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侃云忽然笑了,诡异得令人发寒。
多罗挑眉,不解问道:“笑什么?”
焦侃云徐徐道:“这里就我们两个说话,当然是笑你。”
多罗调侃道:“我的风趣逗到你了?看来我们很投缘。”
焦侃云点头,“上次同样是在一座凉亭宴饮中,我们大辛朝的少年将军,也和你一样,展现出了对虞斯的恐惧。不过,他要坦荡得多。”
多罗神色一变,不屑地冷笑,“恐惧?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表哥半刻钟后就要因你的一念之差徘徊生死界域,你是说,这种情况下,恐惧的是我?还遮遮掩掩的?”
焦侃云淡然道:“王子明知道虞斯喜欢我,却在我面前用美男计,一口一个要与我相面结下良缘,分明是存了夺人心好的轻薄试探,不仅如此,还特意打扮得酷肖虞斯,倘或你使我动容,仿佛就可以笑话他不过如此,反倒彰显你很有魅力,倘或我不动容,你也可以笑话他的模样装扮不过如此,我竟然一丁点因装扮肖似而产生的徇私动容都没有。
“口口声声说虔诚地调查过我,却连我酒量如何都不晓得,显然是只对我的身份感兴趣,对我本人不感兴趣。摆出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一会强硬,一会恭顺,撩得不伦不类,明显是搞不懂情爱,又想抢占便宜,获得一些比过虞斯的尖狭快感。我原本不太明白,王子说话这么奇怪,弯弯绕绕,究竟是为何,直到王子要和我玩游戏,还说想见识虞斯喜欢我什么……
“王子很想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吧?在发现我确实是个不为美色所动之人后,想用这种事关生死的游戏来令我惶恐害怕,然后在心底畅意地笑话虞斯的眼光低廉粗陋。发现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拿表哥的命献祭,完全没有一点徇私,你就换了个游戏,想逼我亲手送我表哥上路,看我懊悔不已,愧疚自责。
“这些狭隘心思真是好猜,王子为何要处处寻求胜过虞斯一筹的快感?当然是因为嫉妒虞斯,那王子又为何会嫉妒?没有比恐惧更恰当的原因了。
“实则,我是个很为美色所动的人,尤其是虞斯,他长得就很让人馋,我这么说,你很不屑吧?不必不屑,你只是来晚了,恰好赶上我相了数十位郎君,五感麻痹,否则你着意模仿虞斯的姿容,确实会令我好奇动容。但是撇开这些,王子你本人么……完全不符合我的胃口。”
焦侃云一口气说完,不管顾多罗想要活吃了她的面貌,微微倾身,抬起一根手指在他的掌心点选着,最后停滞在红色的药丸前,并不拿,观察着多罗的神色,刚被动摇过心神的男人只是勾着一抹森寒的冷笑,如毒蛇般紧盯她,她的手指又挪移到黑色的药丸,多罗也不过是笑意更深了些。
此人心智果然坚顽,她从头到尾把人奚落通贬了一顿,也不能令他将心思外显,她看不出他对待两颗药丸的神态差别,遂收回手。
多罗微微眯眸,笑道:“怎么了?大言不惭说了一堆挑衅我的话,想逼我露出破绽,结果没有得逞,于是不敢选?倒也是,你再如何也只是个扛不了人命的文官,尤其还是这般护佑你的亲人的性命。任其毒发身亡,确实要比亲手喂一颗毒药送他去死的罪恶感少得多……哪怕这个几率只是五成,你也不敢赌。”
“王子不必也来激我。”焦侃云在心底算着时辰,继续挑惹他对虞斯的怒火和惧意,“我只是好奇,若表哥真的死了,我惊惧哭泣,会不会令你更害怕虞斯的报复?不知道王子今日为他设下的陷阱,有几成把握置他于死地呢?”
多罗的脸色略阴沉,“你和虞斯承办太子案,又以‘绝杀道谋刺太子’结案,应该晓得有一位神秘人,给了绝杀道一笔巨款。这人看似买了太子的命,实则也买下了整个绝杀道的命,每个长老都贪得无厌,想要独吞,绝杀道内部自然会因分赃不均,内乱频出。神秘人一招二桃杀三士,轻易瓦解了绝杀道,教人惊叹。
“幸而我猜到辛帝会趁机撕毁盟约,攻我北阖,便劝父王先手将内乱不休的绝杀道剿灭,而我偷偷以金蝉脱壳之计,将其控制在自己手中,保住了绝杀道的一批顶尖高手。你知道我要这批高手做什么吗?”
焦侃云指了指湖边,“埋伏?所以,今夜杀掉虞斯,他们很有把握了?看来是高出五成,比我替表哥择出一条生路的几率要高许多啊。”
多罗一哂,“没错。你从华鬘楼被带走,虞斯要找你,只能分散兵力四处搜寻,我的人暗中周旋拖延,唯独为他一人指明道路,他救你心切,便只能单枪匹马赶来。你害怕吗?”
“我很害怕。”焦侃云风轻云淡道:“但他是死是活,我左右不了。我只知道,你要与我做交易,我暂且安全。”
多罗再次将手一摊,摆出药丸,笑叹:“可你表哥看上去已经不太安全了。”
焦侃云再度抬手在两颗药丸之间点选,掌心已覆上一层薄汗,她故作激怒的试探告诉她,极大的可能,这两颗都是毒药。
多罗拿出这两颗药,初次提出的游戏是让她杀虞斯,以多罗对虞斯的恨意,必然不会让虞斯有活命机会。多罗骗她,只是想让她误以为可以赌那五成的几率,换回表哥的命,可她不上当,多罗就有了戏弄她的想法,想看到她慌乱懊悔的神情,好从心底鄙夷虞斯,获得尖狭快感。
怒意之下的多罗,无论看到她选哪一个,都是一派森冷且胜券在握的表情。心智颇坚,不为所动也好,两颗都是毒药也罢,没时间了,焦侃云必须选了。
她压下冗杂的思绪,果断地拿了一颗红色的药丸,多罗的笑意霎时溢出眼眸,下一瞬,她却诡魅一笑,迅速将药丸送入自己口中,然后借着手边酒水吞服而下。
多罗震惊地凝住她的双眸。
“怎么样?我吃的是毒药,还是解药?”话音刚落,焦侃云只觉身体传来难以抑制的麻沸感,紧接着,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她笑道:“看来是毒药。既然如此,解药,自然就是我替我表哥所选,请王子按规矩,立刻给我表哥服用解药,我们才好继续谈说交易。”
多罗一时恍惚,他完全想不到焦侃云会这么做,确实,他手中这两颗都是毒药,但摆在明面上说出来的,是一颗解药,一颗毒药,而焦侃云这么做,无疑是逼他给阮祁方解毒,“你就不怕你和你表哥一起交代在这?”
“我不会交代在这。这都归功于王子要与我谈的交易,以及,让我发现王子对虞斯的恐惧,你的恐惧,会让你在确认虞斯死透之前,不敢动我分毫。”
焦侃云的嘴角再度渗出一缕血线,勾唇道:“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虞斯在北阖杀得有多疯,他也因为害怕我畏惧他,从不向我提起他的阴暗面貌,但从那位少年将军和你的表现来看,我已经猜到了,那是多可怖的面貌,王子,我相信你对虞斯的畏惧,会让你在尘埃落定前留住我的命……或者说,我相信虞斯,绝不会让我有事。
“至于我表哥,我不这么做的话,他必定会死,不是吗?”
多罗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看起来有几分疯戾,“很好,焦侃云,你不要命的所作所为着实令我振奋,游戏是我输了,现在,我可以跟你认真地谈一谈我所说的重要交易了。”他起身,猛地捏住阮祁方的下颌,塞进一颗药丸。
焦侃云连忙倒水给阮祁方灌下,一手不断舒着他的胸口,直到看见他惯性地将药丸吞咽下去才放心。
多罗摸出另一枚解药,放入她搁置在桌上的锦盒中,“现在这枚解药,是我身上唯一的解药了。你的毒,大约一刻钟后发作,一旦发作,生不如死,大多数人都不是死于此毒,而是死于痛不欲生,自我了断。
“你我交易若成,解药直接给你,你我交易不成,那就看虞斯能不能活着来这里了,他若来了,自然能解此毒,他若死了……”多罗摸了腰间的匕首,“我会送姑娘一程痛快的。”
多罗坚信陷阱是天罗地网,这番话,逼她答应交易,不答应就死,焦侃云却坚信虞斯,若听完后不愿交易,她会把命交给虞斯。
焦侃云压下胸腔的疼痛不适,“交易内容,愿闻其详。”
“我要做的这个交易很特别。”
多罗娓娓道来,“如今使者携绝杀道几位枭首长老的头颅来大辛,只为阻挠辛帝借此兴战。姑娘你曾是太子的挚友辅官,一定不愿意看着太子死后还被利用成为两国交战的借口吧?大辛需要休养生息,北阖也是一样,上一战,虞斯对北阖的打击和损耗过于惨重,就算虞斯死了,短期内,北阖也不想破坏盟约。我们合作共赢,阻止辛帝对北阖挞伐。”
焦侃云微蹙眉,这和她从虞斯那里了解到的多罗不同,她略作打量,指了指仍未完全苏醒的阮祁方,有意点他,“可多罗王子瞧着不像爱好和平之人啊,你眼底的野心告诉我,你不想止戈。”
多罗毫不掩饰:“哪个夺权者没有野心?在北阖王庭,野心人人皆有。我只是不想打毫无准备的仗。”
焦侃云深凝视他,“听闻北阖内乱动荡不比大辛好多少,你是需要时间,清扫门前雪?亦或是,说服、打服周边小族联合,囤聚兵马,这之后再回过头侵占大辛这片广袤无垠的版图。”
多罗不置可否,“大辛朝堂的当务之急,不也正是阻止辛帝大动干戈,好争取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吗?我们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我现在只是个书吏,不知道哪里帮得到你,值得你亲自来与我谈合作……”焦侃云的唇色逐渐发白,她轻蹙眉尖,痛得声音都压低了些,“长老的脑袋不足以使圣上网开一面吗?”
多罗拿锦盒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他垂眸,冷眼瞧着她,“圣心难测,北阖来意明确,辛帝自然有所准备,为确保万无一失,当然需要一位令他猝不及防的,更有说服力的人在使者宴上登场了。”
焦侃云不解:“我?”
多罗一哂,“没错,这正是这个交易的特别之处。我负责和北阖使者一同说服辛帝,阻止他对北阖的挞伐,姑娘负责出现在使者宴,成为我们成事的助力。”
焦侃云思索片刻,“我能成为什么助力?”
多罗神秘一笑:“姑娘什么都不需要做,你的出现,就是多罗最大的助力。只是使者宴上,我要从姑娘这里拿走一样东西。”
“不会是我的命吧?”焦侃云冷眼瞧着他。
多罗摇头,“我查过了,焦侃云的命可金贵得很,二皇子比我还阴毒,我是万万不敢动你的。你放心,届时你会毫发无损,且亲眼见证我说服辛帝放弃进攻北阖。”
焦侃云思绪百转,实在想不出他要做什么,“你要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和你这个北阖的王子勾结?你就是想让我死,不用这么迂回。”
“不不。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多罗笑道:“姑娘只需要想办法参加宴会,别的,什么都不用做。你绝无性命之忧,也不会受任何皮肉之苦。”
“我若不同意呢?”焦侃云挺直背脊,压下自脊椎蔓延而上险些使她折腰的痛楚,只是眉眼深红,难以维持淡定面貌,“你就不阻止辛帝对北阖的挞伐了?”
多罗郑重地点头,“没错,此番前来,我和使者准备了诸多方案,若没有把握止戈,那就开战,我会利用这些时日潜入樊京获取的诸数情报,将北阖的损失降至最低,让大辛深陷内忧外患之扰。届时使者宴上,我口无遮拦,将辛帝的怒火拔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帝王一怒,使者自尽,事态无法预料,却也是我用心搅局所致,姑娘不一定乐意看见吧。”
焦侃云瞪着他,“这就是你的诚意?”
多罗将锦盒挪至中央,“所以,交易双赢,才是你我一同乐见。姑娘敢不敢入宴,赌一把?”
焦侃云凝视着锦盒,半晌未语,她已有些痛得说不出话,扯着哑涩的嗓子轻声道:“我要如何出现在使者宴?我已没有官职……”像是自言自语,不等多罗嘲讽,她抬眸道:“我姑且答应,若我能入宴,交易便成,若我不能入宴,交易便罢。”
多罗轻轻笑起来,猛地收回锦盒,讥讽的意味更浓了,“姑且?姑娘,我的汉文很好,你是在跟我玩文字游戏?若不践诺,你今日吃了解药,改日我照样可以杀你!那不如这样,我将锦盒扔进湖中,你跳进去捡起来,吃下解药,交易就成!你不跳,交易就罢!”
焦侃云目中带血,仿佛要将他盯穿。
谁知多罗当真甩袖起身,拿着锦盒走到栏边,将手伸出围栏,佯装要投,转头朝她笑道:“还有半刻钟,姑娘的毒就要发作了,到那时,姑娘还要一意孤行?”
两相沉默,焦侃云强忍不适起身,几乎是朝他扑了过去,多罗以为她要抢夺锦盒,如同服软,便收回手展露笑颜,可不等他笑出声,焦侃云就顺着他的手将锦盒抛了出去,一道弧线从空中划过,“咚”的一声,锦盒坠入湖中。
多罗一手钳制住她的手腕,一手捏紧她的下颌,“你才是疯子吧?真不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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