃力卖力的吆喝声、高嗓门的呼喊声和谈话声此起彼伏,萧月音他们所乘的福船,也在入港时排了许久的队,才终于靠岸。
毕竟是他们第一次到了名副其实的新的国家,下船时,饶是戴嬷嬷刘福多公公等人,也忍不住四下里到处张望一番。
“公主,”话一出口,韩嬷嬷才意识到称呼错了,连忙改口,“姑娘,奴婢怎么瞧着,这里的人就只是长相的话,和咱们中原汉地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说话时,萧月音正转头看向胡坚倪汴等人,也和那些工人一样在往码头上下的几箱货物,不由笑道:
“嬷嬷从前也是在生意场上见识过多少走南闯北的人了,怎么还这般?”
“少见多怪”四个字她没有说出口,毕竟就连萧月音自己,也是好奇心占了许多的。
“那时候主要在柜台里,和账本和货物打交道,外面的人和事,确实是经历得少了,”韩嬷嬷竖起耳朵,又似乎听了几息,方才继续说道,“奴婢听来,这里的人也大多说着流利的汉话。有些人,虽然语调是怪异了些,可从其中语句来说,应当也是对汉话十分熟稔的。”
萧月音笑而不语,径直往前走去。
其实,新罗这片土地上的政权,作为汉地中原王朝的附属国的历史非常悠久。虽然隔着一片宽阔的海域,但两边的往来却是一直频繁不断的。而对于新罗这样的弹丸小国来说,即使大周在最近的十余年里国力渐衰、也因为种种原因失了北方许多土地城池,可余威仍在、依旧还是天朝上国,是以今日几乎全是与大周通商的口岸南浦港,才仍旧如此繁华。
一行人略作停留,休整片刻之后,便就地重新雇好了车马,马不停蹄向距离南浦港约一百里的新罗首都平壤城赶去。
进城时虽然有些阻滞,但也还算顺畅。而平壤城之内,除了如萧月音想象的那般繁华富庶外,虽也车马骈阗,但街头巷陌,人人缟素、家家挂白,颇为古怪不说,还显得他们一行着实格格不入。
未及下榻客栈,他们的马车一路前行,直奔市舶司而去。
而此时的平壤城外,新罗太子金胜春与大公主金胜敏已经举行完对生母李王后的祭祀仪式,在缓缓返回平壤市内的路上了。
这兄妹二人是新罗国史上王家唯一一对龙凤胎,生得倒也算相似,都是单眼皮小眼睛,大脸盘上塌鼻梁,如同被平底锅拍过一般。
皇家的御辇行驶缓慢,两人祭祀完后要先回新罗王宫向国王与王后请安,公主金胜敏坐得百无聊赖,随手打帘望去,却被市舶司门口的一对男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新罗上下效仿华夏汉人几百年,新罗人日常所着也与汉人无异。只是她活了十八年,才第一次见到有男子能把汉制衣衫穿得这般好看。
那男子青丝高束,以青莲色大袖道袍为底,外罩樱草色暗纹比甲,腰间缀以玄青色丝绦,脚踩大红方舄,虽从头到脚皆为最时兴最正统的士大夫打扮,而他眉间横插的狼牙状刺青,却为他在英朗挺拔之余,多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野性。
金胜敏虽为新罗公主,却从未见过的英俊男子,此时正在微微俯身,朝着他面前那个装扮清丽的貌美女子柔声说着什么,那女子双眼通红,男子见状,还在大庭广众下,伸手为她拂去白皙面颊上的泪珠。
想到即将与自己成婚的病秧子驸马,金胜敏心头一阵酸涩,转头看向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金胜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大哥你看,光天化日下,平壤城内也有这等风貌了。”
金胜春这才顺着金胜敏打帘的角度朝外望去,却只见那红着眼眶的秀美女子,一向眼高于顶的他,也仿佛被击中一般。
回过神时,却又在脑海中搜寻,似乎自己从前,与她有过交集。
第50章 同游
其实,萧月音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爱哭爱流泪的姑娘。
萧月桢自小便被弘光帝娇养,同样被周宫上下众星捧月一般长大,她是如何看待眼泪的,萧月音并不能共情。只于她从小在宝川寺中的孤苦而言,眼泪是太过奢侈无用的东西,她也分明清楚,这换不来什么。
可是,自从代替萧月桢与本该是自己“姐夫”的裴彦苏成亲之后,也不知究竟是为何,那原本尚算修得平静无波的心,开始频频泛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就连落泪的次数,也远远超过了过去十七年的总和。
细细想来,大约是因为那次她在裴彦苏面前落泪之后,他便为了她放弃了纠缠许久的坚持,那原本咄咄逼人的态度,也绵软缓和到如同潺潺的春水,润物细无声。
人总是有些本能的。
而今日,她之所以在刚刚踏足平壤、来到新罗的市舶司不久便忍不住失仪落泪,全是因为听闻了关于新罗太子金胜春与大公主金胜敏的身世。
原来,他们兄妹二人和她是同病相怜的。龙凤胎本主大喜,但他们的生母、王后李氏,却在艰难产下金胜敏后大出血,最终薨逝。
金胜春与金胜敏兄妹两人将在几日之后同日举行大婚、与另一对新罗权贵之后朴氏兄妹共结伉俪。今日,恰逢太子兄妹二人的生辰、也便是王后李氏的祭日,这场太子公主大婚之前的祭祀隆重无比,是以不仅平壤城内上下缟素,就连包括市舶司与鸿胪寺这样的衙门,也必须要休沐闭业一日。
新罗市舶司衙门口值守的小吏,自然不知面前这对郎才女貌、如天神下凡一般璧人的来历,那俊朗非凡的男子一开口问,他便只觉得独自值守半日终于有了纾解无聊的办法,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晓的新罗朝中事夸张了数倍讲了出来。
当然,饶是这小吏也算见多识广,也并不能想明白,面前这位他生平所见最为美貌动人之女子,为何会在听完他如此这般绘声绘色的讲述之后,一声不吭地洒了许多珍珠。
萧月音自然有她的原因。
她与这对金氏兄妹看似身世相同,但他们与她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的。
虽然金氏兄妹的父王也在元后薨逝之后很快便迎娶了新后宋氏,可是国王却在兄妹两人尚在襁褓时,便给他们一个封了太子、一个破格封了太德公主,十几年来,荣宠不衰,从未间断。
而萧月音同样也要饱尝生来丧母的凄苦,下场却是被生父弘光帝无情抹去、出生便被送往宝川寺,独自默默无闻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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