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负恶名,身处险境依旧要招惹绰绰的理由,我很满意,也能接受,可是,真正恶与险的,是你忠勇侯才对,你并未为此请罪,我如何看得到你摆出的心意?”
焦侃云拧眉,“阿爹…”
焦昌鹤抬手示意她不必求情,“他若是连这点心意都拿不出来,别说聘礼,赔礼也都抬回去吧,谁开口都没用。”
“绰绰,不必担忧。”虞斯轻唤她,而后朝堂上一拜,“诸位长辈,虞斯将自己五花大绑送上府门,就是下定了决心要使诸位消怒。郡主前言极是,先前所述两罪,不过是晚辈为讨好诸位所出罪状,如今绰绰出言澄清并相护,欲为虞斯免除责罚,虞斯心领。可晚辈心仪绰绰,倾慕招惹,此罪必不可免。焦大人所言更是,晚辈才是险恶之人,若不真切服软,摆出诚心,一切都只是花言巧语。
“晚辈愿意如郡主所言,请忠勇营军众代劳笞刑。晚辈即刻跪行焦府,一跪一叩首,一叩首一笞刑,一笞刑一认罪,认罪亦请罪,绝非皮肉之苦,必打到诸位满意。”
焦侃云皱紧眉,压低声音急道:“你疯了?你知道焦府有多大吗?六部之首的宅邸是御赐五进院,五进院啊…!”他因她心急火燎之态而微微一笑,已坚定地起身朝堂外走去,章丘犹豫地蹙起眉头,她便跟在身后一道出门,堂上众人亦陆续出来,犹疑不止,惶惶难安。
虞斯眼神示意章丘将棍杖交给院中的军众,众人一时推诿扯皮,纷纷不敢接,虞斯冷声道:“快点。”
阿离便被年长的副手们率先推出,愁眉苦脸地低呵道:“啊?又是我?!”
虞斯对他说道:“军中杖笞如何,你便如何,对待罪大恶极之犯如何,你便如何。”
阿离皱眉欲哭,“侯爷…会死人的。”
可虞斯已经跪了下去,他心想,好在今日穿的红色,等会血泡透了也不会太耀眼。
焦侃云跟着他的脚步,想拉他,但他的双臂被绑得一点缝隙都没有,此刻径直跪下,端肃一叩首,直起背时,阿离狠狠一杖落在脊上,沉闷厚重的声音听得她浑身一缩,指尖蜷曲轻颤,虞斯却眉头都不皱,朗声道:“虞斯身负恶名,身处险境,却难以掌控真心,难以克制情意,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起身行一步,他朗声道:“然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再跪,再叩首,又是一重杖落下,他接着道:“虞斯身负恶名,身处险境,却难以掌控真心,难以克制情意,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虞斯再起,向前行一步,“然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跪叩挨杖:“……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起身立行:“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
不知蹒行了多久,虞斯的眼底红丝乱缠,额间磕破流血,嘴角亦有鲜血溢出,泪水因表述爱意而激昂的情绪叠错,不停地涌落,墨发凌乱,乱耷在肩侧,他的背后已换了一轮打手,只因阿离实在不忍心,他看到了浸出袍衫的血,那是绯色朝袍都掩盖不住的深红,一片片地往外爬,膝行处更是血色蔓延,逶迤一地,画出了他蹒行的痕迹。
可虞斯仍旧强顶着中气,高声朗朗地不断重复“罪该万死”和“九死无悔”,那声音与杖棍声一道穿透院墙,浮至上空,别说房内的外祖母和叶氏可以听闻,就连府外静候围观者都尽可听闻。
他哪里只是在说“罪该万死”,如焦侃云所想,他是在告诉全樊京城的人:虞斯心仪焦侃云,想要明媒正娶。
阮绮珠听得闷棍活活要把人脊骨杖碎的架势,早就不忍心地别过头,被阮祁方捂住眼睛安抚。焦侃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他震慑住,站定庭中,只任由视线情不自禁地跟着虞斯缓缓前行,此刻回头看向焦昌鹤,眉目鼻梢皆染卷红云,她涩然地开口试探,“阿爹…那夜女儿身陷囹圄,他已不顾性命前来相救,身上的伤还没好。”
焦昌鹤拧眉沉眸,认真注视衡量着虞斯,并未出言反驳。贠国公原本自恃见惯了空口白话之人,不愿轻易放过,可一开始任局势发展,到如今也有了几分触动,把戏做成这样,也需要些本事,今次只是赔礼,不是真下聘,不是不能放他一马。阮玠皱起的眉松了又皱,皱了又松,先吩咐侍从去寻大夫了。
于是,焦侃云毫不犹豫地朝虞斯跑去,这一回直接张开双臂接住了要下跪的他,可承载不住他的重量,两人几乎是一起跪下,那重量随着刺鼻的血腥味朝自己扑过来,虞斯松掉了全身上下的弦,中气弥散,无法再朗声开口,只凝视着她,尽力维持端然面貌,低声念道:
“虞斯身负恶名,身处险境,却难以掌控真心,难以克制情意,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焦侃云点头,泪光盈盈,强自忍下说笑道:“全樊京都知道了,侯爷不必再说了。”
虞斯绽出一抹浅笑,羞涩地道:“我爱你……爱得可疼了,我在北阖,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焦侃云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哽咽着点头,“我知道。”
虞斯恨自己双臂被缚,没法回抱住她,给她擦眼泪,只好用下巴抵住她的脑袋,温柔地问道:“…那你呢?”
“我……”焦侃云抬起头,眸底泛起笑意,“侯爷让画彩替你打听了我所有家人的喜好,才备上这样完美的礼单吗?我让她帮我打听消息,她却没有回来禀报,难道是因为怕露馅,躲起来了?”
虞斯笑道:“也不全是。我不让她躲起来,你怎么能这么着急呢?…我想让你选择,可又怕你真的选择不来,所以,略施手段,让你急一急,也给自己多一些信心。”
焦侃云亦笑:“侯爷这么自卑,生怕我不敢来?”
虞斯微微蹙眉,“嗯…你说的是喜欢我,可我爱你……我爱焦侃云。”
焦侃云沉吟片刻,在他耳畔轻声絮语:“既然有了完美的礼单,那当然要用。只是樊京多舛,历阳路远,当缓数月。
“——侯爷身上蓬勃的力量,总是令我很满意,很好奇,很想一窥究竟,所以,年底来下聘吧……我要和朝琅肆无忌惮地纵情滥欲。”
虞斯瞳孔剧颤:“……”
焦侃云诧然急问:“嗳??侯爷?虞斯?怎么晕了?!”
第81章 月色
常人照这么打,早就吐血不止,落下残疾,再身弱一些的便是脊梁尽断,一命呜呼,虞斯身强体健,又有内力相护,能坚持每一步都爬起来再跪下,可见不同凡响,因此,养起病来也恢复得较常人快些。
只不过难以痊愈,每日都待在侯府休养着。焦侃云唯恐多罗趁虚而入,对忠勇营千叮万嘱,必要将侯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待虞斯伤好后再撤防。
她每日下值后,依旧跟着焦昌鹤回家,但阿离时常奉命前来接她下值,说虞斯有事找她相商,焦昌鹤听后常常扼腕叹息一番,挥手让她去,焦侃云便兴高采烈地跟着阿离走了。
吏部的员工每天支着个牙花儿看得乐呵呵的,此事已在樊京城中传得人尽皆知,现下谁都会背上几句“虞斯情难自抑,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头一日趁焦昌鹤不在,询问当事人,侃云气定神闲地道:“是真的,他要娶我……好像说是年底就来下聘吧,我也不太清楚。”而后低头掩饰羞红的笑脸,故作奋笔疾书,不再搭理他们。
众人心领神会,等阿离再奉命前来时,便会暗自支起脑袋,意味深长地观察她奔赴郎君时的神情,十足有趣。
唯有上回那不知死活的新人跑到焦昌鹤面前,提起“九死无悔,绝不言弃”几字,公务平白翻了倍。
素来温文儒雅的焦尚书,现在每日上朝都绷着铁青的脸,面对同僚调侃,下级戏谑,甚至是帝王私下里不爽的责问,他都只能说笑回应:“惭愧,为官数十载,竟没能防住兵家一招移花接木与瞒天过海啊,哈哈哈。”然后兀自把后槽牙咬碎。
实则焦侃云在侯府,左不过就是在虞斯的房间里看着他喝汤喝药,同他聊些正事,然后去找思晏。
使者入京赴宴,思晏或许会被传至殿上,作为关键人物,受到北阖使臣的盘问,圣上为备有不时之需,已派鸿胪寺少卿接连数日前来教导思晏。可思晏到底不擅长当学富五车的大家闺秀,那位少卿又极其擅长讲官场话,所传之物晦涩难通,焦侃云特意去帮她消化。
“撒谎我擅长,我只是不擅长文绉绉地撒谎。”思晏如实道:“届时若表现得不像个大家闺秀,恐怕也要被盘问一番吧?”
焦侃云便道:“无碍,京中也有不喜读书,痴爱武学的闺秀,你说白话也没人管你。你只需要记住上边教你传递的意思,倘若真的传你入殿,北阖人再如何以心术压迫,你都不要上当。”
思晏不解,压低声音问道:“以心术压迫我露出破绽吗?难道他们还敢揭穿此事不成?”
“若是让圣上息怒之事谈不拢,那他们就会揭穿此事,让四海八荒都看到圣上的真面目,为自己结盟而谋利。一旦撕破脸皮,虽会大动干戈,如圣上心愿,可圣上要自己掌握主动权,而不是丢失尊严之后被迫与他们开战,所以,你要守好防线,认真背这些话。”焦侃云提起小炉上的热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条斯理地说着,“你哥教你的,你更要记下来,那是你自己的保命符,须得以防万一。”
思晏点点头,瞧她这架势,又想在这里坐一下午,忍不住问道:“我以为你是来探望我哥的,却怎么总是只来找我?”
焦侃云手一滞,立马就被茶汤烫了下唇。
虞斯也很想问这话,对此他备受打击,他分明已经专程找了人给思晏恶补急习,焦侃云仍是更愿意跟思晏待在一起。他虽是借口谈正事请她入府来的,但她就当真来谈正事吗?
是嫌他房中药味浓郁,难以久待?还是嫌他喝完药口中苦涩,不愿意亲热?亦或是觉得他袒肩露背淤伤盘虬的模样,不好看?
几番揣测下,让他每次都眼眶红红地对属下道:“老子的背一条疤都不许留!不许留,听见没?!”阿离心道你让打的时候没想过这出?现在倒是让十几个人拿着数十罐玉颜膏,围在床边给你上药,把背都抡出火星子了。
实则,焦侃云是考虑到虞斯不能动弹,倘若自己和他同处一室,两相里情难自抑地亲热撩拨,他势必会牵动伤口,不利于痊愈,这才守着分寸,又想逗逗他,故而没有告知。
直到中秋节前夜,虞斯总算被大夫许可下床动弹,第一件事就是把要走的焦侃云按住,不许她走,焦侃云对他的愈合能力大为震惊,但见他能动弹了,便也来了兴致,低声道:“坐去榻上,我帮侯爷擦药吧。”
虞斯脸红着沉吟了下,特意把门窗关上了。
这一擦果然不得了,数日未曾被她抚摸过的肌肤,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她的温度。十八岁的少年郎动辄春心火燎,不顾伤势也要把人抱在怀里,疯狂地索吻芳泽。
焦侃云坐在他的怀中,亲亲他的唇,又亲亲他的耳朵,抬手碰到了心口,便忍不住在怦怦的心跳上落下一吻。虞斯险些失控,隔着衣料啃咬她的肩臂,脊背传来极致的痛楚,才将些许神智拽回,只能紧紧拥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喘息。
焦侃云摸索着找到玉颜膏的位置,一手颤抖着抱住虞斯,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一手将盖子开了一条缝隙,探究地伸手进去碰了一下,乳白的膏药便迅速在指腹化开一点,有些黏腻,散发着特殊药液的味道。抹在他的小腹上,然后抬眸,故作镇定地看着他。
虞斯震惊地盯着她,张口急吁,粉嫩的舌尖和皓白的牙齿一起打着颤,“你…”出口喑哑,半晌才道:“…你把你私藏的春宫图都拿来,给我也看看,最好言传身教,我也需要你的恶补急习…”
焦侃云弹起话外之音,“我可没看。”
虞斯吞咽着,含住她的唇模糊不清地说道:“但你碰了…”
焦侃云挪开唇,亲昵地抱住他厮磨,“不是说,成亲之前不打算滥欲妄为?”
“不妄为,也可以做些快乐的事……”虞斯面红耳赤,伸出修长如竹的指,别有深意地刮着她的唇缝,“譬如刚才那样,对你,我也可以……就是不得要领,小焦大人,教一教吧?”
“侯爷竟然求知若渴到这种程度,怎么都哭了?”焦侃云血红的脸上一片风轻云淡,“闭上眼。”
三秋之半,月圆如盘,凉滑如水的银辉脉脉地流泻着,一铺满深红的宫墙,便使其成为泛着珠光的浅粉隆地,诡谲的风云在月围不停地涌动,秋风如利梭般穿刮,青云却又如无常世事般滞涩难行,风云搅弄,月色翻覆,有情人对月欢吟。
薄情人亦凭月色砌出一层虚伪的欢吟面具。宫中突然传来了皇后娘娘病重,性命垂危的消息,辛帝痛心疾首,便不再铺张举办中秋宫宴,只办了家宴,邀王子皇孙、后宫妃嫔,以及寥寥几位如亲近臣说些体己话。
饶是重伤未愈,虞斯既然能下地了,便不得不去。可令焦侃云没想到的是,柔嘉皇贵妃也邀她入宫,只不过,并非入中秋家宴,而是入琼华宫赏月。
焦侃云第一反应是,因为楼庭柘,兴许是澈园辅官一事她行为反复,又许是那日楼庭柘在澈园同他说的卑贱秽语,传到了皇贵妃的耳中,更或许是,楼庭柘为她深入兴庆府之事被皇贵妃晓得了?
偏偏择今日见她,中秋宫宴,能帮她的人都被辛帝抓在眼前欢饮。是敲打?是威吓?是磋磨?是报复?她觉得皇贵妃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可又说不清,因为皇贵妃亦是一个不容任何人冒犯尊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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