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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渡春音——放鹤山人【完结+番外】

时间:2024-08-08 17:13:59  作者:放鹤山人【完结+番外】
  这话算是给了乌耆衍一个台阶,单于顺势一拍脑门,做了个恍然大悟状:
  “瞧我,说了这么久,都差点忘了今晚是与你相认的第一面,我们漠北男儿,别的可以不干,但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是一定不能忘了的!”
  很快便有菜肴上桌,虽然摆盘粗犷,但好歹都是熟食。萧月音这几日也开始慢慢习惯辅一点点细脍,见到端上来的盘子里又都是些胡乱烤就的牛羊肉,便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她的这般情状自然落入了裴彦苏的眼,状元郎正欲开口关切,却见面前又横了一个托盘。
  原来是由几名穿着洋红色紧身裙装的美姬,捧了新的托盘鱼贯而入,这端到他们二人面前的托盘上,却有两只造型奇异的酒碗。
  “我手上的伤口尚未痊愈,此时不宜饮酒。”裴彦苏对上首一直看着他的乌耆衍扬了扬自己还缠着纱布的手。
  “那大周的公主,总是可以饮酒的吧?”乌耆衍对那奉酒的美姬点头示意,想了想,又颇为不满道:
  “老五,从邺城出发到现在也才几天,你到底受了什么伤,才弄成了这个样子?下午在街上见你时,你就死活不愿意说。”
  那两只酒碗还是被放到了萧月音的案前,她只顾着端详这实在看不出材质的酒碗,对耳边裴彦苏那准备了许久的告状之词,完全没了预料。
  可车稚粥却猜到了裴彦苏想故技重施,借着手上的伤口大做文章的意图,见萧月音沉迷观察酒碗,直接先声夺人:
  “公主可知,这酒碗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萧月音摇头,目光未从酒碗上移开,听到车稚粥此言,还上手触了触。
  “说起来,这酒碗的来历也是与公主颇有渊源。”车稚粥提高了音量,“这是用公主的表兄,卢据的头骨做的。”
  头……头骨?
  萧月音浑身如被巨舆碾过一般,霎时疼痛难忍,差点瘫软在地。
  而裴彦苏眼疾手快,扶住她的同时,也听见了这从来恣意娇纵的公主,口中那不自觉的呢喃: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9章 北北
  今晚的宴会,主要目的便是让漠北单于与失散多年的亲子顺利相认,哪怕先前裴彦苏硬要从乌耆衍口中为裴溯讨得名分,乌耆衍也并不在意。
  裴溯得了结果,在上菜之前便已借故离开,乌耆衍对这个为他生育了儿子的汉人女子并无半点感情,本就不想看见她在此碍眼堵心,自然乐得放人。
  而那先前还用着所谓等身金像装腔作势的大周公主,也因为眼见着自己表哥的头颅被做成了酒碗而彻底失态,半瘫在漠北小王子的怀中,曾经顾盼神飞的美目此刻鲜活全无,只呆呆地望着面前那已经盛满烈酒的酒碗,一言不发。
  因着两人这样的姿势,萧月音头顶元宝髻正中、她专门让隋嬷嬷戴好的那只象骨雕兔,也与裴彦苏的双眼近在咫尺。
  他凝着目光扫向了神色如常的乌耆衍父子二人,便猜到用这卢据头骨做成的酒碗来敲打永安公主,绝不可能是车稚粥擅作主张。
  心下了然的裴彦苏只清了清喉咙,复提了音量:
  “方才,单于问我,我手上的伤从何而来。”
  坐于上首的乌耆衍一口吐掉口中烤肉嚼不烂的肉筋,看着他。
  “前几日事情发生后,我以为,摩鲁尔将军已经向单于通报了此事,便没有再提。”裴彦苏又垂首,状似不经意地睨过自己的双手,“本来,是想给二哥留点情面。我们兄弟之间,生了点小小的摩擦,也不愧男儿本色。”
  车稚粥刚刚还洋洋得意的脸上笑容骤敛,急急阻道:
  “父王,你别听五弟胡说!”
  主动认领交接弟妹嫁妆的任务、席上好生扮演“兄友弟恭”、先一步戳破酒碗的来历,都是车稚粥为了在乌耆衍面前掩盖冀州之事,而做的种种努力。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这个野种弟弟,不仅仅满口文绉绉,汉人的那些阴险算计,也学得有模有样。
  在冀州时,裴彦苏便挑动着摩鲁尔把他仅余的几名心腹全部杀害,他本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从冀州到幽州,裴彦苏也果然再无动作,反而主动向他示好。
  谁知道,这坏胚心机深沉,一路憋着不告状,又故意把那手上的伤口弄深、在父王的面前晃荡,原来是为了给他送个大礼。
  可任他此刻怒气冲天又如何?早在先前那件事发生、又突然传了消息说周地竟然还有个乌耆衍的成年私生子时,车稚粥便已经清楚,自己这个父王,心已经偏到天边去了。
  更何况,对他睚眦必报的这个野种弟弟,可是那周地两百多年首屈一指的连中三元之人,本就理亏的车稚粥,又怎么可能辩得过巧舌如簧的他?
  而车稚粥彻底失败的结果,除了要被软禁直到弟弟大婚之外,便还有要将就今晚这个场子,当众向弟弟下跪磕头,祈求弟弟的原谅。
  当然,为了做出君子的大度之态,裴彦苏是一定会原谅自己这个二哥的。
  最后,兄弟二人也在乌耆衍这个老父亲的见证之下,握手言和,实现真正的兄友弟恭。
  只有仍然深陷在惊惶和恐惧之中的永安公主,虚虚地瘫软在裴彦苏的怀里,直到宴会结束,也没有半点起来的意思,甚至同她说话,都全无回应。
  裴彦苏便只好在众目睽睽下将她打横抱起,承着满怀的馨香萦绕。所幸将她送回那卧房的路,倒也不算很远。
  但中途,却让他窥见了另一番光景。
  原来是有娇腻的女音,混杂着银铃叮当,在低低恳求着什么。而与之相对的,则有一男性声音,像是在拒绝,可语气又颇为无奈。
  宴会开始前,那乌耆衍想要塞给裴彦苏的漠北美人,腰间便坠了许多银铃,动摇起来的声音,就是这样。
  而那半是隐于屋檐的阴影,半是露在月光下那头顶一片光洁的男人,则一身豆青色细布僧袍,外罩金线袈裟,好不惹眼。
  这次和亲队伍里的沙弥们,裴彦苏是晃过他们几眼的,也知晓他们大多低调俭谨,绝不会擅自将贵重的袈裟穿出来。
  眼下唯一有可能恰在此地又这样穿着的,便只有原本应当在宴席上进献等身金像的两位,一个叫“会通”,一个叫“静泓”。
  也不知这与异族女郎私会的,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位。
  一想到怀里的公主在见到那卢据头骨所制的酒碗时竟然口出“阿弥陀佛”,裴彦苏莫名一阵心烦,便加快了脚步,远离面前这对愈发不堪入目的男女。
  看来送来漠北的,除了那拉了十数车的实物嫁妆,这些一起来的人员,也需要更加仔细对待。
  那边公主的卧房门口,隋嬷嬷见这一顿饭毕后的萧月音是被裴彦苏抱着回来的,不免怒妒丛生。加之考虑到此时二人尚还没有正式成婚,让裴彦苏这个外男进入公主的闺房,也实在是于礼不合。
  正要阻了这小王子略显冒失的脚步,却见他身后一路随侍的戴嬷嬷脸色煞白,后者悄悄上前对隋嬷嬷耳语了一番今晚席上萧月音所见到的东西,隋嬷嬷也顿时变了颜色。
  因为早就准备好要在今晚将那等身金像奉给乌耆衍,为了防止会通见到韩嬷嬷而起了疑,萧月音今晚便是让戴嬷嬷随侍的。韩嬷嬷虽然不知在席上发生之事,可她这几日眼见着自家公主与这位小王子的关系不咸不淡、不见变化,心中难免着急,眼下这样有助于两人的好事,她自然乐得其成。
  是以,隋嬷嬷一个打不过两个,便只好让裴彦苏抱着那仍旧不太清醒的萧月音,单独进了卧房。
  幽州的高门大院确与邺城的无甚区别,穿过耳房,裴彦苏刚掀开了珠帘,脚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猫叫。
  垂首一看,原来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正趴在墙角边,怯生生地看着他。
  “北北……北北……”听到猫叫,怀里的女人似乎终于清醒了一些,一双远山黛的细眉微蹙,小扇一般的长睫微微翕动,樱唇上茜草色的口脂花了大半,也露出了其下娇艳欲滴的本来模样,喃喃着“北北”二字时,上下柔软的唇瓣不断触碰,一开一阖,却让其内的贝齿与香舌,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媚态。
  而似乎是因为自己抱她站在床榻前久久未动,小公主又生了嗔意,小手握拳,按在他的肩颈推阻。
  “怎么,回到了你的地盘,”这前后娇态的巨大反差,反倒勾起了裴彦苏的兴趣,他仍旧保持着抱她的姿势,微微垂首,让自己高挺的鼻梁与她的樱唇近在咫尺,“刚刚在宴会上,吓得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这就不见了?”
  “我要北北……”可向来恣意娇纵的永安公主似乎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黛眉皱成了一团,嘴里的呢喃,也愈发没了耐性,愈说愈多、愈说愈快。
  恰在此时,那小猫也如同通了灵一般,听懂了自己主人的呼唤,扭动着只比男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身子,非要往裴彦苏那大红的方舄上扑。
  甚至还想顺着他粗壮有力的腿,直直上爬,解救它那深陷他囹圄的主人。
  北北……
  裴彦苏将视线落在小猫半蓝半绿的猫儿眼上,不由重复了一遍。
  裴溯为他起的表字为“忌北”,后来他立誓要通过科举出人头地后,便自己改成了“冀北”。
  想来,自己怀中这个近来让他觉得有些不同的小公主,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他以为的,还要深重几分……
第10章 一团黑色
  这样想来,裴彦苏便很快将终于要悠悠转醒的永安公主,放回了本属于她的床榻上。
  美人的螓首甫一落在她淡粉色的软枕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满头青丝,更是如夜朵般铺散开来。
  裴彦苏用长指一枚一枚取下她发间簪得十分随意的料器花,最后余下那被青丝缠了半身的象骨雕兔,兴许是他理的动作不够轻柔,只听枕上的公主不耐地“嘶”了一声,便骤然撑开了泪意朦胧的双目。
  此时,清醒过来的萧月音,脑中嗡嗡作响。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她也知此时的自己,已然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可为什么裴彦苏这个外男能单独进来,还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相比于乌耆衍、车稚粥等人的绿眸,裴彦苏的眸色墨绿,深沉如洗,并没有那般骇人——
  可是,宴席上的惊惶,又转眼便如骤雨,让她从脚心直至头顶,霎时便被剧烈的痛感席卷。
  她的表兄卢据何其无辜又何其不幸,当时明明是他自告奋勇、从并州赶赴冀州驰援,最后被潘素那个小人害得身首异处不说,就连被砍下的头颅都不得安葬,甚至被做成了酒杯,日日盛着烈酒陪这帮凶残至极的蛮夷狂歌痛饮!
  而裴彦苏,也正正同是这些蛮夷的一份子,血浓于水,是无论如何都抹杀不了的。
  “公主……”却是裴彦苏先开了口,“公主方才在宴上受了惊,微臣担心公主凤体,才出此下策的。”
  言语倒是谦卑,还不忘先解释自己为何会擅闯公主闺房一事。
  可萧月音现在根本不想与他计较那些旁的,满心仍是那酒碗,便接了他抱上来的猫咪北北,侧翻了个身,闷闷道:
  “谢大人关怀。奔波整日,大人也辛苦了,不如……”
  “什么时候养的猫?”裴彦苏却分明没有将她言语里的驱逐之意放在心上,反而另起了话题,那独属于他的嗓音回荡在她身后,即使自己的怀里有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她却仍然觉得后背发凉。
  和他交锋了几次,她也逐渐适应了他突如其来的换话,只是他这样说话的习惯,向来众星拱月、眼高于顶的萧月桢,是如何能忍受、又是如何能独独对他情根深种的?
  是仅仅凭着他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吗?
  萧月音身上仍旧带着来回反复的痛意,眼下也实在顾不得思考若是今晚赴宴的人是萧月桢、她又应当如何表现了。
  怀中北北的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忽闪忽闪,她看着它,心上的不耐也消弱了几分,便一面揉搓着北北小尖耳后那格外细腻的绒毛,一面慢条斯理说道:
  “前几日在别馆中捡的,看它实在是瘦弱可怜,便带上它一路了。”
  这一路即使她还在为他亲手换药包扎,可每每停驻歇脚时,北北都被她留在了马车之内,是以裴彦苏并不知晓她养了这只小猫,完全合情合理。
  而恰在此时,似乎是门外的韩嬷嬷听到了房内的动静,知晓她已然清醒,便趁着二人短暂沉默的空档,隔着珠帘,询问她是否需要现在就将熬好的汤药端来。
  裴彦苏已经在她的房内停留了不短的时辰,韩嬷嬷此举,也正正再提醒他是时候离开。
  听到韩嬷嬷的声音,萧月音也松了口气,不用亲自下床送一送这位贵客,也翻过身,微微坐起来,简单回应了他的告别之语。
  她满心都是想对韩嬷嬷倾吐心里话的急切,是以裴彦苏走前又多看了她的脸一眼,她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等到裴彦苏彻底离开,韩嬷嬷进来,萧月音才将怀中的北北放回地上,不等韩嬷嬷端了那汤药,径直扑到了这个在皇寺中陪伴了她十七年、如仆如母一般的乳母怀中。
  然后,便是搂着韩嬷嬷的脖子嚎啕大哭。
  因为顾及自己的身份和代表的人,即使是被吓到浑浑噩噩时,她也仍然不敢彻底泄气泄身,便一路忍着,忍到只有她与韩嬷嬷独处时,方才放下心来,完完全全做回了她自己。
  眼泪积蓄太久,仿若倾盆大雨,雨点渐滞之后,她才断断续续地将今晚宴席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韩嬷嬷。
  即使韩嬷嬷在方才已经从戴嬷嬷那里听过了一遍那些事情,她聆听着萧月音的说话,仍是认真细致、丝毫不见半分不耐。
  一直到萧月音哭完了说完了,那鸦羽长睫上挂着的泪珠也反复洇出了她美目眼底的红色,韩嬷嬷方才发觉,公主左眼眼睑之下,有了一团十分不融的黑色。
  她瞬间便想到了,这是自己为她画的那颗痣,在经历了泪水的反复冲刷之后,终于不堪重负晕成了一片。
  “刚刚,”而因着这个发现,韩嬷嬷也乍然头皮发麻,“那王子与公主说话时,可有哪里表现不对?”
  萧月音看着韩嬷嬷的面容逐渐凝固,只伸了小手在自己的脸颊胡乱揉了一下。
  指侧的鸦黑墨色分明,想必眼下也已模糊一团。
  如此明显,若刚刚裴彦苏在时已是如此,那他为何片字未留?
  还是,她应该怀着侥幸,祈求这个荣归故里的小王子,根本没有注意?
  可今晚宴席上的事,却也容不得她哪怕半分的侥幸……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①,裴彦苏虽长在汉地、又深习圣人之道,可他的生父毕竟是漠北单于,他如今又已重归故里,在此时日久了、惹了更多漠北的风土,也难免不会变了性情。
  到时候,若他发现自己顶替了他深爱的公主萧月音,她的头颅会不会也被他做成酒杯?
  萧月音不敢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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