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番的重任本就因为金胜春的敷衍态度而有太多阻滞,如今倪卞探听得来之事,更是如同五雷轰顶。
他必须要另辟蹊径了。
当然,在他之后才懒懒起床的萧月音,自然对昨晚的那些风雨毫不知情。
稀里糊涂地输了棋,她也不想再与裴彦苏计较,早餐时,对裴溯一贯好脸,却在被对方问起似乎来到新罗后气色更好时,莫名红了耳朵。
“昨日那新罗太子的接风宴没邀请我也好,你们都是同辈人,有我这个长辈,必然不甚自在。”见萧月音的小脸难掩羞赧,裴溯体贴周全,自然转换了话题:
“不过,我也并非只坐无事,你们走了之后,我也着人出去打听了一番。外界都在传,新罗国王病弱、几乎不能见人,随时都可能驾崩,王位由新罗太子金胜春继承。”
萧月音与裴彦苏俱在饮食,裴溯又道:
“一国之上,大事抉择,当由国王说了算。此次我们远赴新罗,若是没有机会见到新罗国王,我到底不太心安。忌北,那位静泓师傅,乃是杏林高手。不若你与公主带着他入宫,就以为国王看病为由,探探虚实。若是时机得当,还须亲口向国王谈说这通商一事。”
裴溯的话说完,裴彦苏咀嚼菜包的动作渐渐放慢,目光先是在他对面的母亲身上停留半息,继而移到他身旁的新婚妻子身上,触了触,却并没有开口回应的意思。
安静的片刻间,萧月音倒是咽下了口中所食,呷了几啖六安瓜片,方才接了裴溯的话:
“昨晚宴席之后,大人他倒是向新罗太子正面提了,那太子却一直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愿意接话。既然他们的态度如此,我们想要进入新罗王宫见国王和王后,未必是件容易的事。”
裴溯听完,“嗯”了一声后,蹙了眉头,却也未再发言。
局面似乎陷入了胶着凝滞。
及至午后,三人又在平壤街头随意逛了逛,行至稍微偏僻之所时,忽然被两名萧月音面熟的婢女拦了下来。
相比于朴秀玉的婢女,这两名婢女倒是礼貌恭敬得多,自言她们是大公主金胜敏府上的,来此只为要约赫弥舒王子一人前往公主府,与准驸马朴重熙再次切磋棋艺。
裴彦苏闻言,薄唇紧抿。
见他们神色凝重,两位婢女又补充道,公主金胜敏与自己的太子兄长虽为龙凤胎,平日里并不十分亲厚,金胜敏知晓王子一行新罗所为何事,也觉得自己那大哥颇有些冥顽不灵。作为大公主,她每日都要入宫觐见国王与王后,从不间断。
这话的意思,便是暗示他们,有什么需要,可以找金胜敏。
见裴彦苏眸色未动,必然是不想欠金胜敏这个人情,但萧月音却并不想错过,便在相对静默时,主动替他痛快应了下来。
不仅如此,待到他们一行默默返回驿馆之后,她还像一只难得兴奋的兔子一般,生平第一次,履行了一名妻子的职责,自动自发开始帮裴彦苏挑选他登门入金胜敏公主府的穿戴行头。
与之相反的,第一次被她这般“服侍”的裴彦苏,不但没有半点欣喜,见她拿着不同颜色的绦环在自己的腰间来回比划,心头反倒憋闷不已,语气也不甚好:
“公主这样殷勤,难免让微臣觉得,公主巴不得赶紧把微臣送到别的女人那里,就差敲锣打鼓让微臣相看了。”
此刻的萧月音心情舒朗,小手拿着绦环试了片刻,才终于选定了其中一个。听着他的阴阳怪气,雀跃的她才不恼怒,只偏了头将自己耳珠上的耳坠双双摘了下来,慢慢别在选定的绦环上,坠好后,还学着他从前的样子拨弄了两下,方才笑道:
“相看,相看什么?我是大周公主,她只不过是大周的藩属国、新罗的公主,我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再说,我萧月桢如此品貌,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把我千挑万选的驸马抢走?”
看着她灵动俏皮的模样,裴彦苏一路低沉的心境,忽然如同龟裂的土地,久旱逢甘霖。
她给的雨水滋润,一痒,一动,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按在自己的怀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好生疼惜一番。
又或者,世间能有什么神奇的魔法,能让他将她装在袖笼里,随身带着。
不用担心她时时刻刻想着离开他。
他想要看她时,便可以拿出来自己欣赏。
面前的她,长眉乌鬓、眸若点漆,两颊透着羞红,海棠一般的娇靥神采奕奕,是令他无限欢喜的存在。
但短暂的欢喜之后,饶是一向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裴彦苏,也根本无法避免,堕入生平未有之落寞
——因为他十分清楚,他的音音虽然嘴上说着让他欢欣愉悦的话,可是她字字句句都在演,在演萧月桢的高傲自信不可一世,也在演萧月桢对他的痴情。
若不是他处心积虑,她可能早就弃他而去,头也不回。
“那,那真儿又为何……”心跳如雷,却是躁动和不安的,漠北小王子的嗓音莫名哑了半分,话语也难得带了犹疑。
“因为大人有大人的要事,当然不能耽误。”萧月音全然不知裴彦苏心中的波涛,飞速答道:
“昨晚的宴席,虽然金胜春表现失态,但金胜敏除了嘴上说几句,其余倒也罢了,不足为俱。她既然能帮上咱们的忙,当然要拿出最好的一面,大人你说,是不是?”
她所谓为他大事要事考虑,也不过是想着新罗早日事了了,她好早日回到直沽,然后再去完成她期盼了许久的交换之事。
至于最好的一面是否是为她所现,这个没心没肺的萧月音,根本不在乎。
可是她再无情再无心,也是他无数次为之心动的人。
是他的音音。
他半点都舍不得伤害她。
***
快至暮色四合时,焕然一新的裴彦苏,方登了平壤城内的太德公主府。
公主府内雕梁画栋、碧瓦飞甍,虽比不上金胜春的东宫,却也算奢靡无比。
金胜敏为他和准驸马朴重熙准备的棋局设在一处绿水环绕的凉亭之中,此时又正值黄昏,凉亭四周掌了不少落地烛灯,站在地势高处的凉亭,也算有几分文趣。
与昨晚相比,金胜春与朴重熙都未做隆重装扮。三人简单寒暄一番之后,朴重熙便邀了裴彦苏直奔主题,前往那早已摆好的棋桌。
昨晚,裴彦苏三局大败金胜春,无须多说,朴重熙也知他最初与自己的那局在故意藏锋,是以对于今晚的棋局,他也拿出了全力。
至于公主府的主人金胜敏,虽然见裴彦苏对她公主府的一饮一食分毫不动,但并不恼,只在一旁做安静观棋之人,多的一个字不说。
只有裴彦苏因为一旁的香炉内所燃的香料刺鼻而连打了几个喷嚏时,金胜敏才亲自动手,移走香炉之后,却也一去不回。
金胜敏走后不久,原本就身体孱弱的朴重熙脸色却是愈发苍白,乌色的嘴唇也发了白。朴重熙紧咬牙关,却在坚持落下棋子时,将直流的鼻血,滴到了棋盘上。
至此,这一局棋是再也无法继续了。
目送朴重熙借病离开,棋局散了,即使想要托金胜敏所办的事还未寻到机会说,裴彦苏也准备直接告辞。
此时,夕阳已彻底被大地吞没,暮色四合,亭内只剩他一人,凉风习习,本应当最是天朗气清人景合一之时。
但起身时,他却觉得身下隐隐有躁动的欲火。
尚未发作,那今日在街头代金胜敏邀请他入府对弈的婢女之一却又前来,说公主对今日的棋局并未尽兴十分抱歉,王子所托之事,只要当面交待,她一定竭尽所能,为王子办到。
态度倒是礼貌客气,不像太子金胜春,什么欲望都直白写在脸上。
裴彦苏把玩着腰间的绦环上萧月音亲手挂上去的耳坠,微微颔首,便跟着那婢女离开了凉亭。
又穿过了公主府诸多亭台楼阁,那婢女才终于在一处屋门停下,上前轻轻推了推门后,方才回首示意他进入。
推开门向内,裴彦苏又单独行了数步,忽然闻得一股冷香。
却压不住他腰间那直向下冲的诡异的邪火。
凝神细看,原来他竟步入内室,眼前的床榻连遮挡的屏风都没有,床帐隐隐约约,有女人的身影。
“王子有事相商,当面说,方才不算见外。”
若是他没记错,这是金胜敏故意掐尖了嗓子的声音。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第55章 尺
与兄长金胜春不同的是,金胜敏即使身为公主,面对自己心仪的男人,也如其他女儿般多了几分含蓄和狡黠,绝不会做强迫之事。
早在她于那街头的市舶司门口对裴彦苏匆匆一瞥,金胜敏便已将她那身体羸弱的病秧子准驸马朴重熙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位惊为天人的外来男子。
一见裴彦苏误终身。
她嫉妒他面前的那个女人,嫉妒得发狂,嫉妒得要命。
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享齐人之福,何况与朴氏兄妹联姻所牵涉利害甚巨,她不可能任性。
思来想去,便只有用这颇为下作的方法,即使知道她这么做可能会留下许多后患,即使知道裴彦苏未必心甘情愿,即使知道这场只有身体上的男欢女爱不过是露水情缘——
她也还是义无反顾,要让他做她的第一个男人。
金尊玉贵的新罗大公主不惜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将自己赤身裸体地摆在欲盖弥彰的床榻上,举手投足,极尽妩媚之能事。
“王子有事相商,当面说,方才不算见外。”他来,她想要他别站那么远,那么疏离,靠近一些也好。
裴彦苏脚下如松,只阖上了那双引得金胜敏销魂蚀骨的双眸,一点不看。
为了防止生变,从进入公主府的那一刻起,他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丝一毫都没有松懈。饮食等物最易生出是非来,他坚持不饮不食,却防不住吸入之物。
其实,问题并非出在那香炉之中刺鼻的熏香上。
裴彦苏略一细思,便猜到金胜敏是将催情之药抹在了棋子之上,至于那刺鼻的熏香,只不过是保证他因为熏香而打喷嚏后,掏出手帕擦拭时,能将药物摄入罢了。
也幸好,剂量很小很小。
“既然公主已歇下,在下不便叨扰,就此告辞。”仍闭着眼,他略略施礼,便要转身离开。
“你……王子,”床榻上的金胜敏不想他竟然这般无情,连忙按住胸口上的衾被,坐了起来,“你过来,有什么话,过来好好说,本公主我一定会替你办好的。”
“此处乃公主卧房,在下一介外男,擅闯此地,已然犯了大错。”裴彦苏并未抬头,声音也愈发沉冷,“还望公主悬崖勒马,切莫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金胜敏拧眉。
“在棋子上落药,公主的未来驸马同样会中,他的身体状况本来不佳,若是因此而受损,公主又当如何?”不知不觉,竟然严厉了起来,“同样都是公主……”
“裴彦苏,不用口口声声替本公主着想!”金胜敏未料到他竟迅速猜到了原委,说出口的话又句句诛心,自己的面上挂不住,眼泪也含在了眼眶,却颇为恼怒,“你既然知道自己中了药,我又如此待你,你又觉得自己有几分斤两,能够从我这公主府全身而退?”
“公主见我如此,觉得我也如朴驸马那般中了药?”裴彦苏仍旧合着眼,“我不从公主府全身而退,又怎么对得起还在驿馆中等我的妻子?金胜敏,你如此做派,又哪里有半点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
“你……”金胜敏被裴彦苏直戳心口的指责激得面红耳赤,“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跟你一起,我去告诉你的萧月桢,告诉她你见过我这样了,你觉得,以她的脾性,她难道就不会同样,也做出不合公主的事吗?”
裴彦苏凝神。
从绿颐到塞姬到萨黛丽到贝芳,他的身边有过许多想要靠近他的女人,可是萧月音即使认真扮演着萧月桢,也几乎从未表现过任何醋意。
若他在乎觊觎她的男子有十分,那她对靠近他的女人的在乎,只有不到一分。
不,就连半分都没有。
“果然,她萧月桢再美丽再高贵再大方,也不过是个小女人罢了,”见他迟疑,金胜敏心中大喜,自觉重新掌握了主动,“心爱的夫君和别的女人有了肌肤之亲,她还能沉稳得了?到时候,不也是面目可憎,与本公主这副模样,又有何区别?”
“她不会知道的。”裴彦苏沉沉回道,仍是闭着眼,“你若是想要造次,我会立刻杀了你,然后将她连夜送回漠北。别不信我下不了手,其实上一回,也有一个不自量力的女人想要用下作的手段对我,她的下场,是被我一刀砍下了头颅,连死都不得全尸。公主,你身为新罗的大公主,可不想身首异处吧?”
“你这样做,便是与新罗交恶,裴彦苏,你又如何才能达到你的目的!”他的话金胜敏信了,只能咬牙强撑。
“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牺牲。”自觉言尽于此,裴彦苏再不想与这新罗女子做无谓纠缠,转身之前,又冷冷补了一句:
“最后奉劝你和你的哥哥一句,都省点力气。这世上,没有谁可以拆散我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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