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斯为表郑重,身穿朝袍,那一身绯衣却让隔着街道围观之人一眼瞧见他身在何处,从而清晰地看见他挺直背脊,跪在焦府门口的风姿。
焦昌鹤正在正厅招待不知为何突然择今日来访的岳父母等人,得知府外沸反盈天,还不明就里,贠国公尚未开口,阮玠却是个急性子,听闻虞斯是上门来请罪的,当即让人大开正门放进来,他要好生训斥罪责一番。
没想到,这一念之差,府门一开,一担担的礼箱随着虞斯一道进了前院,铺排无尽,只好重叠摞起,府厮观之瞠目结舌,点数一番后犹算不尽,大呼是不是没睡醒,出了重影?遂慌忙将虞斯迎进正厅,嘴上嚷着不得了,“忠勇侯散财来了!”
虞斯口戴罪枷,被粗绳与铁链交叠着五花大绑,双手绑缚背后,一进门,环顾一圈,心道阮祁方果然不负所望将绰绰的家人都聚集于此,而后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堂上众人叩拜行礼,无人唤起,他便长跪,长叩,长拜,端端正正的一个接一个,郑重其事。
众人无不震惊地打量着他,焦昌鹤尤胜,他和虞斯约好今日放他登门赔礼,却没想到他是这么个赔礼法。
外头军众背手跪了满院,唯独章丘一个文人留有空手,便替虞斯呈上礼单,“忠勇侯虞斯,前与贵府千金承办重案,致其屡涉险境,后因邀其共度七夕,损害佳人清誉,自觉罪大恶极,万般羞惭,特来请罪。”
焦昌鹤见过礼单,也见过赔礼,唯独没见过赔礼的礼单,甚至伸直长臂也难以将其展尽,堂上几人自左一左手握起始,展至右一右手握尾端,择段端详,看得眼花缭乱。
细察慢究一阵后,绰绰的舅母叶氏率先反应过来,虽说都是礼,但礼与礼之间亦有差别,这单上之物有梳、尺、秤、剪、祘、镜等,她轻声对众人说道:“这礼单上,有聘物…”众人倒嘶了一口凉气。
阮玠的暴脾气一翻上来,就要大斥他想得美,被叶氏握住手才压下去,她对虞斯的巧思心领神会,低声对阮玠道:“没人规定,赔礼里不能放这些东西。何况这些东西都是金物,自可算作赔礼。”所以,只要阮玠不摊开,便揭过去了。虞斯只是在告知心意罢了。
那头章丘接着道:“忠勇侯此番前来,唯有两愿。一愿贵府收下赔礼,微薄之物不足为重,只期作一二弥补,二愿诸位长辈驱使荆棘棍棒笞打虞斯,直至怒消怨平为止。”
众人再度倒吸一口凉气。
阮慈噙着一抹笑,抬眼审视着虞斯,轻声说道:“棍棒荆棘于习武从军的侯爷来说,顶多是皮肉之苦,万金赔礼于家财万贯的司家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先把你那口枷摘了,既是请罪,那我当真有些问题,要你亲口回答才行。”
虞斯恭顺地颔首,章丘便上前替他摘下。
阮慈问道:“太子案,是绰绰先一意孤行要与你同办查清,若说你使她涉险,实在有几分牵强。她素来八面玲珑,处事圆滑,又怎会是被你逼迫才与你共度七夕,既是她自己的主意,两厢情愿,怎好说是你毁害了她的名声呢?你来请罪,想讨长辈欢心,所以这两条罪状,都是我们想要责怨你的罪状。
“可我更想知道,撇开长辈,你真正想请的那道罪是什么?忠勇侯,我只问你一遍,在你心底,你究竟罪在哪里?”
阮绮珠轻声一呼,低声问阮祁方:“姑母这是什么意思啊?”阮祁方摇摇头,“打哑谜呢。”
阮慈的笑容温和却又透露着戏谑,不似堂上众人想要刁难,却反而比堂上众人透彻且不按常理,章丘为虞斯捏了把汗,计划中没有这一环啊。他上前一步,想要帮忙盘说,却被虞斯看了一眼示意退下。
就见虞斯沉吟片刻,抬眼望着阮慈,眼眶微红,气息已浮,却极为认真地说道:
“虞斯身负恶名,满朝皆惧,身处危境,生死难料,本应孑然自守,孤独终老,却…却难以操控真心,难以克制情意,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众人长嗟。阮绮珠恍然,一时感到揪心,“心仪亦是一种罪过吗?”阮祁方点头,恍惚地说道:“倒不知他为此而自罪。”
那厢阮慈继续问道:“既知身处漩涡中心,恐会祸及绰绰,那忠勇侯又为何登门呢?”
良久的沉默在堂内搅弄起一层迷雾,众人皆屏息以待。
焦昌鹤却睨着虞斯,沉声道:“忠勇侯若是没有想清,那便请回吧。”
“不,我想得很清楚。”虞斯抿了抿唇,“我只是在想,要怎么说,才能让诸位长辈听完之后不会生气。”
阮玠嗤道:“只要你别说是情难自抑。在生死面前,你的情难自抑,会害了绰绰的性命。”
虞斯颔首应是,坦然道:“因为,绰绰不喜欢藏头露尾、畏畏缩缩之人,我自然要袒露我的一切凶猛的爱意与不耻的私心。她聪慧善思,倘若不愿,便会拒绝我。她知我身负恶名,知我身处险境,在看到我的情意与私心之后,自会斟酌是否远离,无须我来替她作决定。从前我将自己杀人的手段藏起,担忧过她会畏惧于我,可在我展露之后,她十足平静地接纳了。
“我若口口声声为了保护她,而选择不再靠近与倾慕,亦是一种……看轻。”
后院里,风来已趁着众人皆在前厅看热闹的功夫,潜进来放倒了所有守卫。
焦侃云惊讶地看着眼前人,“你…你怎么?”
风来骄傲地道:“新刀就是好用,刀柄拍人都一拍一个晕。忠勇侯给了吾去年名刀谱上排名第一的利器让吾干这趟活。”
焦侃云失笑,“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就为了让你放我出去?”
风来摇头,“他说,让吾给你选择的权利。姑娘也可以选择不出去。哦,对了,别说见过吾,就说是忠勇营的人……虽说这个程度,只有吾能做到,但老爷他们并不知道只有吾能。”话落,他施展轻功飞身离去。
焦侃云毫不犹豫地拔腿往前厅跑去。
在看到满院的礼箱时,脚步又顿了顿,什么情况?他来…下聘了?!一时心如擂鼓,便不急着进门,只从后门摸进去,一边疑惑画彩人在何处,一边伏在屏风后偷听。
恰听到一番壮志豪言。她知道虞斯必定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便在屏风的缝隙间看过去,才发现他被五花大绑着。
“所以,纵然虞斯倾慕贵府千金,罪该万死……”虞斯微侧眸看向屏风后,“却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焦侃云倾身往前探了探,想从那道缝隙里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便见他叩拜下去,“不知这么说,会否令诸位长辈顺意。若是怒气更盛,晚辈愿意绕行焦府,一跪一叩首,一叩首一笞刑,以赎此罪。”
他疯了?焦侃云捂唇倒吸气,这可不行,前几天的伤还没好呢,可现在要是冲出去,不就全都暴露了吗?说好的她这边没有私情呢?阿爹会不会更生气,把怒气都撒在虞斯身上?
她正犹豫着,那边阮玠已然生怒,“说得轻巧,谁敢打你?”
也是,焦侃云松了口气,那厢阮慈却笑道:“好啊,我们是不敢,可若是不看到侯爷的诚心,岂不是三言两语就教侯爷蒙混过关了去?那就请院中跪着的忠勇营军众们代劳吧。”
“啊?!”焦侃云一呼,连忙冲了出去,“不行!”
第80章 他爱我。
她柔软的裙摆竟然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笔直的梭线,可见其迅疾,可脱口而出的阻拦分明比她的人还要快,故而人未到声先至,吓了在座一跳。
眨眼间,众人就见她如风般刮进视野,扑滑到了虞斯的身边,就在他身侧,稍稍靠前的位置。
她挪转双膝,回身跪面堂上,在迎上众人错愕的眼神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顿时窘迫不堪,心乱如麻,红起脸咬住唇,转头去看虞斯。满心都是——怎么办?
一瞬怔讶后,虞斯的目色幽深地紧凝着她,嘴角微微翘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焦侃云的脸耳更红,明知道阿娘那日答应了为她说话,此刻多半是为戏弄,她却仍是着急了,多年周旋官场的经历依旧无法使她沉住气,一想到那夜,虞斯为她掠阵而来,遍体鳞伤而今尚未痊愈,她就急到不惜在家人面前暴露自己对他也有私情,也要阻拦家人打他,她想,她再也不能以乖巧的姿态逃避家人的质问了,更无法为了讨好父亲恢复官身,就把虞斯抛下。
不计后果地闯出来一跪——这可是她自己主动跑到他身边来的,虞斯猩红的双眸翻涌出了贪婪的掠火和无尽的喜悦。怎么办?婚礼大操大办。
“不要打他…”堂上众人皆是一幅惊诧忧怜的表情,阮玠的脸上更是只写着“天塌了”三个大字,可谓精彩纷呈,焦侃云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绰绰舍不得。”
众人皆往后微微仰倒震惊,焦昌鹤“你”了半晌,最终只问出个,“你怎么从后院跑出来的?!”
阮玠脑中已涌现出阮绮珠同他说过的不堪谣言,诸如搂抱亲吻,一时痛心疾首,叶氏对亲热之事倒看得很开,只挑拣了关键急问:“绰绰,你当真对他有私情?所以今日他登门赔礼,是同你约好了要移花接木?忠勇侯你…当真是来下聘?”
焦侃云狐疑地蹙眉,移花接木?她顷刻反应过来虞斯如此行事的原因,原来他让她等的,就是这一出移花接木。他在告诉全樊京城的人,虞斯心仪焦侃云,想要明媒正娶。也是奉上真情,在向她的家人摆出诚意,并试探她的心意。
不等焦侃云和虞斯回答,贠国公插过话,他毕竟多吃了几年权贵饭,深谙朱门龌龊,出口便直击痛点:“绰绰,你与他到哪一个地步了?不会是到了珠胎暗结的地步,才会要他急匆匆地登门下聘以作遮掩吧?”
众人听后如坐针毡,这个问题无疑是将局势拔到了不属于虞斯计划范畴的位置,他急急解释道:“绝无此事!”此刻也顾不得脸面了,面对众人忧疑的目光,再如何难以启齿也得尽数告知,“晚辈还是童子身,也不打算在没有成亲前就滥欲妄为。还请国公爷高抬贵手,莫要胡乱揣测。”
艰涩地说完,他已面红耳赤,情绪泛滥成灾,险些从眼底涌出来。
章丘在一旁掐着大腿佯装肃然道:“这一点,忠勇营中近随侯爷的下属皆可以作证,我们侯爷固心守节,坊间消息皆是子虚乌有。”章丘的胸腔闷起一阵如雷的爆笑,他着实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亲耳从一向脸皮薄的虞斯那里听到他承认“童子身”,生怕晚说一瞬,焦府就要把他撵出门。
焦侃云同样面红耳赤,她回忆起几次腰心相抵感受到的悍硕欲望,不由得升起一阵心虚。
见外祖母已拨开冗局,径直问她:“绰绰,外祖母想听你亲口说。”
焦侃云应是,她也想赶紧将亲热的话题揭过,以免等会抖落出两人合唇吻过的细节,便回答起叶氏的话,“诸位长辈,绰绰与侯爷毫不逾矩地相处数月,观其品貌,查其德行,已十分清楚侯爷的为人。不仅钦佩侯爷英明神武、足智多谋,还欣赏侯爷忍辱负重、孤路独行,不知何时,也已倾慕侯爷容相俊美、风姿魁伟,故而托付真心,交予爱意,所以,绰绰自然是……对侯爷有私情。”
坐在侧座角落里的阮绮珠仿佛大获全胜般拍手笑道:“我就说吧!她送匕首我就看出来了!你们还不信我!”被阮祁方狠狠捂住嘴,“你又不是长辈,发什么话,小点声!”
虞斯垂首掩饰压不住的笑意,可又忍不住抬眸凝视着焦侃云,她的侧颊与耳廓皆是血红,一眼都不敢回看他,显然是羞怯至极。章丘都替他感到高兴,可堂上众人显然不是那么的高兴,他便也压住喜悦之意,等待下文。
焦侃云在承认之后,便无所畏惧,视线在堂上游移一圈后,落定在了宠爱地看着她的阮慈脸上,仿佛得了鼓励,眸光盈盈一动,鼻尖也泛起些微酸红,“绰绰知道,七夕被表姐撞破,她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长辈们,是因为顾念侯爷嗜杀恶名,担忧我的安危,而长辈们也无不担忧绰绰的安危,才不愿看到绰绰与侯爷周旋往来。
“绰绰也担忧家人难以安寝,更畏惧阿爹因此将我留守身旁,使我再难恢复官身,故而不敢尽数告知,只能隐瞒,故作乖巧之态,日日拖累表哥随我相面。如今看来,此举既辜负家人真心,也辜负侯爷情意,所以我不可再欺瞒下去了。
“至于今日,我并未与侯爷串通以赔礼之名下聘,侯爷也绝非仗势逼婚之人,我知道侯爷此举只是为了……为了向绰绰的家人摆出他对绰绰的心意,为了告诉整个樊京城的人,他爱我。”
阮祁方捂嘴的手逐渐松懈,与绮珠一同颇为动容地看着她,嘀咕道:“表哥怎么舍得真怪你啊…”
阮玠气急败坏地怒责道:“怎么会是你的错?分明是蓄意拿容貌和身姿勾引你的忠勇侯的错啊!”叶氏无奈地乜他一眼,“人家娘胎出来就生成这模样,后天勤奋习武,身姿自然挺拔又有什么不对?夫君不要丢人现眼了!”
贠国公抚了抚夫人微微颤抖的手,后者怜爱地道:“你早说心有所属,自己也不必受累相面。”
焦昌鹤皱眉,温声说道:“我怒从心起,却不知该如何责怪你,哪里就有那么难以坦白了?我是吃人猛兽不成?”
他的视线移至虞斯,咬牙切齿地说,“年轻一辈的武将中,忠勇侯登峰造极,被圣上逼上一条独路,饶是身处危伏之境,也自有铁血手腕保命长桓,我虽忧怜绰绰与你往来会招致灾祸,但到底是知道你的本事,信你有手段相护,因此不是不能接受此事……可我为何阻扰?
“因为我不信的,是人的本性。忠勇侯,你聪慧善谋,我怎知你是花言巧语,只为从我手中骗娶绰绰,还是真心?你虽有手段相护,但若是不护呢?选择和变数从来不在圣上,不在他人,终究只在你的手中。绰绰再聪慧,又如何抵得过你杀神之名,倘若来日绰绰就丧命你手,谁又能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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