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牙齿打颤,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
气氛紧绷且僵滞。
脚步声响起。
不一会儿,埃里克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一身深灰色大衣,衣摆垂至膝盖,里面是白衬衫,手上戴着黑色皮手套。
看到达洛加,他停顿了几秒钟,才扯掉手上的黑色皮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
皮手套又薄又韧,扯掉的一瞬间,绷在指骨上的褶皱,如同一道道森寒的刀刃,折射出浓烈的杀意。
“达洛加,”埃里克的语气却十分平静,“你为什么在这里?”
达洛加心脏狂跳,正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薄莉忽然走过去,扣住埃里克的手掌,亲了一口他的手指:“我放他出来的。”
埃里克垂眼看向薄莉。
达洛加看得心底发凉。
埃里克这个眼神绝对算不上温柔,似乎下一刻,就会拔出刀子割断薄莉的咽喉。
薄莉却毫不畏惧,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庞:“有意见?”
几秒钟过去,埃里克居然垂下头,用鼻尖抵住她的颈侧,妥协似的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
“……没有。”
在达洛加看来,这一幕堪称奇特而怪异。
埃里克的身高完全超出正常人的范畴,高大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
然而,他却埋首于薄莉的颈侧,一举一动都充满依赖,仿佛对她唯命是从。
薄莉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说:“那就去做饭吧。”
埃里克抬起眼,看了达洛加一眼。
达洛加后颈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吃埃里克做的饭。
之前在酷刑室,埃里克每天给他准备的,也是面包和土豆,比监狱的伙食还要难以下咽。
达洛加连忙说:“你们吃,你们吃,我不饿。”
埃里克果然没有给他准备午餐。
午餐吃的是海鳌虾和明虾。
为了照顾薄莉的饮食习惯,埃里克没有做成法式刺身,而是去壳,剥出虾肉,用刀子剖成两半,在虾肉表面蘸上黄油,佐以胡椒和百里香,在炭上烤熟,最后挤上几滴柠檬汁,端到薄莉的面前。
达洛加这辈子都想不到,埃里克有一天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这样细致处理食材。
倒不是说薄莉不值得这样对待,而是因为在此之前,不管女人还是男人,在埃里克的眼里,都是可以随意屠宰的牲畜。
他的手是杀人的手,刀是杀人的刀,却因为爱情……开始洗手作羹汤了?
达洛加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极了,简直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面。
谁知,埃里克下厨,并不是最荒谬的场面。
薄莉早上吃得太多,还喝了一杯意式咖啡,没什么食欲,吃了两口海鳌虾就饱了。
于是,她把剩下的虾,推到了埃里克的面前。
埃里克似乎习惯了吃她剩下的食物,没有任何异议,全部吃了下去。
薄莉撑着腮,看他吃饭,看了一会儿,似乎又饿了,直接凑过去,吃掉了他餐叉上的虾。
埃里克看她。
薄莉说:“秀色可餐,看饿了。”
达洛加:“……”
再给他十个脑子,他也想不出“秀色可餐”跟埃里克有什么关系。
埃里克垂下眼,没有说话,呼吸却急促了一些,耳根也显出几分微红色。
薄莉看得心痒,考虑到达洛加在场,才没有亲上去。
吃过午餐,埃里克收拾餐盘,转身去厨房洗碗。
达洛加总算知道,薄莉的手为什么保养得那么漂亮了。
薄莉转头看向达洛加,笑问:“这下,你相信我们是夫妻了吧?”
第79章
达洛加再难以置信, 也只能相信。
如果不是真心相爱,薄莉怎么可能这样亲近一个丑陋的魔鬼。
达洛加表情复杂地说:“那魔……他碰到你,真是走大运了。”
薄莉笑着摇摇头:“我碰到他, 才是真的走大运了。”
她说的是真话,那么多恐怖片, 只有埃里克可以勉强交流,一举一动还契合她的癖好。
要是当时,她在车上点开的是《电锯惊魂》……那才叫倒大霉。
达洛加完全不理解碰到埃里克有什么走运的,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在他看来,埃里克确实是走了大运。
回想起马赞德兰王宫的那段时间, 埃里克完完全全就是一头未开化的野兽,眼里只有狩猎的本能。
即使达洛加救了他,他看向达洛加的眼神,也毫无感激。
就像被陷阱困住的野兽, 被释放出来的那一刻,第一反应绝不是报答救命之恩, 而是铭记那种被折磨的痛苦,伺机报复。
现在,他的眼里却明显有了几分人性——虽然只有看向薄莉时, 那几分人性才会显露出来。
达洛加叹了一口气, 心想,有总比没有好。
不管怎样,他不用再看到杀人新闻就担惊受怕, 觉得又是埃里克干的好事。
有薄莉在他的身边, 他以后应该会当一个好人。
这时, 埃里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达洛加看到埃里克的装扮,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埃里克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面具, 脱掉了深灰色大衣,只穿一件白色衬衫,领子微微敞开,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而水淋淋的小臂,正在缓慢擦手。
要知道,国王之所以会跟埃里克生出嫌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即使是一国之主,也无法控制埃里克的一举一动。
起初,国王将埃里克引为知己,让他随意改造王宫,给他极高的地位和巨大的财富。
但很快,国王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埃里克——他连下令让埃里克摘掉面具都做不到。
埃里克却是头脑奇诡的天才,想象力丰富而怪诞,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精通一项从未接触过的技艺。
这样的人才,无法掌控,那就毁灭。
薄莉却轻而易举让他摘下面具,脱掉外套和黑手套,露出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皮肤。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达洛加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相信,这个贤夫模样的男人……是埃里克。
埃里克看也没看达洛加一眼,放下毛巾,走到薄莉旁边,一只手撑在她的身侧,微微躬身,亲了一口她的耳根,然后,伸手把她耳边的碎发勾到耳后。
薄莉仰头看他。
他在她身边坐下,若无其事地问道:“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薄莉诧异地问:“去别的地方干嘛?”
“换个地方住。”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里太潮湿了,又没有阳光,久住对身体不太好。”
“……过段时间再说吧,”薄莉纠结地说,“我现在不太想搬家,出去玩倒是可以。”
达洛加心想,怪不得薄莉能驯服这魔鬼。
他还以为埃里克真的转性了,要带薄莉离开这个阴暗的巢穴,薄莉却一眼看穿了魔鬼的意图。
埃里克微微皱眉:“为什么不想搬家。”
就在达洛加以为,薄莉会说一些甜言蜜语来安抚埃里克时,她却理直气壮地说道:“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因为懒……懒得选房子,懒得买家具。要是你全都准备好了,让我搬家,我当然乐意。”
达洛加:“……”他真是想太多了。
埃里克也沉默片刻:“那等我全部准备妥当之后,再问你。”
薄莉点头:“好呀。”
达洛加觉得,自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埃里克是真的找到了可以共度一生的爱人。
薄莉了解他的全部本性,包括他可怖的外貌,血腥的过往,也依然爱他。
达洛加唯一的愿望是,他们永远不要分手,不然埃里克肯定会发疯杀死所有人。
临走前,达洛加看向埃里克,叹了一口气:“希望你能做个好人……最好行事低调一些,不要让德黑兰政府知道你还活着,不然我就领不到养老金了。”
埃里克不置可否。
达洛加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正要再唠叨两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薄莉说:
“这位小姐,如果你以后碰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巴黎……”
埃里克终于开口,声音几分警告的冷意:“达洛加。”
“好了好了,”达洛加一个激灵,抱怨说,“知道她是你的宝贝,但也不用看得这么紧呀,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帮忙……算了,我走了,我走了。”
达洛加离开后,湖滨寓所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餐厅内,光线昏暗。
埃里克转过身,朝她走来。
即使已经同居那么长时间,他身上的气息包围过来时,薄莉仍会感到难以形容的入侵感。
好似气息与气息,也会像一雌一雄交融。
这种微妙的刺激性,永远只有他,才能给她。
所以,她是幸运的。
人活一世,碰到一个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已是艰难至极。
更何况,这个人还完全长在她的癖好上。
如果这不是幸运,那什么是幸运?
这时,埃里克站在她的面前,半跪下来。
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
薄莉眨了下眼睫毛。
他盯着她的眼睛:“这是你之前送给我的婚戒,我从尸体上摘了下来,一直带在身上。”
薄莉呼吸一顿,心脏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她从来不是那种会特地留下某样东西的人,戒指丢了,再买就是。
物品于她,并无特殊的意义。
埃里克却显然不是她这样的人。
他留下了她用过的每一样东西,甚至包括她住过一段时间的房子。
假如她没有回到十九世纪,新奥尔良那幢别墅,也会一直矗立在原地,花园围栏上的黄铜牌,也会永远只有她和“神秘商人”的名字。
他的外表强势可怕,内心却敏感得惊人。
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薄莉喜欢的是他的全部。
不管他多么敏感,她都喜欢。
她不觉伸出手:“那你要给我重新戴上吗?”
“戴上之前,”他说,“我想说一些话。”
薄莉有些好奇他会说怎样的情话:“你说。”
然而,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你知道,我是一个卑劣的人。”
薄莉愣住。
“假如达洛加没有出现,我本来打算一辈子把你关在这里,”他说,“或许,不会有一辈子那么长。中途会因为你的恳求而心软,让你回到地面上……但一开始,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他闭了闭眼:“我的爱并不光明正大,相反,卑劣至极。”
“达洛加不相信我们是夫妻时,我甚至想过,带你去他的面前炫耀……想让他知道,我有这么好一位妻子。”
但他没想到,薄莉居然于无形中满足了他这一隐秘的心愿。
对上达洛加震惊目光的那一刻,他简直兴奋得头皮发麻,手指也轻颤起来,差点攥断手上的银制餐具。
达洛加一直说他是未开化的野兽。
也许,他真的是野兽。
只有兽类,才会热衷于宣示主权,炫耀配偶。
然而,薄莉并非野兽,她理应拥有更好的,更像人类的……爱人。
她也不该住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而是更加温暖,更加舒适的寓所里。
直到现在,他的心里仍会生出一些过分阴暗的想法。
尤其她朝他露出脆弱的脖颈时,他不止一次想要咬断她的咽喉。
那种暴力尖锐的想法,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就像每次攥住她的手腕时,他都会感到不可言说的战栗,想要攥得更紧一些,直到她的骨节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他为自己卑劣的本性感到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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