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第51章 宴
观音高坐莲台,手持净瓶,慈眉善目,普渡苍生万民。
对她,萧月音曾无数次顶礼膜拜。
而看着面前错愕惊恐、涕泗横流以致仪态全无的新罗准太子妃,她却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通畅。
从前的人生里,她惯是被忽视、被踩在脚下的那个,而这么对她的人,偏偏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和亲姐姐,她除了默默承受之外,旁的做不得什么。
今日在异国他乡,倒是出了口恶气。
虽然也是借用了大半个姐姐的名义。
许是第一次做这样“仗势欺人”的事,对朴秀玉自报完身份后,心头震荡的萧月音,仍旧稍稍往裴彦苏那里靠了一些
——反正方才朴秀玉气急败坏、忍不住想要亲自上手来打她时,她反应过来后,便也不自觉想往裴彦苏身后躲。
而这一场突变之后,缓缓回身的崔赫宰与朴秀玉,同时也想到了另一件同样要紧的事:
若面前这个女人确乎是大周永安公主的话,那么她身边这位高大的绿眸男子,不就是漠北单于新认回来的那位五王子赫弥舒吗?
新罗是大周的藩属国,自然比大周低了一层;大周又连连溃败于漠北,光靠献上金银财物已不够,到最后不得不用公主的亲事换取苟安
——所以,即使是新罗太子金胜春在此,他在这赫弥舒王子的面前,可是整整要低两层的啊!
而更糟糕的是,金胜春偏偏又当着漠北王子的面觊觎他的王妃、大周公主……
想到这里,刚刚还几乎剑拔弩张的场面,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一下。
不过,这样的尴尬并未持续多久。很快,这些新罗人所担心的主要对象、太子金胜春便亲自来打破了
——因为这位一意孤行引发争端的金胜春来了。
之后的事,明面上反倒是没有那么尴尬。
萧月音与裴彦苏,既是大周的公主与驸马,也是漠北的王子和王妃,来到新罗平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以普通商户的身份居于客栈之中。
今日原本全城休沐,鸿胪寺卿仍然循着风匆忙赶到,为远道而来的王子公主一行安排好了之后的接待、驿馆里最好的客房之后,才战战兢兢领了太子金胜春的令,说晚上要在东宫隆重摆宴,郑重为今日的种种误会道歉。
这诸多的流程,萧月音全程保持端庄大方的微笑,仿佛那个对着朴秀玉伶牙俐齿、锱铢必较的大周公主,只是昙花一现。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若是因为她的不知收敛而露了怯,她后悔都来不及。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稳妥,在驿馆的客房内安然休于贵妃榻上时,萧月音懒懒扫过一旁那堆成了小山一般的物什,对着才从湢室中出来的裴彦苏道:
“我在想,如果一开始我不打算暴露我们的身份,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挫一挫这位新罗准太子妃的威风呢?”
裴彦苏并不急于回答她,长腿绕过床榻前的屏风,走到贵妃榻旁,紧挨着萧月音坐下:
“真儿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的气息和气味靠近,似乎亲密又自然。
在外面时,这是让她安心的所在;但两人独处时,光是听见他呼吸的节奏、衣料的摩擦,萧月音就已经觉得心跳莫名加快了不少,松缓的柔荑,也僵硬了起来。
“因为……先前是大人说的,此行新罗以低调为主,你我只作寻常商人,”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也是我被那朴秀玉激得丧失了理智,听她如此猖狂,才想着用身份压一压她的气焰……没有顾及大人的大局,到底是我太冲动了。”
说完时,为了表明自己的心虚和歉意,萧月音还微微转了脸,只侧着对他。
裴彦苏一哂,应当是将脸转向了她,说话的时候,还先用长指拨了拨她耳珠上挂着的耳坠。
“从前在大周无法无天的公主,怎么到了新罗小国,反而畏手畏脚起来?”
问完,他又拨了拨。
耳坠的震荡连带着耳珠,这样,就好像真的让她置身于先前为了掩饰没有耳洞而给自己寻着的那借口“旷野狂风”中一般,微痛微痒,萧月音忍不住抬手将整个耳朵护了起来,耳坠也按住,转脸看向这位始作俑者:
“裴冀北,这还不是为了你?”
“嗯?”男人俊朗的面容仿佛带了点点笑意,墨绿的眸子里却写满了“看你怎么编”这几个字。
“你是我夫君,”她仍捂住那只耳朵,不让他有可乘之机,“先前也是你说过的,来到新罗,万事要低调,我为了你的大局着想,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若不是想着不能暴露身份,那朴秀玉第一句出言不逊时,我就要出手教训了,哪里还能忍得她再次羞辱?”
见他只沉沉看着自己,萧月音也对方才的表演甚是满意,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你呢,我为了你百般忍耐,现在不忘反省自身,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怎么还反过来取笑我?”
看着面前的少女因为他的几句无意逗弄而杏眼圆睁、满是娇憨的模样,裴彦苏心口疏朗、安逸得很。
朴秀玉第一次出言侮辱,他看她不动声色,想到的是她因为身份多年以来是隐忍惯了的,不免心疼不已;但后来,也是她主动制止了他下场,自己为自己找回了面子。
他的音音有许多令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大周的公主金尊玉贵,在漠北王廷,为了我受了不少委屈,到了藩属国新罗若是还受委屈,岂不显得我这个夫君很没用?”裴彦苏笑着,用长指轻轻捏住她捂耳的腕子,继续说道:
“他们穿汉服用汉字说汉话,在汉地公主面前却敢如此嚣张,若是真儿不准备出手,我作为大周驸马,也必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被他捏住的腕子一热,萧月音的手被他拿开,那只耳乍然失了保护,又堪堪露在了外面。
“是我与真儿夫妻同心,有用不完的默契……”拿开之后,他仍不放手,微微将她制住,脊背也靠了上来,“他们这些人,最在意也是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们的父母生来便给他们的身份地位,对付他们,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便是用他们最在意的东西压他们。”
萧月音后颈微麻,努力分辨着他的言语,鸦羽长睫微微颤抖,方才回道:
“是,大人这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可是全靠自己,真才实学得来的……”
后面的话她倒是不想再说了。
因为她作为萧月桢,也是因为出身在了皇家、是大周天子嫡女,才有了今时今日的。
都是拼出身,她比金胜春朴秀玉之流,又高明在何处呢?
裴彦苏自然听懂了她的揶揄,也大抵能推测她的未尽之意,只顺着她的话说:
“不靠自己,不靠真才实学,又哪有机会博得大公主的青睐?”
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薄唇已然贴在了萧月音的耳屏上,她微微一颤,是因为他顺势在她穿了耳针的耳珠上,落下了一个吻。
有时候,分明只是简单的动作,他做得自然得体,她却难免心旌摇曳。
耳朵上的热意,渐渐蔓延至她的整张小脸。
就连还被他轻握着的手腕也红烫了不少。
“也幸好是我下手够快,够机灵,先从天上摘得了你这颗明珠,”知道她又羞了,裴彦苏勾了勾唇,又自然而然远离了她几分,“也不知这位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新罗太子在何处见到的你,若不是我们的身份他招惹不起,恐怕真儿今日还真要只身赴他的东宫。”
想到方才所见那金胜春的长相,又想到自己为了惹怒朴秀玉、故意贬低金胜春的那些话,萧月音反倒坦然了不少,樱唇微抿:
“这样的人,倒是相由心生,长得獐目鼠眼鸢肩豺目的……哪里比得上大人你?”
“杀鸡焉用牛刀,”裴彦苏笑着顿了顿,“你我如此瞩目,看来今晚的宴席,还是要尽量低调了。”
萧月音便顺势起身,走向角落里那一堆物什,那是她先前与他在平壤街头的商铺里逛时买的,各个品类的都有。
“今日也挑了些金银首饰,”她依着记忆用目光搜寻,“这里商铺里的东西根本比不上大周宫中匠人们的手艺,不过也正好入乡随俗,我戴这些,也自然低调了不少。”
说完,她便找到了那才买的首饰盒,打开。
“不用那些,”裴彦苏也站了起来,“这次赴新罗,本也只为洽谈贸易,真儿把我送你的那只象骨雕兔戴上,比什么都合适。”
***
到了暮色沉沉时分,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的两人,坐着马车由驿馆到了新罗太子的东宫。
过去,萧月音虽然并未有机会踏足自己的太子兄长萧月权的东宫,但只从金胜春这东宫的门府排场来看,新罗王室在此事上的铺张,都相较实力和势力超越新罗远甚的漠北王廷。
接风宴设在金胜春东宫东苑的花园之内,分席而坐。宴上除了太子金胜春外,还有今日与他们起了不少龃龉的准太子妃朴秀玉,以及金胜春的龙凤胎妹妹、大公主金胜敏,和金胜敏的准驸马、朴秀玉的长兄朴重熙。
三对夫妻或未来的夫妻,各自同案,三案鼎立,颇成一道风景。
菜上齐,酒斟满,推杯换盏的虚情假意不少,萧月音自替嫁以来也参与过数次这样的场合,倒也习惯,但坚持着滴酒不沾,同时也只食几道素菜。譬如辣白菜、冷面、年糕拉面等物,至于那烤得油光可鉴的烤肉等荤食,她一概不碰。
并无什么食欲。
突然有点想念裴彦苏为她烤的兔肉了,等他们顺利离开新罗,一定要让他再给她烤上两次,才足够解馋。
——“不知永安公主意下如何?”正在她踌躇间,却听对面金胜春再次发问。
和他们一样,金胜春与朴秀玉的穿戴都与先前在客栈中的不同,只是新罗太子与准太子妃明显非常重视这一次宴请,双双严阵以待,从上到下无不华丽贵重,朴秀玉更是全副武装,恨不得从头发丝精致到鞋底的花纹。
与他们相比,只做寻常汉地贵人打扮的大周公主夫妇,便显得涣散轻漫了许多。
听到金胜春询问自己的意见,萧月音连忙求助地看向身旁的裴彦苏。宴席上与他们高谈阔论的是他,她甚至不需要专心,聊聊混过去便好。
裴彦苏心领神会,微微侧身,向她耳语:
“方才太子金胜春是想问你,能否在平壤多留几日,留到他们兄妹二人的大婚结束再走。”
“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我与夫君自然却之不恭。”萧月音向对面的金胜春微笑颔首,“只是我等此来,先前并不知大婚之事,恐怕所备薄礼拿不上台面,配不上两位殿下如此盛举。”
夫妻二人当着他们的面尚如此亲密,私下里,恐怕是恨不得时时连在一处。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金胜春胸中一酸,面上倒也维持着风度,笑回:
“能留下大周公主与漠北王子观礼,已是我金氏兄妹二人大幸,求之不得,何须拘泥?”
然后眼见萧月音回了神,便顺势再为今日客栈一事郑重致歉,朴秀玉虽然一脸不情不愿,却也只能跟着一起。
对方主动递了台阶,萧月音所扮的萧月桢再刁蛮任性都好,也懂得分寸二字,是以她便也带着裴彦苏一并回礼,以示冰释前嫌。
“其实说起来,之所以今日会见公主面善,不全是因为孤一时眼花。”重新坐下来后,金胜春又主动说起,“大约十年之前,孤曾跟随父王漂洋过海远赴邺城,到周宫朝见天子,就是公主你的父皇。那时候见过公主几次,今日街头重遇,才觉公主面善。”
萧月音喉头发紧,咀嚼年糕的动作,也不由放缓。
“都说女大十八变,公主相比那时候,可是更加美若天仙了。”即使知晓此话出口会被朴秀玉狠狠瞪眼,金胜春仍旧由衷夸赞,“孤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不过万幸的是,好歹没错过。”
在另一张案上一直没发言的金胜敏,闻言也放下了筷箸。
裴彦苏倒是嘴角带笑。
“还记得那时候,孤与公主对弈,孤侥幸险胜了公主,公主当场发了脾气,掀了棋盘不说,还把那棋子狠狠砸在了孤的脸上。孤这额头上的疤,就是被公主砸伤之后留下来的。”
说完,金胜春还从容指了指自己的鬓角,餐案之间隔了些距离,花园中灯光不算明亮,萧月音也看不真切。
不过,他既然将此事拿出来说,多半也是确有其事。
以萧月桢的脾性,她做出这种事毫不意外。但如若她现在应了,再被金胜春提起更多细节,岂不是很危险?
是以,萧月音只能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模样,瞪着杏眼,呆立几息后,又垂了眼帘,假装沉思,一直等到席上所有人都有些耐不住了,方才皱着眉头,看向金胜春:
“殿下所言凿凿,应当是确有此事……可是,我一贯记性不大好,十年前我也才六七岁,这些事我掏空了脑子,也没想起来。”
眼见金胜春的饼脸和单眼皮小眼睛透着微妙的神色,萧月音又尴尬地补道:
“若真能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殿下时,便会想起此事,怎么会等到殿下主动来提……不过,无论如何,当年是我不懂礼节又太过娇纵,方才伤了殿下,这个迟来十年的道歉,今日也必——”
“原来大哥额头上的疤是这么来的,十年以来,我这个妹妹问了许多次,大哥都不肯说呢!”同样盛装打扮的金胜敏却突然开口抢白,又朝着话凝了一半的萧月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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