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苏不语,拿了料碗,开始为烤兔调酱。
“你的小公主花容月貌、清婉动人是真,静泓的品性在邺城上下也是有口皆碑的,”裴彦荀继续说道,“他一个出家剃度、六根清净的沙弥,你堂堂漠北王子、大周状元,吃他的飞醋,未免也太……”
“我吃醋了吗?”裴彦苏持调羹的长指未歇。
“没有没有,哪里哪里,”裴彦荀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尖,“冀北你现在苦尽甘来美人在怀,怎么会与一个区区沙弥一般见识?”
听到“美人在怀”四个字,裴彦苏眉尾一跳,手上忽而一停,几息后复又继续,说道:
“表兄走后,我从那和亲的侍卫团里,招揽了一个可靠的人。”
之后便将有关倪卞的前后之事细说,又与裴彦荀商量了几句为倪卞易容一事,便算揭过。
——“冀北,阿娘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没?”裴彦苏再回神时,裴溯的面上,已然带了丝丝怒气。
“阿娘说什么?”自知理亏,裴彦苏的语调也绵软了下来。
“也许你真是许久没有下厨,这兔子闻起来倒是香极,可是盐和辣都放得太重了,”裴溯顿了顿,将目光移到她身旁的萧月音身上,萧月音正捧着热茶的茶杯,眼尾透红,应当是受不得这样重的口味,“公主才吃了一口……”
“是我许久不下厨,手艺生疏了,”裴彦苏连忙站起来,踱步至萧月音的身侧,看向她手中已然空了的茶盏,顺手接过,“放料的时候没轻没重,浪费了这一只上好的肥兔,罪过罪过。”
转身去为茶盏添开水时,又听裴溯道:
“说起来,还未至幽州时,我原本也以为漠北人惯以牛羊为食,他们吃的东西,应当是极为重口的。谁知道吃了几顿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漠北虽然占领了关外的大片土地,可与我们中原不同,”裴彦苏向茶盏缓缓倒着开水,视线在裴溯之侧的萧月音身上一触即离,“能得到盐的途径,除了大周纳贡之外,便只有从西域商道上的商人购买,其他调料更是如此,如此金贵,饶是顶层贵族,也只能酌量使用。”
“那……为何此处又……”萧月音蹙眉,插嘴说道:
“此地同样也早早被王廷占领,又距离西域商道遥远,盐价和其他调料的价格,应当更贵才是。”
茶汤满溢,裴彦苏亲手奉给了萧月音,道:
“公主是健忘又犯了,还是从早上到现在,仍旧没有清醒?此处距离直沽海岸,已经不足两百里,海边有一些私盐田,盐价低,这里的庖厨自然舍得用料。”
清美的茶汤入口,萧月音也微微颔首,当是知晓了他所讲其中的原委。
环视室内,才见之前韩嬷嬷所言“久不见人影”的隋嬷嬷也终于随着戴嬷嬷立侍一旁,将茶盏放回桌面,萧月音起身,向隋嬷嬷道:
“嬷嬷,北北可还好?”
为了能有更方便与隋嬷嬷说话的由头,她便安排了北北由隋嬷嬷照拂。
时至此刻,隋嬷嬷仍然余悸未销,是以萧月音问她话时,她一时间竟也没反应过来。
归根结底,也是她本要在一行于这客栈落脚、众人忙于收拾时,再向邺城去信。可谁知她刚将那藏好的信鸽提出,面前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身为大公主乳母,想不到嬷嬷你除了豢养狸猫,还私下养了鸽子。”裴彦苏的语气冰冷至极,“只是,猫儿生性凶莽,嬷嬷也不怕,北北伤了这信鸽,导致嬷嬷与邺城通的密信,就此断了?”
王子话里有话,显然已经知晓了不少事,隋嬷嬷冷汗涔涔,虽垂头躲避,仍是掐着掌心故作镇定,抖着嗓音回道:
“是奴婢有私,想偷偷与远在邺城的家人通信,若犯了王子的规矩……”
“萧月桢——”裴彦苏一顿,又骤然提高了声量:
“她也是嬷嬷的家人吗?”
隋嬷嬷猛然抬头,疲惫的双眼大睁。
是啊,若是王子已然发现萧月音是顶替的,以他对大公主的用情至深,肯定会立刻付诸行动、将萧月音这个冒牌货处置了!
哪里还需要她千躲万藏、时时警惕,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吗?
“大公主她,”想到此处,隋嬷嬷心中大喜,那疲惫的双眼,也陡然生了光亮,“她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方才让双生的妹妹,替她出嫁的……王子与大公主两情相悦多时,想必十分了解她的品性,如今奴婢也是冒着危险,想要将大公主让回来,正本清源,拿回本就属于她的王妃之位……”
谁知话音未落,裴彦苏竟然轻蔑一笑:
“枉我苦读多年,也是状元及第,但嬷嬷这番汉话,我反倒听不明白了……按照嬷嬷的意思,与我白首偕老的王妃,就一定只能是她萧月桢?”
隋嬷嬷闻言一怔。
他这番鄙薄的语气,一口一个“萧月桢”,对大公主直呼其名,实在是,实在不像是对心爱女子的称呼……
“先前你们送回邺城、想要对萧月桢通风报信的宫婢绿颐,是死在我的手上的。”裴彦苏的语调又冰冷了几分。
隋嬷嬷汗毛倒竖,更是说不出话来。
“你如果知情识趣,肯配合我,我倒是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裴彦苏眸光一暗,拇指缓缓摩挲腰间的蹀躞带,“否则,以你曾暗地里做过的那些对她不利的事,我随时可以要你性命。”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那个冒牌货萧月音
——“公主,”思绪回转,隋嬷嬷想起自己方才对王子许下的重诺,向萧月音颔首回道:“北北在静泓师傅处照料,公主大可放心。”
“既然如此,”萧月音却已然走到了隋嬷嬷面前,言语笃定,“嬷嬷还是带我去看看吧。”
众目睽睽,隋嬷嬷自然只能应诺。
***
再回到客房时,裴彦苏也早已回了。
日头西斜,这个亲手烤兔来向娇纵公主赔礼道歉的漠北王子,此时正半倚在窗边,凝神细思。
从侧面看,他有着比寻常汉人男子更加优渥的面部线条,深邃,硬朗,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比寻常人更让她捉摸不透。
“北北可好?”听见她的脚步,裴彦苏转了脸过来,半边俊容被暮色斜照,另一边却仍旧阴冷。
萧月音不想多口舌,只微微颔首示意,便径直前往湢室。
谁知他竟然跟了上来。
随侍的韩嬷嬷见状,斜斜看了一旁的毓翘一眼,两人便默默退下,关上了房门。
身后的气息已然迫近,萧月音滞了一息,后颈上的热温传来,是他微微握住。
“我尚在癸水之期,大人再等等……”
他明明并未做什么,只是一只手,她却已然呼吸不稳。
“既然是癸水之期,公主要那么多冰来,又是做什么?”那只手却撩开她故意遮住双耳的鬓发,说话时,气息在她耳上缭绕。
另一只手,微微拢上了她的小腹。
第45章 故意
从前几次,裴彦苏揽住或者握住她的腰侧时,萧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断没有此时这般快过。
只有两次被他热吻,他缠住她,她脑海空白一片,却也不似眼下这样胡思乱想。
其实,自从他与她从那月色下的山顶返程、又一同对付了硕伊母子的诡计和胡搅蛮缠之后,他对她行动上可以说是极为克制,与大婚之前他惯常的言行逾矩比,简直堪称君子典范。
就说连续两晚与她同床共枕,她不与他睡于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关切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悉心帮她把被衾掖好,熄灯就寝时,放低所有动作的音量,生怕将她打扰。
这番礼待、尊重和克制,让萧月音渐渐放下了防备。
大约是因为她在大婚之夜来了癸水,身体不适,惹了他的心疼和百般呵护。
他可以为了自己这个“萧月桢”卸下隐藏许久的文弱伪装、单枪匹马杀穿恶霸的老巢,也可以顾惜她的身体,以端方君子之风,绝口不提他也许老早就想补全的周公之礼,一切由她来定。
他情深至此,她本来便应当愧疚不已。
可他却在她的风平浪静之时,再一次做了这亲密之事。
——但,说是亲密……倒其实并不算什么。
比起戴嬷嬷那教导的册子上所行之事,他只不过用高大的身躯微微将她罩住,大掌之所以拢着她的小腹,也是因为她方才为了摆脱他,才用那早已云销雨霁的癸水来做挡箭牌,他顺势体贴关切一番,如此而已。
萧月音只觉得颈上热透,微微提起了手臂,却在尚未按住他时,又犹豫了一瞬。
因为方才,借着去静泓处看望北北的由头,她已经在路上,听了隋嬷嬷耳语,顺利再次放飞信鸽、将她的手书传回邺城一事。
事不过三,前两次的书信杳无音讯,想必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有回信来了。
若是在此时明确表露对他的不喜和抗拒,岂不是又可能前功尽弃?
是以,萧月音抬手原本只想拨开他,拨开这源源不断的热温,却在犹豫之后,选择了轻轻覆在了上面。
“先前这破房间内太闷,用冰散散,”她故意将话语说得散漫不经,即使浑身酥麻,仍旧要努力扮演好萧月桢,“只要不将冰块与我接触,应当对癸水无害。”
这番做贼心虚的辩解,裴彦苏有无数种方式拆穿。
他当然猜到了她用冰所为何事,不过是今晨他不经意提到的“耳洞”之语,让她急三火四,赶在有条件的第一时间,穿好了耳洞。
穿耳应当痛感不轻,否则在他前次与她门口相遇时,她的双眼不会那般红。
宁愿自己哭着苦着,也不愿向他求个嘴软。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伪装再好,那藏于鬓发之下颇为红肿的耳珠和那突兀穿现的褐黑茶叶梗,也暴露她曾于此手忙脚乱的模样。
“不用冰,是为公主的身子着想。”裴彦苏沉了嗓音,又故意俯首,将薄唇贴近她耳朵边缘,“下次不可以这般任性了,好吗?”
话虽体贴无比,可他每一个字说完,热息都要在那薄薄的耳廓回旋,带得她酥痒无比,就连轻轻覆住他手背的手,都忍不住柔荑卷起,以干净的指甲微磨为回应。
“大人说的是,我不应当只贪图一时的爽利……”被他拥着,先前的几次张牙舞爪的姿态,全都被缩进了心壳之门,萧月音震颤不已,“大人……大人能不能先放开我?”
“我,我来这湢室,是为了换……”最后几个字含在口中,却是因为他的吻突然落在她的耳上。
只蜻蜓点水一般,似乎不带半点情欲的妄念。
萧月音只觉得脚下一轻,浑浑然间,如临无底深渊。
而指甲再抠,却已经好似脱力一般,玉臂垂落。
“换什么?”音犹在耳,裴彦苏又落下一个吻。
比方才那个位置更下,离她刚刚打好的耳洞,只有咫尺之遥了。
“月……月事带,”萧月音艰难咽下口中不断汹涌的津液,“是污秽之物。”
一息之间,他并未多有动作。
可是她心跳却莫名越来越快。
“方才公主走了之后,微臣将那只兔子吃干抹净了,”虽未再落下吻来,裴彦苏的呼吸却仍旧停留在她耳处,“其实,品到内里,也并未如表面那般咸辣,可惜了,公主今日没这口福。”
在这个暧昧缠绵的时候,他却绕开她的月事带一事,突然转提了兔子。
她属兔,他这转换言语的弦外之音,已昭然若揭。
是终于忍不住,等到她癸水离开,他便也要对她这只兔子拆骨入腹、吃干抹净吗?
萧月音牙关一抖。
可下一瞬,身上却是一松。
“公主的事是要事,耽误不得,”裴彦苏离开了她,往后退半步,“今晚的晚饭,微臣特意嘱咐了厨房,样样都要清淡。”
之后,也不等她回答,便离开了湢室,关上了门。
***
第二日,一行人虽然并未早起,却也是紧赶慢赶,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直沽。
相较于小镇安墟,直沽城郭倒是大了不少,虽与幽州和冀州相比仍是小巧,却也不似安墟那般冷冷清清,行人商旅也有诸多往来。
而直沽城内也有专门来接应他们一行之人,为首的名叫奥雷,总领直沽地方事务,随同他的还有一名副手,自称泰亚吉。
当日,王子与王妃等人都歇在了直沽驿馆中,而奥雷作为一方总领,自然极尽周到,当晚便设下佳宴,盛情款待了自邺城辗转幽州又远道而来的一行众人。
也是在这个席上,萧月音才终于知晓,乌耆衍安排裴彦苏来此的目的。
彼时宴席才刚刚开始,上菜的侍从们鱼贯而入,眼见着一盘盘从未见过的鱼虾蟹蚌被摆在面前的桌案上,萧月音面上仍旧保持着端持的微笑,内心却是暗暗打鼓。
因为运输不便,海错是极为昂贵的食材,作为大周皇室的掌上明珠,萧月桢从前在周宫的宴席上,自然是吃过不少,应当习以为常的。
可是萧月音并非萧月桢。
此时,阵阵咸香扑鼻,面对佳肴,她虽然难得食指大动,可是虾蟹之类需要动手取肉,恰巧随侍的韩嬷嬷也并不谙于此道,主仆二人对视之下,都颇有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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