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远在青州的父亲知道此事,又会是什么表情?
姬萦迈步向谭细细走去,周遭之人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她伸出一只手,轻易地将瘫倒在地上的谭细细提了起来,随后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众人,沉声道:
“之前我未曾言明,乃是因局势所迫。而今我之所以表明身份,实则是为了应对徐籍的恶意中伤。诸位以往如何待我,今后一切如旧。不论我身份如何,我们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个目标,无论从前还是以后,都绝不会改变,那就是中兴大夏,匡扶天下。”
“如今青隽对慕春宣战,沙魔柯带大军即将攻来。在座诸位都是我慕春肱骨,以你们之见,现今当如何是好?”姬萦说。
半晌沉默后,徐夙隐清润沉静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延熹帝遭奸佞毒手,章合帝亦力有不逮,难执朝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更需众望所归之人以定乾坤。不然纵有忠义之士欲投效国家,也会因无人领导,空怀壮志而无所施展。因而,当务之急,在于速择一明君,引领我等共谋国事,一统河山,驱逐蛮夷,还天下以安宁。”
岳涯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扬声附和:
“我也赞同师兄的说法,至于这众望所归之人,不就正在我们眼前吗?殿下,你本就是太祖嫡支,又是中宫所出,如今夏室所有男丁遭难,殿下登基称皇,乃是顺应天意!”
孔老抚了抚胡须,点头道:“殿下军功显赫,爱民如子,若是登基,慕春百姓应当没有异议。会反对的,也就是那些迂腐的老夫子罢了。”
“某支持姬姐!”秦疾粗声道,石头一样坚硬的拳头往桌上砰地一砸,“谁敢反对,某亲自去会会他!”
“我也支持殿下登基,以殿下之智谋和武勇,登基称帝,乃是我大夏所有百姓的幸事!”铁娘子怀着兴奋和欣慰之情说道。
“诸位抬爱,我实不敢当。我深知自身尚有诸多不足,恐难以胜任君王之位啊!”姬萦谦虚道。
“殿下不用自谦,我们大家都知道,如果有人能带领大夏结束这场战场,这人只有殿下了!”孔会大声说道,“殿下和我们一路走来,我们是看得清的,除了殿下,我孔会谁也不服!”
遭到孔瑛眼刀后,孔会脖子一缩,连忙补充道:“我还服我爷!但我爷只服殿下!”
“嗯……这话倒也不差。”孔瑛抬起下巴。
“使不得啊,使不得。”姬萦故作严肃,再次推拒道,“我才疏学浅,哪能担此大任?诸位还是另择贤能吧——”
“如今国家危难,正需殿下这样的明君来引领我们走出困境。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切勿再辞!”岳涯掷地有声说完,带头先揖手拜了下去。
在他之后,其余人接连揖手下拜,齐声请求姬萦走马上任。
按行规,推拒三次就差不多了。但登基为帝,眼下却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姬萦扶起徐夙隐,对众人说道:“既然大家如此信任我,那我就暂时担任监国公主一职,待我们打赢和青隽的这场硬仗后,再议其他。如何?”
姬萦的话无疑是某种承诺,铁娘子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皆面露喜色。
对他们这群和姬萦一路打来的老人而言,姬萦的性别丝毫不影响她顺理成章称帝,对这群人而言,姬萦称帝,是理所当然的!
而像梦觉、徐天麟这种最近才加入的,只要比较一下现今离帝位较近的人,他们就会发现,姬萦就是最好的选择。因此,他们也没有理由反对。
监国公主就监国公主吧,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众人异口同声,发誓效忠。
“江无源,尤一问。”姬萦点出名字。
“卑职在!”江无源走了出来,拱手应道。
“属下听命。”尤一问揖手道。
“除了沙魔柯从青隽带出的军队,徐籍还命剩下的四大节度使支援沙魔柯。我命你和尤一问一起,作为使者前往瞿水、青岗、白阳、万灵,公开我的身份,并说服这四大节度使弃暗投明。”
“属下遵命。”尤一问和江无源领命。
“夙隐,我命你以监国公主姬萦的名义起草一封檄文,”姬萦说,“不但要昭告天下徐籍的谋朝篡位之举,亦要述说我是如何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终救章合帝于危难之中。至于延熹帝之死,夙隐,此事与慕春无关,你知道如何措辞。”
徐夙隐揖手应是。
徐夙隐的速度很快,檄文一天后就呈到了姬萦的案头。这是姬萦除他少年时候写下的游记以外,第一次看他的文章,时隔多年,他的文章更加峻拔,在他笔下的檄文,慷慨激昂、气势如虹,读之热血沸腾,一字便抵千军万马。
檄文中,徐籍便是跳梁小丑,先有刺杀章合帝之恶行,后又使延熹帝在其软禁之下,神秘丧生于熊熊大火之中。其累累罪行,早已招致天怒人怨。而她姬萦,则是忍辱负重、自强不息的皇族血脉,如今终于要拨乱反正,还天下一片河清海晏。
至于她为何会被章合帝宣布“病逝”,是因为她年少体弱,钦天监正说她命格贵重,要隐姓埋名才可顺利长大。于是,章合帝爱女心切,将她送至高州白鹿观隐修。直至天京城破,再无机会将她召回宫中,实乃遗憾之至。
不信?那就去问地底下的钦天监正吧。
姬萦才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话放那儿了,好话不听,那就等着以后被千雷机收拾吧。
檄文一发布,便在大夏范围内如同烈火烹油,迅速燎原,点燃了百姓心中对回归正统的渴望。一时间,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都在议论慕春发出的这道檄文。
谁能想到,那个在天京城下一战成名的女冠,竟是中宫所出的尊贵公主,也是如今除章合帝以外,夏室的唯一皇族血脉!
一开始,百姓更多以为这ῳ*Ɩ是无稽之谈,但随着青岗和万灵两位节度使匆匆访问暮州之后,更多的情报流入民间。
青岗和万灵两位节度使已经见到了章合帝,并且有幸目睹了传国玉玺。在回到自己的辖区之后,两位节度使都宣布要追随慕春的脚步,一同反抗徐籍的暴政。
青州,同样的檄文也传到了徐籍的手上。
他紧握着那份檄文,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檄文字里行间跳跃的每一个字都在嘲讽他,最重要的是,青岗和万灵节度使竟然真的因此背叛了他!
“公主?一个公主,别说是假的了,就算是真的,公主又能做什么?”他一声冷笑,将檄文撕成碎片。
纸屑如雪花飞舞,书房里十几个幕僚,一个都不敢说话。
将姬萦从一穷二白的女冠一手提拔成六州节度使的,正是徐籍本人。徐籍不可能宣之于口,但所有人都清楚,对青隽和宰相而言,这是一份多大的耻辱。
冷得像是要凝出冰晶的气氛中,徐籍问道:“沙魔柯还要多久抵达暮州?”
“十日后。”晁巢低头道。
“传令给张绪真,让他调集六十万大军,在五日后从洗州出发支援沙魔柯。”
徐籍眼中露着阴狠,一字一顿道:
“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把姬萦扼杀在暮州。”
……
仅剩的四大节度使中,万灵和青岗两位节度使已经决定支持姬萦,剩下的瞿水和白阳中,白阳节度使梅召南是徐籍亲信,尤一问派去的送信人连白阳州治所的城门都没进去。而瞿水势弱,竟州被慕春吞并后,如今只剩下一州权州。
势不如人,瞿水节度使张趣在慕春和青隽之中来回摇摆。
整整三日的会谈过后,张趣终于有了决定,在节度府再次接见了江无源和尤一问。
“两位先生,大夏危难之际,我瞿水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如今瞿水只有一州,若是触怒了徐籍,使得大军攻来,恐怕瞿水难以抵挡,不知公主可有准备?”
尤一问对张趣的担忧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微笑着缓缓道:
“大人,徐籍虽权倾一时,但因其独断专行、杯弓蛇影的性格,早已树敌无数。更何况,大夏仍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徐籍谋朝篡位的狼子野心早已人尽皆知,引起天下百姓不满。殿下已在各地暗中布局,联络忠于大夏的旧臣,及各地拥戴正义的节度使,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徐籍的报复之力便难以施展。”
“若瞿水遭难,殿下不会袖手旁观,殿下和所有支持殿下的节度使,都会竭力保证大人的安全。”
“殿下还承诺,一旦消灭谋逆的徐籍势力,大人不仅能够作为拨乱反正的功臣名垂千古,还将得到一个功臣应有的封赏,以表彰您在此次大义之举中的卓越贡献。”尤一问意味深长道。
得到了想要的承诺,张趣面露激动,立即道:
“自今日起,我瞿水将全力支持监国公主,与逆贼徐籍及其党羽斗争到底。请二位先生速拟书信,向公主表明微臣心迹。”
能得此承诺,张趣已经心满意足。他当然知道青岗和万灵两位节度使得到的好处更多,但他今时不如往日,作为仅存的六大节度使中最弱的那一方,慕春还愿意同他交涉,便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不过——”尤一问拖长声音,故意的停顿让张趣脸上的谄媚之色也为之一滞,“大人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诚意呢?”
张趣忙问:“本官该如何展示自己的诚意?”
“这倒简单,大人可听过活票?”尤一问笑道。
江无源袖手抱剑,沉默不言,在一旁忠实履行自己的护卫职责。
一个时辰后,张趣亲自将尤一问和江无源送出了正厅。
张趣答应姬萦在权州开设云天银号分号,瞿水的百姓在蜂拥购买活票之后,哪怕张趣想要临阵倒戈,也要想一想,他能否像徐籍那样承受买了活票的百姓拖家带口逃走的后果。
“为了开设分号,我需留在权州几日。瞿水这边的消息,就麻烦江兄带回暮州了。”尤一问揖手拜托江无源。
“一定要将本官的心迹带到。”张趣忍不住再次提醒道,“本官对殿下是一片忠心啊!”
江无源不置可否。
“我这里有五百护卫,江兄带走一半吧。”尤一问道。
“不必了。”江无源道,“人多反而束手束脚,我快马加鞭,一日就能赶回暮州。”
原本姬萦安排江无源和尤一问一起游说各节度使的时候,尤一问心里是打鼓的,若从实际出发,姬萦派他二人是因为他擅口才,而江无源是带她出宫的人证,但要是遵循旧例,那他就是主使者,江无源是副使者。但尤一问有自知之明,论及和殿下的亲近,他是绝对不及江无源的。
因此他也做好了为他人做嫁衣的准备。但江无源从头至尾,都如一尊沉默的雕像,只在节度使需要作出证明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
他似乎没有私欲,这让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尤一问发自内心地敬重他。
“那便拜托江兄了。”尤一问再次揖拜。
江无源还了一礼,转身离开。尤一问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月洞门后,才对张趣一拱手,两人继续回到正厅,商议开设分号和通行活票的具体问题。
江无源走出节度府后,从府中马夫的手中牵过自己那匹名叫云翼的骏马,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策马而去。
途中经过闹市,他被一个举着草棒卖糖葫芦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拿一串糖葫芦,用纸包好。”江无源牵着马来到老者面前,从袖中多掏了几个铜板。
老人热情地挑了一个饱满红润的山楂糖葫芦,用油纸包好后递给江无源。
江无源刚拿到糖葫芦,又看见一旁的店铺里有卖磨喝乐的,他不由自主拉着马走近了,货架上那些小玩偶,个个栩栩如生,每个玩偶都还有几套不同类型的服装可供换装玩乐——从前,小银每次去集市上,都会被磨喝乐吸引得移不开眼。
那时候家里穷,他身上也没有多少零用,凑了又凑,始终不能圆妹妹的一个美梦。
现在,他身上有不少银子,足够买几百个磨喝乐,但江小银,已经不需要磨喝乐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糖葫芦。”
冯知意的声音忽然回响在脑海中,江无源看向手中已经包好的糖葫芦,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山楂糖,忽然变成了长满尖刺的毛栗子,刺痛了他的手心。
“公子,看磨喝乐吗?最新款式的都有!”老板吆喝道。
江无源没有回应老板的招揽,他转身将糖葫芦收入怀中,骑上马朝城门走去。
走出权州城门后,路上人烟逐渐稀少,直至完全灭绝。江无源一路快马加鞭,沿着权州到暮州最近的官道疾驰。
差不多离暮州还剩半天路程的时候,原本只有江无源一人在赶路的官道上,忽然被一群惊慌失措的飞鸟打破了沉寂。
那不是一只惊鸟,而是难以计数的一群。
除非山林起火,否则这样大规模的鸟群惊飞,是不合常理的。
江无源勒停缰绳,在马上眺望着那大山深处的茂密林间,没有见到丝毫起火的迹象。
鸟群逃去的方向,是暮州。
他思考片刻,改官道为山路,驱马进了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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