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被裴溯当众拆穿的奥雷握紧了拳头,咬着一口黄牙,却也无从辩驳。
“王子,被奥雷藏匿的福船,下官已经找到了。”恰在此时,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的泰亚吉跳下了马,快步走到裴彦苏身前,屈膝行礼,“请王子与阏氏稍作等候,福船距离此处尚有二十里,正在加速驶来。”
“公主,”裴彦苏像泰亚吉点头示意,又转向萧月音,“奥雷先派人在船上做了手脚,妄图让我们都葬身海底,这样的人,该受何处罚?”
萧月音仍处于被裴溯丰姿折服的震惊之中,忽然听到裴彦苏询问自己,只恍然看向他。
晨光照耀,他棱角分明的脸,和那晚他们大婚通宵解决硕伊母子的毒计时,并无二致。
那时他也问过她,孟皋被害惨死,要如何处置仇人。
如今这奥雷作恶未遂,却也应当受到惩罚。
萧月音张大了一双仍被晨露浸染的眸子,眼睫轻颤,黛眉蹙起,犹豫着:
“不如,不如……”
“公主说须得杀一儆百,”裴彦苏转脸向着泰亚吉说道,唇角有自如笑意,“奥雷心肠歹毒,当处以绞刑。赴新罗事重,我也无暇多留观刑,泰亚吉大人,此事全权交予你,直沽的县尉一职也由你代领。”
泰亚吉颔首领命,又听裴彦苏淡淡道:“关于此事,我会立刻写信完整复述,连同这艘沙船上的证据,一并快马交由父王。”
***
别说坐船出海,萧月音在做这替嫁公主之前,几乎连江河都没怎么见过。
但第一次面对这般浩渺无垠的大海,她却丝毫没有半点欣赏的闲心。
无他,盖因这姗姗来迟的福船虽然更为坚挺宽阔,船舱也更为舒适贴心,可萧月音自船驶离码头后不久,便在颠簸之中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晕船。
先是在船舱中吐得天昏地暗,后来即使是风浪小了,仍是头晕目眩,裴彦苏便为她拿来早已备好的安眠药剂,萧月音服下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再醒来时,早已过了未时,用了些她惯常爱吃的枣糕后,她才终于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恰好,裴彦苏也在此,看向她的目光温柔款款,全无在码头上一句话定人生死的狠厉果决。
萧月音仍未适应在船上行走,向他一步一步靠近时,行动迟缓。
他向她递来大掌,她伸手握住,却恰在此时,本已平静的海面,忽然又一个大浪打来。
他虽然稳稳扶住了她,可船身颠簸,又引得她脾胃翻涌,转身,便朝船舷外呕吐起来。
裴彦苏轻柔拍着她的背脊,无声安抚。
萧月音正要言谢,背后却有另一个熟悉的男声:
“贫僧此来,阏氏特命贫僧行杏林事,若是,若是公主大喜……”
是静泓,不需要她看清面容,便知晓是他。
“真儿是受不得这海上颠簸,晕船以致的呕吐。”裴彦苏的解围,忽然换了对公主的称谓,大掌也不再拍她脊背,只停留在其上,“师傅所说的大喜应当未至,不过,很快也会有的。”
第47章 长
就在他们说话间,又一个浪打来。
因着趴在船舷,萧月音人才刚刚转过来,风浪所致的颠簸,让她还来不及细品裴彦苏所言之意,便又只能跌落在他的怀中。
熟悉安心,又危险重重。
他的手掌扣在她的腰际,下巴也堪堪抵着她的头顶,是以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不仅从她耳际外围,还沿着她颅顶至下,两重并不完全相同的音色,交叉作响。
“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出海时还万里无云,此刻却已然风雨晦暝,”裴彦苏对静泓又说了一句,是与天气相反的云淡风轻,“船行颠簸,静泓师傅若是无事,还是回到船舱中歇息吧。”
静泓手中的佛珠早已停了下来。
扪心自问,方才那句话,他委实问得太过唐突。
大约是因为前两日在禅仁居与公主王子偶遇时被王子的几句话搪塞,大约是公主曾借着看望猫儿的由头想要找他单独说话却终究没了下文
——又大约是,今日这个小王子当众戳穿了胡人的毒计,实在意气风发不说,还非要在他面前,与她故作亲昵。
静泓修行多年,早就六根清净,而这寥寥一生中难得不循戒的几次,都是为了她。
譬如那年排除万难、破例带她去临漳赈灾,譬如明知她身份并非真正的永安公主,却自知晓那日起,便打了诳语,尽力替她隐瞒。
风浪打来的时候,他因着多年修行的定力,方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不至于在她面前摔倒。
但她却只能隐在她名正言顺的夫君怀里,多一眼都不能看他。
“王子说的是,今日的功课未完,贫僧先行告退。”转身离开时,她也仍还在裴彦苏的怀里。
静泓也不知自己心头空落的是什么。
再说裴彦苏怀里的萧月音,一直到甲板上又只剩两个人时,她才觉得扣住她腰际的劲力松了一些。
裴彦苏的胸膛坚硬,又因着两次风浪颠簸,她侧脸撞上时,免不了生了些钝痛。偏这人尤其喜欢在静泓的面前对她揽腰握臂,她不过是正常想与自己的师弟多说几句话,回回都被他阻了。
这样想来,方才他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更值得她来声讨一番。
“我吐得有些迷糊,”终于能从他的怀里抬头,萧月音决定先示弱一番,苦着眼眸看他,“方才是静泓师傅来了吗?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他的掌虽然松开了她的腰,却转上握住了她斗篷下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的意思,“碰巧遇到,几句问好而已。”
“可是,”她先垂了眼帘,咬着樱唇装作沉思状,又抬眸:“我虽吐得迷糊,却也听到你们两个说什么‘有喜’‘大喜’……”
裴彦苏的目光在她仍旧苍白的面上转了转,最后停在她故作懵懂的杏眼上:“公主似乎对‘喜’字特别敏感,我与静泓师傅说了好几句,就只听到这一个字?”
萧月音没想到这也能被他反将一军,干脆装傻到底,直直回视他:“喜?什么喜?天底下同音字众多,本公主酷爱洁净,当然是要多洗的……”
说完,惨白的小脸却也渐渐泛了红,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不知在说些什么。
裴彦苏攥着她手的长指摩挲,另一只胳膊将她虚虚带了带,也开始往船舱中走去:“大喜也是大洗,都会有的,公主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
不敢再在言语上纠缠,也不敢细思他这句看似搪塞的话言外之意,萧月音就这样被他带着,来到了紧邻甲板的船舱之中。
原来裴溯早已在此等候,也幸好这处船舱的窗户朝船的两侧开,裴溯即使向外望去,也看不见她方才靠着船舷时的那番窘态。
船舱不算宽大,坐下他们三人刚好,裴溯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一口铜制的小锅。小锅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为圆口深底的盆状,中间矗着烟囱形状的空柱,有黑烟自那烟囱盖缝隙出飘出;下为镂空脚底,撑着整口锅在桌案上高度刚好与坐立之人视线相平。
锅中有鲜咸香味扑鼻,白色汤底咕嘟咕嘟热着,还有虾蟹等物,不断翻腾。
“公主第一次乘这海上大船,晕船是再寻常不过,”裴溯笑着看向入船舱的两人,“正好,这一锅海错是在公主歇息的时候打上来的,昨晚忌北见你喜欢食蟹,这锅里便多煮了几只。”
萧月音也回以微笑。
从前一段时日,为逼自己改掉素食的习惯,她也强行食过多次牛羊等荤腥,总是不能下咽。自从和裴彦苏行了大婚之仪,无论是他亲手为她烤的兔肉,还是他亲手给她剥的虾蟹,都让她渐渐尝到了美食的妙处。
长久困于精舍,是自我修行,也是樊笼。
说话间,她和裴彦苏已然落座,戴嬷嬷也进来递上了餐具,待她重新关上舱门之后,萧月音又听裴溯说来:
“今日在码头,我好生卖弄了一番,让公主见笑了。”
其实,裴溯之所以如此笃定奥雷在船上做了手脚,也不仅仅是因为那有问题的桅杆和风帆的角度。
昨晚上裴彦荀未雨绸缪,已然趁着奥雷宴请他们的时候,跑了一趟码头,将那艘沙船里面也仔细检查了一番。
沙船船底的结构,纵横一体,横向是若干个水密隔舱,即使某几个隔舱内有一处或几处破损渗漏,水流也并不会漫延整个船底,而致使行船立即沉没。
但裴彦荀也出自江南裴家,对造船一事的精通虽比不上自己的姑母,却也能迅速发现不妥之处。
一间间水密隔舱探去,看似密不透风的水密门不过是纸老虎,加上船顶有问题的桅杆和风帆,等这艘船航入深海,一旦遭遇哪怕点点风浪,很容易便会沉没。
不过这些,为了不让裴彦荀身份暴露,裴溯是不会告诉萧月音的。
而萧月音听到裴溯突然提起的话头,先是一愣,旋即想起当时情景,不由笑道:
“幸亏母亲懂得造船之道,为我们提前拔出了隐患,否则现在,我们恐怕真要葬身大海了……我羡慕母亲博学多识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笑?”
当然,即使大周对外贸易发达、从中获利不少,可造船之学到底也非“显学”,从前裴溯尚在闺阁时应当也花了不少工夫来研习此道,在旁人眼中,可能确实算是“不务正业”。
“母亲自谦之语,真儿这就当真了?”耳畔传来裴彦苏的调侃,他与她靠坐,直裰下摆与她的下裙面挨擦一处,他只需要轻轻偏头,便能向她耳语。
她至今还不能习惯“桢儿”这个昵称,朝向他那一侧的耳尖更红,抬手将鬓发挽于耳后,方嗔道:
“若大人嫌弃的话,那就只好用虾蟹来堵住我这不会说话的口了……”
反正这样粗暴转移话题的方式,他也用过。
裴彦苏微微勾唇,便拿起筷箸,向滚烫的锅中细细翻找。
用来堵住她口的方式有千百种,可不仅仅是用他剥好的虾蟹……
晾凉的时刻,裴溯又道:
“忌北,你是如何确定那泰亚吉是左贤王的人,而不是乌耆衍?”
“乌耆衍在漠北享有绝对的权威,若泰亚吉是他的亲信,奥雷必不会如此薄待他。”裴彦苏顿了顿,“昨晚泰亚吉来找儿子时,便自报了家门,他从前跟着摩鲁尔打过几年仗,摩鲁尔又是左贤王手下悍将,泰亚吉与奥雷不对付,一直都想等着机会取而代之。”
“漠北人粗悍,勾心斗角之事,并不比我中原汉人少。”裴溯闻言淡淡一笑,语气颇为轻蔑,“帕洛姆身为乌耆衍大阏氏,看似温和不争,那日乌耆衍当众处理硕伊母子时,她的话也并非完全公平公道,反而处处拱火。”
萧月音仔细回想那晚的情景,其实裴溯并不在现场,她能如此笃定,定是裴彦苏事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向她复述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蟹已晾好,裴彦苏挽上了袖口,“帕洛姆虽是那乌耆衍元妻,但左贤王呼图尔到底与右贤王乌列提不同,没有血缘维系的关系,很容易变质。”
这话颇有指点江山之意。
萧月音原先只是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推测裴溯大概并不想要做这个劳什子的单于阏氏,如今看来,她到底还是保守了。
所以,在裴彦苏的眼中,乌耆衍也只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他并非将其视作父王?
她不由得转脸看向他。
“真儿这是什么眼神?”橙黄的蟹腿在裴彦苏的长指间翻飞,他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放心,我与真儿的夫妻关系,不会有变质这一说的。”
……怎么这都能被他拐到他们的“夫妻关系”上去?
见她又红了脸,裴彦苏莫名心情舒畅,为她剥蟹的动作也更快了。
坐在对面的裴溯自然看懂了两人的暗暗交锋,又笑着将讨论的话题,重新拐回到漠北王廷权力上层,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上去了。
大阏氏帕洛姆,既是乌耆衍的元妻,也是左贤王呼图尔唯一的亲妹。与乌耆衍一样,呼图尔也是出身寒微至极,他辅佐乌耆衍起兵时,两人也几乎都是一穷二白。二十余年来,两人白手起家一路携手创业,在乌耆衍刚刚小有所成时,为了表示对呼图尔的绝对信任,他便早早迎娶了呼图尔唯一的妹妹帕洛姆为妻。
至于右贤王乌列提,虽然是乌耆衍亲弟,兄弟两人却在幼年时因为穷困被迫分离,直到乌耆衍在漠北草原已然不可小觑时,乌列提才重新投靠过来。与呼图尔相比,乌列提才智平平不堪大任,但他最会讨自己这个枭雄兄长的欢心,还将自己的妻妹、生得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硕伊送给了乌耆衍做阏氏,为了平衡势力,乌耆衍十分重视乌列提,统一草原诸部后,便也将与左贤王呼图尔分庭抗礼的右贤王之位给予了他。
而那直沽县尉奥雷,本就是乌列提门下的走狗,硕伊与车稚粥在乌耆衍处失了宠,右贤王一党恨裴溯裴彦苏母子入骨,为了彻底斩草除根,便在他们的船上做手脚,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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