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到姬萦,并不吃惊。
“你又来了。”
姬萦笑眯眯道:“我带了兔子肉和野果来,军队里的吃食简单,你有孕在身,不可敷衍。”
这些天来,无论得到什么野味,姬萦都会带一些给告里。
她还记得第一天在队伍里见到告里的震惊,她难以理解,徐见敏行军打仗,竟然会带上有孕的女眷。难道他就不怕告里在战场上有个万一?
军议后张绪真的那一句话,却解开了她心中的谜题。
“今天州牧在军议帐内提出了诱敌之计,很出了番风头呢。”姬萦故意说道。
告里面色平静,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姬萦把带来的竹篮放在桌上,怕告里觉得里面加了料,当着她的面,状若随意地拿起一颗红红的浆果扔入嘴里咀嚼。
告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里面没毒,你不必每次都特意展示。”
姬萦被看穿心思,笑了笑:“你放心就好。”
“你这样煞费苦心,不可能是无备而来罢?”告里淡淡道,“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姬萦想了想,决定还是如实相告。
“是真的无备而来。”她真诚地看着告里狭长明丽的凤眸。
“……”
“你我同为女子,你又有孕在身,这军队里都是男人,我总觉得,我应该对你负起责任。”姬萦说。
告里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似乎头一回见到如此天真之人。
“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想过了。”姬萦说,“待时机成熟,我会开设女学,先尽量让我辖内的女子都有书可读,等我事业有成的那一天,我要学习前人,重新启用女官。”
“如果你能来帮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姬萦说。
“你在两州州牧的后宅里挖人?”告里忍不住笑了,“还偏偏挑了为他生下长子的人?你为何觉得我会答应?难道没听过,生下孩子,就能绑死一个女人的话吗?”
“我不相信这种事情。”姬萦坚定道,“哪怕你生了孩子,你也还是你自己。”
“那是因为你没有孩子。”告里冷冷道。
“或许是吧。”姬萦沉默片刻,直视着告里乌黑的眼眸,“但我还是想要你。”
姬萦的直率让告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锁定在那些红澄澄蓝晶晶的浆果上,似乎透过那些熟透的果子,看到了自己怀念的过去。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告里忽然开口。
“你说。”
“替我找一种特殊的毒药。”
……
洗州城,城楼外叫骂声如浪涛声,滔滔不绝。
傲慢自大,耽误军机的卡骋被麻绳紧紧捆缚着,被迫跪在地上。
体型高大的沙魔柯带着数十个骁勇善战的朱邪勇士走上城楼,俯视着包围了洗州城的民军义勇,他们数量庞大,武备不一,有的只有简陋的锄头,有的腰间别着破刃的长刀,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脸上都写满了愤怒与憎恨。
这一切,都要归罪于愚蠢的卡骋,小看了汉人百姓的血性,他强抢民女、劫掠乡里、杀人如麻的时候,未曾想过,这些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软弱汉人,竟然有胆子聚集起来反抗他。
因为他的失误,洗州起义不断,几乎整个州都重归了汉人掌握。
汉人的叫骂,严重扰乱了朱邪守军的心神。他们习惯了冲杀,现在被沙魔柯勒令闭门不出,像他们看不起的汉人士兵一样龟缩在城内任由敌人侮辱,每个朱邪士兵的心中都充满了忿忿不平。
“王!让属下出城与他们决战!”沙魔柯身边的亲信忍不住说道。
沙魔柯不置可否,但他的沉默便是反对。
他伸出手,从身边接过他惯用的长弓,对准城楼下方最前线的一名汉人农民,拉满弓弦,全力射了出去。
嗖的一声,被他瞄准的汉人农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带着贯穿头骨的箭矢倒了下去。
城楼下方的暴民们更是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即就要冲上来强攻城楼。
然而一群紧密的锣鼓声制止了他们,混乱的人群不情愿地后退,直至退出沙魔柯的射程以外。
一个骑着高头骏马,穿银帽银甲,有着飒爽英姿的女子,在乱民中现出身形,对城楼上的沙魔柯朗声说道:
“蛮头,你打算躲在城里多久?是不是皇宫里待久了,也丧失了你们民族的血性?!”
沙魔柯对她的激怒冷笑一声,不为所动道:
“狡猾的汉女,你不必白费功夫了,我和卡骋不同,不会受你这么低级的激将法。”
“你确实看起来比之前那个蠢货要奸诈得多。”女子说,“难道你的朱邪血脉并不纯正?”
“我是诸部推选出的第一勇士,你的污蔑,对我不起作用。”他轻蔑道。
银甲女将军见两次激将都不起作用,眼珠一转,骑马走到队伍最前,大声说道:
“沙魔柯!你是不是在天京被女人吓破了胆子,所以见了我才屁滚尿流,只敢在城楼上与我说话?!”
“你——”
一支充满杀意的箭矢迎面而来,银甲女将军躲也不躲,直到那箭矢后继无力,落在了马蹄之前数十步的地方。
她面露嘲讽,笑着看着城墙上破防的沙魔柯。
“沙魔柯,看来你当真是被女人吓破胆了。既然如此,你就一辈子躲在那城楼背后吧,祈祷你害怕的女人,永远也不要出现。”
沙魔柯气息不匀,目眦欲裂地瞪着城楼下大放厥词的银甲女将军,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她面前,将此人亲手撕碎!
但他理智仍在,知道不可中了对方的奸计。
“严加防守,一旦有人胆敢接近,便倾倒滚水。”沙魔柯青着脸转身,“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可擅自出城。”
沙魔柯拂袖而去。
城楼下,女将军转身回到义勇军中,所到之处都发出阵阵欢呼声。
“铁娘子!铁娘子!”
铁娘子骑在马上,眺望着一张张充满敬意的面孔,大声说道: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有的人急着返回家乡,有良田等着你们耕种,但现在,我们是在为国驱逐鞑虏,我们的事迹,会令子孙后代都为之振奋!我铁娘子从前虽是压寨夫人,但我的夫君,我的亲朋好友,都死在了这些残忍嗜血的朱邪人手下!我和你们有着共同的悲痛!若不能让他们血债血偿,我死去的丈夫和亲人好友不会瞑目,我也不会甘心!乡亲们,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我铁娘子发誓,一定会带领你们,将这些杀害我们亲人的蛮人,彻底赶出我们的家园!”
铁娘子洪亮的声音传出很远,里里外外的义勇军都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声。
是铁娘子带领他们从一县杀到一州治所,他们相信一路上胜仗不断的铁娘子会引导他们取得最终的胜利,大多数人,都暂歇了回乡耕种的心思。
如铁娘子所言,如果他们真的能取回一州,朝廷肯定会给他们重重的赏赐,若能承袭一个小官,岂不是比当一辈子农民的好?
……
同一时刻,姬萦所在的青隽军在前往安乐县的路上,接收到了先头斥候的情报。
“什么?有起义军已经先包围了洗州城?”
军议帐内,张绪真眉头紧紧皱起。
风尘仆仆的斥候低头站在军议帐门口,恭敬地汇报自己的所得。
“是的,为首之人,是一个被称作铁娘子的夫人,她的丈夫和家人都在朱邪部的屠虐中丧生了,为了复仇,铁娘子组织了起义军,从通进县一直打到洗州城,队伍越打越大,现在已有六万上下的农民兵跟随。”
说到“铁娘子”和“夫人”的时候,姬萦感到帐篷内的绝大多数目光都巧妙地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战况如何?”张绪真又问。
“守军已被逼入末路。”斥候说。
张绪真沉默半晌,挥了挥手,斥候恭敬地倒退出了帐篷。
许久后,张绪真说:“其他人都退下,暮州军和兰州军的指挥留下。”
众人都有些意外,但还是陆续起身。姬萦对岳涯等人轻轻点了点头,他们也跟着离开了军议帐。
偌大的帐内,只剩下姬萦和徐见敏、张绪真三人。
三人六目对视,彼此猜测对方的想法。
终于,张绪真开口了:“二位将军如何想?你们也都听到了,这群暴民,即将攻下洗州城。”
姬萦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徐见敏并未对“暴民”这一词发表置疑,仿佛他和张绪真已经在刚刚那一个眼神交汇中取得了共识。
“要是每个女人都像这铁娘子一样,说造反就造反,说起兵就起兵——这世道岂不是要大乱了?”他说完,特意看了姬萦一眼,笑道,“明萦道长,我说的是这铁娘子,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的实力,我们是有目共睹的。”
姬萦没搭理他,她看着张绪真:“张将军,以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张绪真并未迟疑,显然是对策已在心中。
但他并未直说,而说缓缓道:
“如今这些暴民已经取得重大胜利,是不可能乖乖将胜利果实交出来的。但任由他们占据洗州城,于我们而言,与落在朱邪人手中也无甚差别。”
“既然不肯主动交出来,那就让他们不得不让出来。”徐见敏冷笑道,“一群暴民,难道还想占地为王,画地而治不成?”
姬萦看不下去,终于说道:“他们本是洗州百姓,起兵对抗朱邪,应是起义军才对——”
“明萦道长,你难道没听斥候说,那领军的曾是压寨夫人吗?”张绪真一脸耐心,仿佛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天真孩童,“一个土匪是暴民,一个土匪带起来的非官府军队,不是暴民造反是什么?”
“可——”
“明萦道长。”张绪真再一次开口,只是这次的神色已冷淡了许多,“你修道多年,难道还没修掉妇人心肠吗?”
军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留张绪真和徐见敏继续商讨如何偷袭铁娘子军,姬萦脸色难看地走出了帐篷。她心中烦闷又憋屈,拿着剑匣到营地外的树林里,用练剑来排解心中的不快。
剑匣劈砍,风声呼啸,她的动静吸引了就在不远处觅宝的秦疾。
他一手拿着两根长短不一的光滑树枝,一脸诧异地走出草丛。
“姬姐,你怎么也出来了?”
姬萦放下剑匣,用衣袖擦掉额头的汗,避重就轻道:“我有件事想不通,干脆出来透透气。”
“是什么事情?”秦疾立马关心地问道,“某能否为姬姐效劳?”
姬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应当如何,又怎么能安排你为我效劳呢?”
秦疾见状,脸上也染上姬萦的苦色。
“要是徐公子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帮姬姐的忙。”
是啊,如果徐夙隐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姬萦不禁想到那个留在暮州的风淡云轻的身影。
如果是他,一定能想到许多万全之法吧?
但很快,姬萦警醒地擦掉了心中的这种想法。
人才只是达到目的的工具,她不能因为使用工具就忘记了双手的存在,她真正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
她虽然没有徐夙隐那么足智多谋,但她也有一个徐夙隐没有的优点,那就是不懂得何为放弃。
“秦弟,多谢你,我已想通了!”
秦疾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看着姬萦匆匆往营地方向走去。
姬萦径直造访了张绪真的帐篷,她知道,此人才是青隽军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要想让青隽军改变主意,她先要说服张绪真改变主意。
第71章 第89、90章
“稀客,稀客——姬将军请坐。”
张绪真热情地接待了姬萦,仿佛军议帐内的讽刺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姬萦知道张绪真对自己的才能感兴趣,明里暗里几次递过招揽之意,因而她也省略了铺垫的过程,深深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
“大将军,你应当知道末将所来何意。但你却不知道,末将究竟是为何阻拦。”
张绪真并没有多少神色变化,似乎已经预料到姬萦会有此一访,他笑着拉开木椅,请姬萦坐下。
“道长坐下慢慢说吧。”
姬萦坐下后,原本还有些没底的心情,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
她想起了在竹苑里接受的种种教导——徐夙隐翻开一本本各异的书,将其中晦涩的文字,耐心地解释给她听。
他从不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他教导她认识事物的本质,让她自己做出选择。
姬萦从徐夙隐身上看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脱世俗的“道”的存在。
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他平静的内心中激起波澜。和充满不甘和愤恨的她不同,徐夙隐接受了一切落到他身上的命运,无论是身体上的病痛,还是至亲之人的猜忌和厌恶。
他接受了一切。
而姬萦,绝不与命运和平共处。
她沉浸在一种奇特的宁静中,看着对面张绪真的眼睛,镇定自若地开口了。
“绪真兄,小冠出言阻扰,实在是不忍见到如将军这般出色的人才,因为一次无意之举,而被宰相厌恶啊。”
姬萦的发言出乎了张绪真的预料,他本以为,她会为铁娘子说情。
“哦?这是为何?”他颇有兴趣地问道。
“朱邪人残暴无仁,积失百姓之心,因而才有洗州起义。人们思念夏朝的管制,非是一日两日,铁娘子能够带领百姓反抗朱邪的暴政,也是因为百姓们盼望着回到陛下和宰相的宽仁之中。”
“也正是因为如此,宰相才会出兵收复洗州——宰相听到了万民的请求,并且予以回应。有言道,夫民所怨者,天所去也;民所思者,天所与也。对百姓而言,宽仁厚德,雄才大略的宰相便是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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