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话,引得走开的郭遣等人迅速又踏回来两步,调转视线到了风来的身上。
从旁窃听已久的老板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那身行头,是焦侃云说书时会换上的装扮!
风来回看向虞斯,表忠心似的即答,“属下习武多年,断不会被区区衣物束手束脚。小姐赏赐了绫罗绸缎,不穿浪费。”
“可你身长八尺,衣裳又十分合身,袖口腕下为何会有几寸时常翻折才会留下的褶皱?这倒罢了,衣摆处也有曳地的污痕。”虞斯并不计较他的态度,淡淡道:“这是你的衣物?”
为了防止有人从屏风的影子窥见身形上的端倪,焦侃云有意将衣物按照风来的尺寸订制,当然也是为了在每次说书结束,换装离开时,让风来能合身穿上。
而她穿套时,自然会挽起长了寸许的袖口,也自然会拖曳及地。
倒是从未有人在意过衣角折痕和污渍这等细枝末节。这位小忠勇侯观察入微。
风来答不上来,便冷着脸抱臂,凹出高冷且不屑于回答浅显问题的风度。
焦侃云一笑,从容地接过话,“虞侯爷方才不是已有解答了么?锦衣华服袖口宽阔,行动极为不便,我这护卫一根筋,非要穿上,做事时只好挽袖露腕,时间长了留下褶皱也不是什么怪事。至于曳地污痕,他守夜时多站于高处,许是上房走梁时蹭带的。”
说着又转过头看向风来,佯装叱责,“穿久了也不知道洗一下,污了侯爷尊目,回去就等着我严肃批评你吧。”又转回头来嗯哼一笑,“侯爷见笑了。”
虞斯目光微凝,意在点她的说辞牵强,“非要穿上?”
“是,非要穿上。”焦侃云咬死说辞,抬手朝虞斯的身姿比划了下,“侯爷也是从武之人,想必在武堂时多见过男子袒胸露乳,一个个宽胸紧腹,肌线合度,这等身材若是锦衣加身,当然更衬得英姿勃发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的侍卫无法免俗,侯爷也有此等身材,不也是锦衣加身,英姿勃发吗?”
众人立即顺着焦侃云的手审视虞斯,嘶,英姿勃发,是英姿勃发,宽肩窄背,腰细腿长,胸还挺大!哪里牵强了?哪里牵强了!穿着锦衣打打杀杀,格调更高也没错呀!袒胸露乳?武堂?武堂还有这种好事?这虞侯爷在武堂也袒胸露乳吗?说来怪不好意思,一时都有画面了。
风向调转太快,虞斯一怔,环视众人不怀好意的抿笑,霜斑尚未褪尽的脸颊,噌地血红,最后那双清亮的眸子熠熠地逼视向她,一时满是对危险人物的戒备,仿佛在怨她怎么光天化日下,把他的衣服给扒光了。
焦侃云偏头回以一个坦然的眼神和笑容,大辛民风开放,她用的也只是夸奖武将的寻常词调,况且都不过是为了给他戴顶高帽,转移视线。神威赫赫的忠勇侯,总不可能是个薄脸皮吧?
难道是英姿勃发这话太受用了?看她作甚啊?夸声俊不用钱,再说了,拽模拽样的如何亲民,既然他心系百姓,那还不得感谢她三言两语就将他的形象调转得和蔼可亲了不少。
虞斯收回视线,恢复端肃的神态,迅速低回了一句,“我在武堂并不这样穿。”一顿,又特意拿着横平竖直的语调向她强调道,“我在武堂要穿衣服的。”
焦侃云笑,“原来如此,失敬了。”
虞斯挑眉一哂,“你,很好。”语毕,朝她微微点头便作告辞,进了厅堂,不再追问。
马车双辕滚走,焦侃云顺利离去。待远离是非之地,才略掀起车帘,朝后一探。
官差们自金玉堂鱼贯而出,很快便排列齐整,一分为二,将人群拦在两道边。
自觉无戏可看的百姓们倒也不用他们清,纷纷退场了,结伴离开时窃窃私语,嘴上皆挂着笑,不消多想也知道,是在笑副指挥使这一出高举轻落的戏码。
“姑娘,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咱们都放松警惕准备走了,突然把我们截住!但凡早一些,我也不至于在神色上露出什么破绽!”画彩拍拍胸口,片刻又笑道:“不过还是我们小姐魔高一丈!”
“此人不仅敏锐,还很会把握审查时机,而且十分警惕,竟然连随侍都要留心一番。”焦侃云忧心忡忡,这并不是好兆头。
画彩点点头,“姑娘是担心他帮郭大人找你吗?”
“那倒没有,今日我与他初次见面,这两年他又远在北域,我自认隐笑这个身份也从没招惹过他。”焦侃云想起方才他与自己视线相会时,无端一怔的神情,又有些古怪。他认识她吗?言语间不大像。
她自幼在东宫陪读,喜好花会歌宴,游玩踏青,去的地方很多。但老忠勇侯还在世的时候,只喜欢把他儿子弄到军营和武堂历练,是半点没让他踏足过闲会。因此两人没得时机相见。
焦侃云对他的所有认知,大半都来源于太子楼庭玉之口。
太子初学武艺时,每每去武堂,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地回来,身旁近侍眉飞色舞地同她描述,那忠勇侯世子虞斯,小小年纪,一个抬腿便把太子爷撂翻在地,太子爷久爬不起,挨了十几下。
还说什么,“我奉陛下之命陪殿下习武,哪怕背上以下犯上的罪名也绝不会敷衍,须知今时我若手下留情,来日殿下遇敌袭谋刺,对方可不会手下留情。”
后来楼庭玉想找回场子,抱着书本与虞斯比拼智力,两人以十拳揍为赌注,从默背诗书三百,到辞赋文章好采。楼庭玉回来的时候,都被揍得面目全非了。
太子幼小的心灵不堪重负,终于弃武专修文道。抱着一种“他文武双修,我专修一种,不可能还不如他吧”的美好曙愿。
说回来,所以焦侃云忧心的也并非是两人见过面有过招惹,而是虞斯侦查绝杀道的谨慎态度。
“郭遣只是借用‘勘察刺客’的理由搜堂,但这位忠勇侯,是真的在勘察绝杀道的刺客。”焦侃云分析道:“他连随侍如此留心,可见,绝杀道确实越发危险了。”
“去年杀了一名朝廷官员还不够,难道今年又有什么动作?”画彩恍然大悟,“姑娘是觉得,或许这位虞侯爷知道一二内情,才会这般留心。”
焦侃云点头,“绝杀道总坛远在域外,难以绞杀殆尽,但愿樊京不要有什么变数。”
坐在外边驾马车的风来闻言也接过话,“大人,这个忠勇侯,我与他对视片刻,丝毫觉察不到他的气息,他的武功就算是在勋军中,怕也是不低的。”
这世上能让风来夸赞武功的没多少人,太子也是看中这点才将他指来护卫。思及此,焦侃云追问:“比你如何?”
风来沉吟片刻,“很难说,要打过才知道。”他默了下,“有些手痒,若有机会,真想打过。”
凡事做到极致太久,总有独孤求败之心,焦侃云答应他,“若有机会,我会促成。”
“多谢大人。”风来的语调明显轻快了不少,“方才拉马车时,有小厮来通传,说是太子殿下让您去他那里一趟。大人现在去吗?”
焦侃云放下帘子,“去吧,我正好有事要找他。”
楼庭玉出宫立府方满一年,朱漆描金的匾额崭新,门口侍卫如石狮般怒目圆睁,坚悍岿然,不见一丝一毫的惫懒。
远远地见到焦侃云的马车驶来,侍卫提步相迎,与风来致意后,将她请下,问候道:“见过府丞大人。”
焦侃云抬手免礼,跟随侍卫登堂。
尚未踏入门槛,便听到楼庭玉用慵懒的语调调侃她。
“稀客。”
焦侃云抬手示意其他人都留在门外,随后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双手环胸,“不是你叫我来的?”
“是啊,可我是越发使唤不动你了,你能来,真是稀客。”楼庭玉正伏案作画,不甚在意地说,“我是怕你被活吃了,特意让心腹去通传,好将你快些拉走。”
看起来不像是害怕她真的应付不了。
焦侃云倜笑,“郭遣可吃不了我。”
楼庭玉这才抬头,一手撩起执笔手下轻盈的罩衫袖摆,清隽的面庞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只那双凤目乜着她,“我说的是虞斯。
“在父皇那里见到他,得知他要去金玉堂,便猜到你有麻烦。他耳聪目明得很,我怕他都不晓得隐笑是谁,便能一眼识破你的伪装。”
“谢谢,下次早些,我在那都喝完半壶茶要走了,你的人才来。”焦侃云往后一倚,“至于虞斯么,交过手了,也不过如此。”
“你惯是得心应手的。”楼庭玉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既然这么神通广大,前几天我让你帮忙找个人,这么久了都找不到?”
焦侃云并未放在心上,“既无名姓,也无画像,我上哪给你找啊?我去向杂耍的学一学大变活人或许还要快些。”
楼庭玉有些失落,“没有人承认那日去过落雪院吗?”他又兴致颇丰地拿起书案上的画,“我试着将她画了下来,或许有几分神貌,你再看看?”
焦侃云起身走到桌边,凑上前去一看。只见画上女子青丝高束,寥寥几笔墨色勾勒出背影,无正脸,衣装也无特征。她不忍说,这和没画没甚么区别。
“你将此事秘派给刑部或是大理寺,动用朝廷力量,不行么?他们能查擅断,毕竟专司此道。”
楼庭玉的神色晦暗莫名,眉间皆是犹豫之态,最后只是笑了笑,放下画,搁下笔,“罢了。你肯来烦扰我,是有什么事?”
“你添了个新妹妹。”焦侃云开门见山,果然见楼庭玉也顿步一怔,蹙眉疑惑地回看她,她笑吟吟:“寿王府行三的姑娘,名唤思晏。”
“思晏?没人跟我提起过。”楼庭玉抬了抬下巴,“你又提前查过了?”
焦侃云摇头,“今日初见,小姑娘生涩怯怯,我暂时不打算查她。但是,你得留心寿王府。”
“怎么说?”
“前几日忠勇侯凯旋的消息传到樊京不久,寿王妃便广发请帖,请各世家、官宦子女共赴春尾宴,其中也包括忠勇侯府。寿王凭空出现一个庶女,很难说不是为了用姻亲拉拢忠勇侯。”
楼庭玉肃然道:“可寿王向来只有闲云野鹤的志趣,从不参与党争。”
焦侃云道出事实,“虽不参与党争,却与二皇子交好。不过此事疑点颇多,我也不敢断言。寿王清闲多年,若真是为了帮二皇子招揽这样的人物,掺和进党争,会值得么?”
“二弟乖戾大胆,让人捉摸不透,却能与喜好游山玩水的王叔交好,我稳坐东宫多年,他还紧盯着这个位置不死心,有意无意搞些小动作出来惹我头痛,此事一直是我心头一根刺。”楼庭玉抿唇沉思良久,只道:“楼思晏,虞斯,不如一见?”
“想见当然容易。”焦侃云笑道,“月底,寿王府的春尾宴,你来,我安排。”
楼庭玉舒了口气,抱着臂噙着笑看她,“你总借詹事府事忙,遮掩自己去金玉堂的行迹,确实该做点府丞应该为我做的事了。不谈正事了,最近怎么样?可有找到话本人选?我等着看呢。”
“今日前尚未。而今嘛,我倒有个想法了。”焦侃云直勾勾盯着他,“你。”
“我?”楼庭玉挑眉,“可别搞我。”
“你看你,长得好,衣品好,人才无双,风靡樊京城,本就自带热度。只是差一个故事。
“妃位空悬,皇后娘娘为你筹选多时,你却在找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神秘女子,还茶饭不思地在此作画。
“女子就在樊京城中,你能与她相遇,却找不到她。她并非官宦世家出身,你却有意为她的样貌名姓遮掩,连帮忙找人的我都不能告诉。
“这故事还不够怪异奇诡,引人入胜吗?”
焦侃云说完,兀自笑了起来。
“这么明显看得出我在向你遮掩吗?”楼庭玉有些恍惚。
焦侃云得意,“不明显,我也是刚刚才确定。原来你真的知道她的名姓啊?”
楼庭玉顿时恼羞成怒,“你正事说完了?说完快走吧!我是斗不了你了,你这恶人自有人斗!”
“好凶啊,真是久留不得!”焦侃云神清气爽,拂了拂衣摆起身,“我走啦。”
焦侃云下阶时,画彩与风来各抱着一箱珍宝走来,春风满面,显然是被楼庭玉的手下拉去赏了好处。
她转过头,又倜笑着看了楼庭玉一眼,“我最近可在忙活你选妃的事,你既有秘而不宣的心仪之人,帝后若问起我来,我还真是不好办。”
菱格门外,碧绿阶上,杏花疏影后,楼庭玉负手目送她,嗔怪地瞪她一眼,意在警告她得了好处,便不许外传,“我奉你为毕生唯一知己,还要不要我这个朋友,你看着办。”
“放心吧,我哪回不是站在你这边。等着喝你真正儿的喜酒了。”她随性摆摆手,“再会。”
“再会。”
此刻的焦侃云也不知道,这杏花疏影后负手一笑,便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的楼庭玉了。
第4章 大贪官。你好。
回到吏部尚书府,焦侃云先去永益院拜会母亲,来得是时候,几名仆侍正在摆午膳。
而焦母福康郡主阮氏就躺在白玉桌旁的贵妃椅上,阖着眼晒太阳,身旁两名丫鬟握着一把团扇轻轻打着风,季嬷看见她来,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坐。
焦侃云走到阮氏身边坐下,唤了一声。
“阿娘,您在等我?”
阮氏眼皮子都没撩一下,“知道你要回来用午膳。”
焦侃云拿起桌上荔枝剥着,“您怎么知道?”
阮氏睁开眼乜她,“小忠勇侯落榻金玉堂的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必有人伺机清堂抓你,你那闲书还讲得成?”
听及此,焦侃云唉声叹气,也不知他究竟要住几日,还带着数名身手不俗的侍从同住,也不是不能去讲书了,只是碍于功臣身份,金玉堂少不得要对他鞍前马后,她少人把守,行事多少有些不方便。
她吃着荔枝,嚼巴两口,皱眉道,“他那忠勇侯府是一点住不得人吗?住营地不行吗?”
“不比在北境,而今虞侯时常要入宫,营地离宫远,梳洗整装也多有不便,御前觐见总不能失了态吧。忠勇侯府么,说是要翻修。”阮氏浮上笑意,“与其说是翻修,不如说……”
见她故作一顿,焦侃云探身过去,把手比在耳边,“阿娘知道什么内幕?”
阮氏敲了下她的额,见她吃痛皱眉,笑说,“讲给你,回头你又给人写进话本里?你爹知道了,又要不高兴。”
她爹身居高位,却从不仗着身份行事浮夸,朝堂上人人都夸焦昌鹤是清风明月的正人君子,哪怕是意见相左的政敌也都对他的为人赞不绝口。
这也直接导致,很多人都喜欢和他结交,官场上一旦结交了,就要拉出去喝酒,喝多了,就要敞开心扉说说亮话,这亮话一说,就要抖落出好些秘密。
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憋得久了总要憋坏。焦昌鹤倒也不往外说,全当乐子说给自家娘子听。阮氏也憋不住,便全当八卦讲给焦侃云听。
焦侃云就不一样了,支棱个摊子,挑挑拣拣,讲给全城的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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