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韩嬷嬷还不知她与萧月桢的交易,她便又收了眼泪,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
“公主,此事当真?”韩嬷嬷闻毕,惊愕得瞳孔放大。
在得到萧月音确切的回答后,她又一思忖,放缓缓说道:
“咱们现在可是身处幽州,这漠北的地盘。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万一被发现了,恐怕我们所有人,都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嬷嬷说的我都知道,”一想到自己随时都会连累韩嬷嬷,萧月音心中也愧意骤增,“萧月桢她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既然当初她信誓旦旦对我夸了海口、隋嬷嬷也在前日仍对我提及了此事,那必然会万无一失的。”
话至此处,韩嬷嬷也不再多说。她视萧月音为半个女儿,自然熟悉她这下定了决心便不会轻易更改的习惯,当年非要不顾危险央着静泓去临漳赠粥施药时这样,如今非要和萧月桢合谋偷天换日,也是这样。
是以她并未再劝,还趁着夜深人少,将外面的隋嬷嬷唤进来。萧月音不仅亲口向隋嬷嬷答应了与萧月桢的交易,还展纸握笔,亲手给姐姐书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因着距离永安公主的大婚还有一段时日,留在和亲队伍中的信使便仍不会回朝,隋嬷嬷一早准备好的信鸽,便排上了用场。
直到听了隋嬷嬷回报,说已顺利放飞那信鸽,萧月音一直悬着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第11章 无巧不成书
月黑风高,总是变数丛生的时候。
今晚这个法号会通的沙弥,也是经历了好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
幼时家中穷得揭不开锅,父母想起曾有高僧说他灵根慧聚,便将他送到了城中的佛寺,他便从此被迫入了佛门。后来,他因表现突出被宝川寺的住持看中,改法号为“会通”,成为宝川寺内“会”字辈僧侣中排行最末的一位。
当年的高僧说他灵根慧聚倒是慧眼识珠:这些年来他熟读佛经、深悟佛法,也写出过不少精妙绝伦的释见——
可他的心中从未真正安宁,“六根未净”,便是用来形容他,最好的词汇。
此次随永安公主和亲漠北,他的心便早已蠢蠢欲动。
是以今晚的会通和尚着袈裟持法杖、却无缘见到那漠北单于乌耆衍,反而收之桑榆,很快便将目光放在了那两名因为被裴彦苏当众拒绝而悻悻退下、一身冰肌玉骨的异域美姬身上。
其中一位,也是个大胆狂放的,两人短暂四目相接后,她便操着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将他引诱至了一人迹罕至处,而他在起初几句违心又敷衍的拒绝之后,很快便与美姬天雷勾地火,毫不犹豫地破了自己的淫戒。
搓粉抟朱罢,鸳鸯话别时,柔情蜜语风月细。会通一身轻松,顺利回到了与其他几名僧侣共宿之所禅仁居,却根本不知那位名唤“塞姬”的美人,在与他分别之后的路上,因为实在难抑兴奋,掏出了用来防身的弹弓,随手打下了一只刚刚起飞的鸽子。
而那只鸽子,恰好就是隋嬷嬷绑了萧月音手写家书、要飞回邺城周宫的信鸽。
会通对那些自然是一无所知,只是路过那如钟般盘腿打坐了两个时辰的静泓时,听到这位该唤他一声“师叔”的沙弥,若无其事地开口:
“你今日之事,我不会外扬。”
静泓今晚本被安排和他一道在宴上向乌耆衍单于献礼,两人同时返回后,静泓也自然见到了他和那位塞姬眉目传情。
若是他们尚身处宝川寺,这位公认比他还要聪慧、有佛缘的师侄,一定会将他今日破戒一事如实告知住持;可他们如今身在异乡,在漠北人眼里,他们这些来自大周皇寺的沙弥便俱是一体,若他的事捅了天,其他人也难免不会殃及池鱼。
是以,会通听了静泓那冷冰冰的几个字后,非但没有半点感恩的意思,反而故作亲密地拍了拍静泓清瘦的肩膀:
“辛苦师侄为师叔我保密了。”
静泓这才睁开了黑如幽潭的眼,瞥了刚刚被他拍过的肩膀处,方才淡淡说道:
“正式向单于奉献金像的人选,我自然会向公主殿下和孟大人重新提议。”
会通自知静泓这是看不上他,心口闷上了一股气,转瞬却又想起了那塞姬滑如凝脂的肌肤销魂蚀骨的触感,方才作罢。
静泓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他便去找了同住禅仁居的孟皋,还未正式引了话头,便碰见了萧月音,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生的婢女。
自上次在冀州的别馆相认后,他便一直没有机会与萧月音单独见面说话,今日见她特意并未将韩嬷嬷带来,便心知这位小公主一定没有忘记那晚的她是如何被他发现端倪的。
与她相识十余年,见识过不少她的善良和聪慧,即使他对她的身世、她为何会做了大公主“萧月桢”的原委不甚了解,可静泓仍然相信,她走到哪里,都能凭了自己活得很好。
萧月音是特意来找静泓的。
昨晚将想法说与隋嬷嬷后,她已如释重负了大半,因着心情好转了不少,今晨天未亮便早早醒了。
盯着床帷发怔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今日来找静泓所说的事。
而之所以带的是绿颐,是因为思及与萧月桢的那番交易到底凶险,她不能再将戴嬷嬷及其手下几名宫婢牵扯进来。绿颐与她也算熟识、又是隋嬷嬷的人,既然她已经决定要将萧月桢换回来,那么让绿颐知晓自己与静泓的关联,也无伤大雅。
她来找静泓,主要为了说明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求静泓为卢据悄悄超度亡魂,毕竟他们眼下人在漠北,卢据又是大周败将,公然为他超度自然不妥。
关于卢据的那些事,静泓也有所耳闻,而他除了欣然同意之外,还对萧月音提及:
“在宝川寺时,居士手抄的佛经数以万卷计。我曾有幸一窥,见居士所抄之经文丰筋多力,如铁画银钩,印象深刻。居士眼下既要为表兄的亡魂超度,又何不……”
萧月音也了然他的言下之意,回道:
“我自小鲁钝,又六根未净,虽然惯会抄佛经,可到底不能尽默。不巧,这次来漠北,行囊中又并未装哪怕一册经文……为表兄抄经,是我分内之事,不会假手他人,因而我除了央你再为他超度之外,也是须得师弟你借我两本经文的。”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静泓淡淡颔首:
“等下我便去取。居士所言第二件,又为何事?”
开口之前,萧月音先环顾四周,再次确认无人会见到他们两人单独见面之后,方才放低了声音:
“来幽州前,我便已命人打探过,那投降了漠北、害死我表兄的无耻小人潘素,眼下便身在幽州,只是尚未露面。如今他已经彻底叛逃,我便不能再以大周公主之尊,将他抓了、名正言顺地处置,为我表兄报仇。”
静泓的眸子一暗,再次压低了声音:
“居士的意思是……”
“师弟……你除了精通佛法之外,还颇通医术,”一想到自己的不情之请,萧月音心头一紧,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既然我已来到了幽州,免不了要见到这位大周的叛徒。我想,既然不能名正言顺处置,不如也学他小人行径,想要烦请师弟你为我……我也知晓,出家人戒杀生,可是除了师弟,我也实在想不到什么人可以帮我,我不能任由潘素这等小人继续苟活于世……”
“赫弥舒王子呢?”静泓方才抬眸,不疾不徐道:
“他如今虽然已经变换身份,可到底也是半个周人,又是居士你即将成婚的夫婿,于情于理,此事也应当由他来出面,为居士解决。”
萧月音嗫嚅。
在来找静泓之前,她自然是想到了这些,求裴彦苏出手,原本就是最合理最稳妥的做法。可是经过昨夜之事,她已然决定换回萧月桢,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当口,若是再与裴彦苏产生更多不该有的瓜葛,之后便更难收场。
但箇中关窍,她却不能对静泓详述,好在与静泓相识多年,二人彼此也有了默契,静泓见她面露难色,清冽的眸光颤动,又兀自说道:
“居士不愿意讲,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落毒下药终究非人之事,与其冒这样大的风险,不如徐徐图之。”
看起来,静泓似乎已然想到了更好的方法,萧月音美目一亮:
“师弟可有高见?”
“据我所知,此次公主和亲的礼品交接,除了我宝川寺僧侣负责的等身金像之外,其余的尚未确定料理的人手。居士不如出面,让潘素揽下这等重任,而居士你的乳母韩嬷嬷,从前出身商贾,想必让她为潘素做这个帮手,应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这个提议高妙,萧月音从善如流,只是她未想到静泓竟然心细至此,韩嬷嬷只是多年前向静泓提了一嘴自己出身商贾,竟也被静泓记到了现在……
但眼下自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萧月音感谢了静泓的出谋划策后,便留在原地,静等静泓回到房中取来她想要借的经书。
自己现在是永安公主,出面指定料理自己嫁妆的人员,也不是什么多么过分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此事不需要经由裴彦苏,她自己出面向乌耆衍提出,想来也不难。
不过,偏偏“无巧不成书”一词,总是反复在他们身上上演。
因为静泓的这个计策,裴彦苏也老早就想到了,甚至还先一步付诸行动。
今日一早,他便也向乌耆衍提了,由潘素来负责料理交接公主嫁妆一事。
潘素本就文才平平、又无尺寸军功,之所以能当上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守将,全靠贿赂了宋皇后背后的宋氏一族,裴彦苏也正好以此为由,建言由潘素这个精于算计的大周降将来料理金银,刚好可以发挥他的才能。
不过他没有说的是,潘素从前之所以善于经营钱财、多擅以小博大得一本万利,其实全靠他的发妻郭氏。而这次投降叛逃,赴幽州时的潘素孑然一身,若要在料理一事上做文章,简直易如反掌。
是以,在得到乌耆衍的同意后,裴彦苏便也专门来禅仁居找孟皋,兼路上念及昨晚所见那宝川寺沙弥淫乱破戒之事,恰好沙弥们同住禅仁居,也顺便过来认一认人。
可还未走近,便看见那个昨晚在自己怀里冷媚交显的永安公主,同来了禅仁居,还正与一名沙弥单独说话。
那沙弥背对着他,他只能瞧见小公主那张海棠一样的小脸神采奕奕,昨晚哭得红肿的美目正是波光粼粼,不知她对面的沙弥同她说了些什么,笑意登时攀上她的眼角,就连原地目送那沙弥远去,那笑意也并未落下分毫。
自和亲队伍从邺城出发以来,他从未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想到她昨晚宴上的那句“阿弥陀佛”,裴彦苏抬手,招来了身后那从太子东宫拨来伺候他的随侍刘福多,问道:
“从前大公主,可有经常到宝川寺上香?”
第12章 经
静泓借给萧月音抄写的佛经,乃《金刚经》全文一册,和《楞伽经》四卷本其中一册,共计两万余字。
因着离开禅仁居后,听闻了乌耆衍单于刚巧离开了幽州,萧月音便先行回到别馆临阳府,嘱咐韩嬷嬷为自己抄经做了准备。
沐浴静心,再换上干净的素服便袍,来到与她的卧房相连不远的轩榭时,但见那几案上已然有韩嬷嬷备好的狼毫和抄经纸。因着纸下垫了毛毡,即使这轩榭三面通透,偶起的清风也不至于将抄经纸吹散。
此次要抄的经文超过两万字,按照她从前每日三千余字来计,抄完那两册需要至少七日。距离裴彦苏和裴溯的受封之礼也不过几日了,她刚好也可以借着这个由头,除了向乌耆衍为潘素讨来差事,其余的一概不管,不见旁人。
也就不用费心扮演萧月桢、又时时担心被识破了。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①。”合手念完开经偈后,萧月音翻开案上经卷,一面默默念诵,一面不急不躁地逐字逐句抄写。
自打开蒙后,抄经便成了她在宝川寺中几乎每日必行之事。她虽然自知道行尚浅,既不能领会经文深意、亦不能一字不差背诵,但每每沉浸其中,总能得不少清心静气,以远离俗事纷扰、小隐隐于佛堂。
从前在宝川寺中,她居于寺后独属于她的小院。小院的书房窗外栽有几株老树,她每每困乏时便会停笔静望;眼下她身处胡地幽州,三面通透的轩榭外也有些许景致,萧月音想着,若是等会儿自己乏了,那些景倒也足够她看上一会儿、缓解疲弊了。
可这位替嫁公主并不知晓的是,她能透过轩榭向外张望,自然也有人能看见她。
比如,从她念开经偈起,目光便再未从她身上移开过的裴彦苏。
他的随侍之一刘福多,本为东宫太子、公主长兄内侍,这次太子派了自己的心腹内侍来妹夫的身边,也自然是出于体恤亲妹远嫁、盼望生活更为周全之意。
就在今日早先时候,主仆二人一同来到禅仁居,也同时见到了公主与那未露真容的沙弥往来,但刘福多并不知萧月音替嫁一事,还当永安公主是弘光帝的掌上明珠萧月桢,于是在听到裴彦苏突然问起公主拜佛时,便如实说来:
“公主因着薨逝的卢皇后,是向来不信神佛的,也从不与陛下、殿下等人一同到宝川寺上香。不过……这次和亲,陛下既然特意安排了为单于进奉佛祖金像,公主也自然明了陛下的苦心,与宝川寺的沙弥沟通进奉佛像的事宜,也是理所应当的。”
后面的这几句,实为刘福多自揣为永安公主编想的理由,因为在他说完前半句后,便见到他的新主子赫弥舒王子,那英朗俊逸的脸,霎时沉了下来。
刘福多侍奉太子多年,深谙如何做一名卓佼的内侍,在裴彦苏不发一言、默默转身离去之后,他也封口锁唇,跟随着主子,在马车上静坐了许久。
而后,裴彦苏回到与“萧月桢”同住的临阳府,便打发了刘福多,独自去找这位被老奴拼命找补、表现仍旧大相径庭的永安公主。
刚走到轩榭之后,便看见其中有一素面素服、端持虔诚的少女,正双目紧阖,口念佛偈,而她所言所做,又无不郑重熟稔。
接着,这少女又翻开了案上的经卷,美目扫过那经卷上的几行经文,然后朱唇轻启,似是默念一番,方才提了笔,于案上的白纸缓缓书写,一笔一画,竭尽专注审慎之能事。
少女的乌发披散,半卷青丝只用一枚银钗绾起,剩余的那些,自莹白的双耳后,如瀑一般垂落于玉峦之上,随着她缓缓的书写动作,也微微泛起清冷的波澜。
自他金榜题名后与她重逢,她何曾打扮这般朴素淡雅?这样的她,恍若回到那年临漳故地,如仙女下凡一般,事事躬亲照顾老病灾民的模样。
凝神细望,只有他巴掌大小的面庞欺霜赛雪,因着她无比虔诚的表情,更若皎洁的皓月,那嵌着的墨黑瞳孔因为垂首的角度被鸦羽长睫盖了大半,可也只心无旁骛地凝着面前的书纸,像是完全游离世外,进入了只属于她的世界……
8/113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