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公主殿下挂心,”静泓的目光,在她的身上一触即离,“贫僧因罪,早已不再负责此事。进献金像乃大事,贫僧也已全权将其移交给了会凡和静泉两位师傅负责。若是公主对此有惑,贫僧这就去将两位师傅请来,为公主解答。”
“师傅不必多此一举了。”萧月音后腰上又是一热,裴彦苏轻轻揽着,将她带离静泓的面前,“公主金枝玉叶,这些繁务哪里需要公主亲自操劳。我与公主还有事,师傅请自便。”
裴彦苏人高马大,步伐快起来,萧月音根本撵不上,正咬着嘴唇想着该如何声讨,忽又发觉他步履减慢,像是知晓她的想法,故意不给她机会一般。
她只好生生将气咽了回去。
就这样又走了片刻,后腰上的热意乍然退却,萧月音方才发觉,先前走在他们前面的裴溯,已经在禅仁居门口等着他们了。
“与无关紧要之人闲谈几句,让阿娘久等了。”裴彦苏颔首,言语却非恭敬。
萧月音拢了拢发丝,并未附和他对静泓的这般轻漫。
“莫非你有千里眼,方才不在此处,却看到了与阿娘谈话之人?”裴溯却是展颜一笑,“先回去吧,事情已然妥了。”
一路安静无话,回到临阳府后,裴彦苏和萧月音先将裴溯送回,裴溯只将裴彦苏留下,萧月音也乐得少与这阴阳怪气的王子接触,依言离开。
“你们大婚那晚经历生死,可为什么我看公主对你反倒不似从前热络,忌北,可是你欺负人家了?”房内只剩母子二人,裴溯说话也直白了许多。
“是阿娘你多虑了,没有这样的事。”裴彦苏躲了视线。
“你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二十余年,阿娘会看不穿你的心思?”裴溯淡淡一笑,不疾不徐说道,“阿娘老早就提醒过你,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受不了冷脸,需要你去哄的。今日去禅仁居,是阿娘主动提起的,遇到那个宝川寺的沙弥,也不过是巧合而已。忌北,你又何必如此。”
裴彦苏提眉,这才看向自己的母亲。
“如今,你已与公主大婚,以后夫妻一体,”裴溯顿了顿,“若是因为一个外人将公主往外推,恐怕会再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裴彦苏自然知晓裴溯这是暗指先前萨黛丽一事,因道:
“阿娘放心,儿子不会多看旁的女子一眼。”
“不止如此,”裴溯愈发肃然,“在公主面前,多收一收你的脾气。你们两人来日方长,不要因为区区小事生了隔夜仇,若公主不愿意,你更不能强迫人家。”
裴彦苏提了气,正要反驳,又听裴溯问道:“那件事情,有着落了?”
“嗯,乌耆衍说了,”他只能将反驳生生咽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往直沽。”
“这样便是了。”裴溯一顿,又用更加柔缓的语气道:
“此行任务艰巨,静泓同行,也免不了会多与公主来往。忌北,你若还是像今日这般乱吃飞醋,阿娘怕你因小失大。”
“静泓?阿娘这是何意?”裴彦苏眉头紧锁。
裴溯不慌不忙说道:
“今日到禅仁居,你和公主与静泓说话时,阿娘也找了会凡师傅。原来静泓师傅不仅年少得道,还有一手过硬的医术。随公主一道来漠北的太医们已经返回邺城,这一次去直沽带上静泓,有大用处。”
***
回到自己的院落,只见上上下下都在为收拾行装忙碌。
裴彦苏正要穿过耳房,迎面走来神色淡然的公主,看见他,眼神也同样淡漠疏离,全无方才在禅仁居与那静泓相遇时偶现的惊喜神采。
“大人回来了。”一面说,一面退到了一旁,像是要避让他一般。
没话找话,敷衍的很。
可是他偏有话要对她说,还是说了她一定会喜笑颜开的话。
“这一次父王的安排紧急,我也是今日一早去见父王才知晓的。”裴彦苏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她前进的方向。
“大人多的是繁务亲自操劳,我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日夜闲着,跟着大人一并去直沽,恐怕也是要做大人的累赘。”萧月音面上虽挂着笑,一双美目却是没有半点温度。
裴彦苏心中一刺,自然听出来她这是拿着方才在禅仁居他面对静泓时的那番阴阳怪气反过来说他。
“公主是我的王妃,我的妻子,累赘二字从何说起?”他刻意多顿了一息,观察着面前对他虚情假意的女人,那眸色细微的变化,“这次去直沽,我已向父王秉明,让静泓师傅与我们一并同行。”
“此话当真?”果不其然,萧月音黑瞳闪过亮色,如浩夜中的繁星,“北北的伤还没有大好,有了静泓师傅同行,我倒是不用担心了……”
后面几句像是自言自语,一面说一面垂下了眼眸,忽然又想起什么,张着眼帘,认真看向他:
“大人不会是在骗我的吧?”
竟然还微微拉住了他的衣袖。
那衣袖中的长指捻了捻,裴彦苏回道:
“公主以为你的夫君是乱开玩笑的——”
“哎呀!”却被另一人打断,原来是两人说话时,毓翘从卧房中捧了个木匣子,急匆匆往外走,刚好踩到了萧月音的裙摆,往前一个趔趄。
那木匣子所装的东西,也随之坠落一地。
萧月音扫眼看去,只一瞬,便霎时从玉颈红到了耳朵根。
是先前戴嬷嬷为她做大婚教引时的那本册子,好巧不巧,落地之后,翻开到了最要紧的一页。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①。”尴尬间,却是裴彦苏弯腰,将那册子合上,重新递给了毓翘。
毓翘红着脸将册子胡乱塞回了木匣,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大人方才说什么?”萧月音回过神,脸上的红霞却已然退却。
“没什么,”裴彦苏恢复了端方君子的模样,“突然有感而发罢了。”
她果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第43章 洞
第二日的卯时刚过,临阳府门口停着的几辆马车,便已经就绪,缓缓向东边城门方向驶去了。
一直到一行路过禅仁居,眼见着只背着薄薄行囊、轻装上阵的静泓也上了她身后的马车,萧月音才彻底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刚收回了打帘外望的手,她对面坐着的裴溯,便温柔说道:
“其实,幽州距离直沽不过四百余里,在两日三日之内,紧赶慢赶,也能赶到的。忌北这个孩子,一心立功,倒是苦了公主,要同我们一道这么早起。”
但裴溯并不知晓,和裴彦苏一样,萧月音也是个习惯早起之人。不过,她如今扮演的萧月桢,倒是听说从前在周宫中时,日日懒睡,每每错过晨省。
眼下,裴溯自然以为她面色不愉是因为起了太早,她便顺水推舟,立刻捂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大人的事是要事、大事,若是为了我区区几个时辰的睡眠而耽误,我可是当不得这个千古罪人的。”
这话虽然夸张至极,却也很好符合萧月桢一贯的乖张形象。
实则,她所忧心之事,除了今日裴彦苏会再一次言而无信不带静泓上路之外,还有旁的。
第一是,这次他们突然出发前往直沽,而那先前寄往邺城的信一直杳无音讯,若有回信来,她与隋嬷嬷,要如何得知、又如何应对?
第二是,今晨起床梳妆时,裴彦苏刚好也在她身后穿衣。因着为出发直沽收拾细软,宫婢毓翘便顺势将妆奁中的珠宝首饰全部重新拾掇了一遍,又刚好将她早已全部收在盒底的耳珰们都翻了出来,装回去时却不慎漏了一只在外,恰被裴彦苏眼尖瞧见了。
“公主从前在邺城时,颇为喜爱这些叮叮当当的摇晃之物,”裴彦苏披上外袍,“好像……自从来了漠北之后,公主的双耳,倒是几乎时时落空了。”
他的语气自然,表情如常,这样的询问既无逼迫,却又不失体贴细致。
可萧月音听者有意,转了目光,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因为自小在宝川寺带发修行,她是没有穿耳洞的。这次和亲漠北事务繁多,宫内不仅没来得及为她准备耳夹,就连穿耳,她与韩嬷嬷也尽是疏忽大意了。
公主妆饰,从头到脚,繁复冗杂,即使未戴耳珰,打眼看去,也并无不全。
可是却在今日,被裴彦苏发现这样的细节。
“来之前便听说了漠北风沙很大,耳朵上若是挂金戴银的,让大风吹起来,耳朵怕是要被扯得痛死,”萧月音说着顺手打开妆奁,将那只耳珰随意丢了进去,故作不经意,“我便让她们把耳珰都收起来了。”
扣上盒盖,又捏着手指转身,看向正在系着蹀躞带的裴彦苏,顿了顿道:
“大人从前言语间可是恭敬得很,今日却不太对。怎么,大人做了本公主的夫君,连这点小事都要过问了?”
裴彦苏当场倒是没说什么,只垂着眼眸,视线似乎从她被挽发挡住的耳珠上扫了扫,又淡淡收回,“啪嗒”一声将带扣扣好,方才笑着阔步往外走去:
“公主的事,对于微臣来说,再小也是大事。”
——“公主?公主?”裴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月音方才从怔忡细思中回神,忙回以微笑。
“果然,公主还是因为早起,眼下神思不定。若是实在撑不住,也莫要逞强。”见萧月音美目迷离,长睫倦懒,裴溯一脸关切,又顿了顿,“我这个做娘的,最知道忌北。其实他赶着这么早出发,不过是想早点离开幽州,并非真的只一心为了大事。”
听到这话,萧月音提眉,怔怔看着裴溯。
“毕竟他的父王和兄弟眼下都为他来了幽州,”裴溯心知萧月音所疑为何,笑着解释,“这孩子,从小因为我的关系,亲情淡泊,骤然多了这么多亲人,他自然是能躲则躲的。”
萧月音不自觉抬手捏了捏她藏在发下的耳珠,一面将视线移到自己随着马车前行晃动的裙摆上,顿了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父母兄弟是天然的倚靠,当然应该重视起来。我虽打出生起便没了母后,但父皇和两位兄长怜我疼我,还有我继任的母后宋氏,对我也是十分宠溺娇纵,把我养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让母亲见笑了。”
萧月音模仿着萧月桢的娇纵语气说完,心头却蓦地一痒,泛起了点点愧怍。
这种话,以裴溯母子二十多年以来的悲惨遭遇,她无异于是在往他们伤口上撒盐。时至今日,她也并不知晓当初远在江南的裴溯是如何与漠北的乌耆衍产生了关联,只知道乌耆衍始乱终弃后,裴溯背负着未婚生子的骂名,却从未想过要让裴彦苏认回自己的父亲。从几次乌耆衍对待两人的态度上看,统一漠北的枭雄将自己所有的爱重都给了裴彦苏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亲子,而对为他生下儿子又艰难求生的裴溯,则是能敷衍则敷衍。
当初,是漠北那边向大周递了国书,直言裴彦苏真实身份,才让这位名动上京的状元郎再无法在汉地立足,必须回到他亲父乌耆衍的身边的。
而裴溯作为裴彦苏生母,便也只能跟着他回到漠北王廷,被迫接受乌耆衍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和他所牵扯出的一堆胡人,又将全部心力放在为裴彦苏筹谋上。
裴溯虽然自己并未真正做过哪家的儿媳,但对于她这个公主儿媳,倒是一向温柔慈爱、甚至是宠溺偏袒的。
“公主是万金之躯,能娶到公主这样的夫人,是忌北的福气。”停了半刻,裴溯面上笑容依旧,果然并未半点恼,反而为她说话。
然后便施施然转了身,掀开侧帘,叫住了车外骑马同行的裴彦苏。
看着她也同样纤弱的背影,萧月音心头的愧意更深。
若不是因为她还顶着姐姐萧月桢的名头,需要时时扮演这个娇纵任性、口无遮拦的公主,她倒是很愿意与这位表面温柔良善、实则坚韧顽强的江南闺秀好好交一番心。
毕竟,作为从小被生父抛弃的萧月音,她又怎么会不对裴彦苏于生父、于兄弟的微妙感情,而感同身受呢?
“公主,我已经跟忌北说好了。”思量感叹之间,裴溯已然转回了身子,晨风将她简单的发髻吹得凌乱,却更让她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约、清丽脱俗,“今晚不再急着赶路了,就在中途歇一歇,明日再赴直沽,也是完全来得及。”
这一下倒是暗合了萧月音的心意,一时间,方才的点点愧意,也化作了她口中源源不断的甜言蜜语、卖乖讨巧,对着裴溯,一路说到了他们预备的歇脚之所。
那是个名叫安墟的小镇。他们到时已是日晡时分,街上人丁稀少,几乎家家都关门闭户,更别提商铺酒楼之类。
等到终于找到客栈安顿好时,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既是夫妻,萧月音自然与裴彦苏同住一间客房,但小王子似乎有别的要事,只在客房中稍稍停了片刻后,便转身出去,不知何往。
萧月音不由大喜,屏退了刘福多公公等人之后,便将韩嬷嬷叫到跟前来,将今晨裴彦苏发现她并没有耳洞一事细说了,并言明需要趁着此时裴彦苏并不在的当口,赶紧为她把耳洞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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