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魔柯收回指骨突出的右拳,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他的左臂还在流血,脸上却已经露出了野兽般戏谑的微笑。
“怎么样,还来吗?你随时可以投降,我的承诺依旧不变。”
江无源忍着剧痛,用左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染红了脚下的杂草。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剑,用左手握住。这把曾经在他右手中灵活舞动的利剑,在左手的操控下显得格外笨重。
江无源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长剑,再一次不畏生死地杀向沙魔柯!
沙魔柯看着江无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一个惯用手被折断的人,竟然还有勇气再度挑战。
这激发了他更多的嗜血欲望。
当江无源挥剑而来时,沙魔柯轻而易举地闪避,然后猛地出手,一拳击中江无源的左手腕。
随着骨裂的剧痛,长剑又一次地从他手中落下。
沙魔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他轻蔑地看着江无源,仿佛在观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
即便双手都已被折断,但江无源的眼中依旧燃烧着顽强不息的火焰,那是对信念的渴望与对死的蔑视。哪怕剧痛如同烈火焚烧,他也未曾退缩半步。
他拖着两条软绵无力的手臂蹒跚向前,每一步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但他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的意志一直支持着他。
“我们都别无选择。”
曾经,无奈贯穿了他的生命。
但后来有个叫姬萦的小女孩,告诉他,每个人都可以有选择。
他选择忠诚。
他选择坦荡。
他选择死亡。
现在与沙魔柯对抗的,是他无坚不摧,生生不息的意志。
他的□□可以毁灭,但魂灵永不会屈服。
当他再一次倒在地上时,沙魔柯抬起赤裸的大脚,狠狠地踩在江无源的膝盖上,只听“咔嚓”两声,膝骨粉碎,他痛得几乎昏厥过去,但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眸,却始终不屈地瞪着沙魔柯。
“……你真是个顽固的家伙。”沙魔柯低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敬意。
他弯下腰,拾起江无源掉落的剑,剑刃在刺目的日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我来帮你结束这痛苦。”
沙魔柯手中的剑,带着终结一切的决绝,向着江无源的胸口刺去。这一击,没有任何花哨,只有纯粹的力量与速度。剑锋入肉,赤红的鲜血从剑刃边涌了出来。
江无源依旧瞪着沙魔柯,鲜血从他的木面具下流了出来。
怀着一丝敬意,沙魔柯取下了他的面具。
凝视着那张瘢痕交错的丑陋面孔,沙魔柯眼中闪过一抹敬畏。
“朱邪人敬重英雄,我会留你一个全尸。”
江无源却没有回应他的话语。
他仍保持着生前最后的神情,却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的悲欢离合了。
“想要回你的人的尸体,就出城迎战,和我光明正大打一场!我们两人之间的血仇,今日定然有一人能够得报!”沙魔柯大声说道。
“殿下不可!”
“殿下不可啊!”
亮如白昼的城楼上,孔会和梦觉等人,纷纷劝阻姬萦以大局为重,切莫中了沙魔柯的激将法。
深沉悲哀的夜色之中,姬萦主动挣脱了徐夙隐的手。
“杀了那五千奇兵,不留一个活口。”
她的面色依旧看不出丝毫悲痛,就连声音也是冰冷至极,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有一股无法喘上气的压抑和悲怮,堵住了她身体的每一丝出口。
她背着黑色的剑匣,不顾孔老等人的劝说,大步雷霆地向城楼下走去。
“点兵,列阵,开城门迎战。我亲自带兵退敌。”
“姬萦!”
徐夙隐叫住了她。
姬萦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你知道吗,完整的谶言是‘阴阳颠倒,女姬天下’。”她说,“所以,我一定会赢到最后。”
徐夙隐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大袖在寂寥的夜风中鼓起、鸣叫。
他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在这里等你。”
“……好。”姬萦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一定会回来的。”
秦疾大步走了出来:“姬姐,某来为你掠阵!”
“我也去。”徐天麟握着钩镰枪,走出人群。
“既然劝不动,那就一起上吧。”岳涯也走了出来。
“既然是殿下所愿,我愿生死相随。”铁娘子说。
“还有我!带上我!”孔会跳了起来。
梦觉左手握着禅杖,右手执单掌礼:“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也来助施主一臂之力。”
暮州城所有的兵力都在这一晚集结。
当城门缓缓开启后,身穿盔甲,手握剑匣的姬萦率先骑马走出了城门,在她身后,是得知江无源之死,义愤填膺、士气大涨的慕春军队。
“杀——”姬萦一声令下,慕春大军随着她一齐冲锋杀向敌军。
沙魔柯不避不让,挥舞着手中的流星锤,也率领着身后的大军冲向姬萦。
怒吼声,厮杀声,激烈的战鼓声,撕破了夜色的静谧。
血液越是沸腾、叫嚣,姬萦的大脑就越是冷静。
剑匣和她的身体仿佛融为了一体,如同锋刃本身,锐利地刺向敌阵。
最先短兵相接的,就是姬萦和沙魔柯两位军中大将。
姬萦手持剑匣,铁桦木沉稳,内藏锋芒;沙魔柯双持流星锤,铁链挥舞,呼啸生风。
战斗一触即发,姬萦握着剑匣破空而来,直取沙魔柯面门。
沙魔柯以流星锤交错格挡,锤头碰撞剑匣,火星四溅。
姬萦步步紧逼,剑匣时而如山岳压顶,时而似游龙出海,变化莫测。沙魔柯则以双锤回旋,每一击都挟带着破空之声,企图震退姬萦。
双方你来我往,招招致命,却始终未有一人能够得手。
论武力,姬萦和沙魔柯难分上下。但唯独今夜,她深信自己必胜。火光摇曳中,是静躺在木板上的江无源,在等她带他回家。
她怎么能够忍心,让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敌军之中?
“活动活动,免得筋脉淤堵。”
“你反正要杀我,管我淤不淤堵?”
“……你真奇怪。”
“你也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明天。”
过了明天又明天,他依旧没有杀她。
他不仅没有杀她,还为她献出了一生所有,乃至生命。
他叫江无源。
是她唯一的师父和兄长。
姬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剑匣猛然加速,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直刺沙魔柯胸膛。沙魔柯欲以锤御敌,剑匣击中蒺藜锤头,先碎掉的是蒺藜,再是锤头,最后是沙魔柯胸腔里的五脏六腑。
沙魔柯瞪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在不甘中缓缓向后仰倒。
庞大的身躯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扬灰。沙魔柯睁大的双眼中出现了姬萦的身影,他瞳孔缩小,刚要说些什么拖延时间,姬萦的剑匣已经砸凹了他的面孔。
敌军大将倒下,慕春士气更加高昂,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姬萦的剑匣一次又一次地砸在沙魔柯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上。
直到战局终定,青隽大败,慕春士兵环绕在姬萦身边欢呼,她才离开了沙魔柯看不出形状的尸体。
她站起身,缓缓朝木板上的江无源走去。
欢呼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肃穆的静默。
她蹲在木板前,轻轻抚上了江无源怒瞪的双眼。
他的身体已经冰凉,但他存在过的事实,依然在温暖着姬萦的内心。
冯知意和剩余众人都从城内走了出来。
冯知意站在江无源的尸体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烧毁的面孔,脸上的悲痛神情还未完全伸展,眼中的泪水却已先一步流了出来。
“他除了叫江无源,还有其他名字吗?”
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看着那张被烧伤的面庞,她会有一种心脏都被撕裂的痛感,那不单是为了“江无源”的死,而是另一种,在理智明了之前,先痛彻心扉的本能。
姬ῳ*Ɩ萦没有立即回答冯知意的问题。
她伸手摸进他鼓囊囊的胸口,掏出了一个被剑锋刺穿,鲜血染透的油纸包。
油纸里面,是一根晶莹剔透、鲜红莹润的山楂糖葫芦,甜丝丝的香气混杂在血腥气中。
她把连带着油纸的糖葫芦交到冯知意手中,对仍神情惘然的冯知意道:
“他被打晕卖进宫中之前的名字,只有你才知道。”
冯知意怔怔地看着她,嘴角渐渐颤抖起来。片刻后,她转身面对江无源,在他身前慢慢跪了下来,认真地寻找着那张触目惊心的面孔上熟悉的痕迹。
她握住了江无源没有温度的手,将他的手抵在额头,慢慢低下头,低下头——直至面孔完全埋至江无源的身体上。
姬萦没有看到她哭。
但却看到了她战栗的脊梁,听到了她小声的呢喃。
一遍又一遍。
她在不知疲倦地呼唤着他。
“哥哥。”
第107章 第137、138章
江无源葬在了暮州。
墓地是几名暮州有名的堪舆家勘探,再由姬萦亲自选定的。
下葬那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他生前未曾拥有什么美好,所以走了以后,老天像是要补偿他一样,让春花和小鸟都来相送。
身穿素缟,满头乌发仅用一根白色布条束起的冯知意,为江无源撒上了最后一捧土。
江无源没有子女,没有兄弟,就连唯一的妹妹,生前也没有相认。
但是送葬的那一天,不光是姬萦自发地穿上了白衣,就连尤一问和霞珠这类与江无源并无血缘关系的人,也穿上了白色的衣裳。
江无源生前,除了姬萦以外,并无太亲近的人,但他的忠和义,每个人都看在眼里,为之动容。
“侠”和“义”,就是众人眼中的江无源。
他被装进棺椁,埋入土中的时候,姬萦还没有多少实感。之后的几天里,她一边督促徐异和全真派的丹道高手联手研发更高威力的炸炉药,一边秘密调遣工匠按照图纸重造千雷机,连为数不多的私人时间,也用来了与梦觉联系的佛教各派高僧会面。
除她和徐籍以外的四大节度使,已有三名节度使决定效忠于她。宗教界,她也取得了佛道两派的支持。
她很忙,忙着用国家大局来麻痹自己的私人感情。
这些天,霞珠和铁娘子都来探望过她。因为相较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数日不出的冯知意,她表现得太过如常了。
姬萦很感谢她们的安慰和关心,但内心深处,她不愿面对她们欲言又止和同情的面孔。
她始终觉得,江无源会在某一天又突然回到她的面前,只唤她一声“殿下”便木讷不语,被她责怪也只会像尊雕像一样默默站着,不为自己辩解分毫。
青隽军在暮州大败的第五天,瞿水竟州传来消息,张绪真率领的六十万大军,已经取道瞿水旁边的白阳,直冲暮州而来。
青隽倾巢出动,很明显是不计代价也要将她扼杀。六十万在战火磨炼出的大军,又有擅长兵法,诡计多端的张绪真率领,仅凭现在的慕春,还难以抵挡。
千雷机能否及时制作出来,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慕春的生死。
好在,老天是站在她这边的。
江无源死后的第七天,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在暮州城外的荒野上响起。就连城门边摆摊卖茶的小贩,也感觉到了地面的颤抖。
百姓们又好奇又惊恐地围在城门前,远目着从地平线上升起的那道黑色浓烟。
荒野上,陪着工匠们连夜赶制千雷机,已数夜未合过眼的姬萦顾不上依然轰鸣的耳膜,跟着工匠们一起冲入了爆炸之后的区域。
竹竿似又高又瘦的的徐异跑得最快,此时此刻的他,灰头土脸,头发脏乱,哪里还有一丝贵族做派?
姬萦拿回千雷机图纸后,他立即把徐籍忘到了九霄云外。
做徐籍的众多侄子之一,还是做改良版千雷机的创造人之一,徐异还是分得清主次轻重的。
原本还算平坦的荒原上,在千雷机的数发轰炸下,炸得像是一张麻风病人的脸,到处都是坑坑洼洼。
工匠们迅速测量此次试验的结果,一边记录,一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声通报:
“最大射程四里!最短射程一里!”
“使用图纸原配方丹药的千雷机,杀伤范围在四丈!使用朱雀破敌丹的千雷机,杀伤范围在十二丈!”
终于——
终于——
连日的劳累,再加上忽然激荡的心情,姬萦眼前一黑,双腿无意识地往下软去。
“殿下!”
“殿下——”
一声声呼喊接连而来,但她的意识却越来越远。
姬萦晕倒的消息,吓坏了节度府中的众人,但好在霞珠把脉之后,发现她只是太过疲累,身体依然强健。
千雷机一事至今在慕春还是个机密,军中众人都在等待着姬萦做出决断,要如何应对敌人六十万大军。姬萦一晕倒,军营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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