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不明白,告里的办法,她并没有采用,告里为何还要为她说话?
如果说,是因为告里身边陈姓花匠的面子,未免太过滑稽。
好不容易,姬萦找到了和告里单独相处的机会。徐见敏被前来禀告事情的下属叫开,石桌上只剩下姬萦和告里二人。
她盯着告里在和煦春光下白如栀子的脸庞,问出了心里不解的疑问。
“夫人为什么要帮我?”
告里抬起冷淡而美丽的凤眼,平静地审视着对面的姬萦。
“你不愿做的事,我同样如此。”
第69章 第85、86章
走出宰相府后,姬萦骑马回到太守府,向府内等待结果的众人报了平安后,又从后院的角门溜了出去,穿各种小巷,走最短距离去官驿。
路上下起了濛濛细雨,清新的雨滴扑面而来,姬萦更觉心情爽朗。
到了官驿,她将马拴在门前木柱上,抹去头顶雨滴,高高兴兴地径直而入。
敲开徐夙隐所住的厢房后,姬萦只见到了水叔。
她开口就问:“水叔,夙隐兄呢?”
水叔正拿着一张手巾擦拭厢房窗框上的灰尘,不冷不热地瞥了姬萦一眼,说:“公子出去了。”
“没让你跟着?”姬萦惊讶道。
“公子不让我跟着。”水叔没好气道。
见不到徐夙隐,姬萦在这里久留也没意思,她正要告辞,水叔放下手巾,忽然说道:
“但我知道公子去做什么了。”
姬萦用好奇的目光等着他继续说完。
“公子猜到你此去必会喜色而归,已提前去准备查抄清单了。公子是宰相派来的监察使,由他拿出的清单,徐见敏不得不信。公子为你,苦心费尽。”水叔似乎强忍着什么,戛然而止了半晌,才又缓缓说道,“以前的事,公子不想提,老夫便不提。只是希望姑娘,往后莫要辜负我们公子的殷殷情义。”
姬萦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水叔放心,夙隐兄身份高贵,却愿意助我成就霸业。此情此意,姬萦铭记于心,即便水叔没有今天这番话,我也绝不会辜负夙隐兄的深情厚谊。”
水叔瞪着她,只见眼前这年轻姣美,言笑晏晏的女子,左脸一个世字,右脸一个美字,额头上再赫然一个姬字,端的是可恶至极!
他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她竟然还在装傻卖乖!
他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最后化为一声重重的哼声,扭过头去继续擦拭窗框,不再搭理姬萦。
这老头古里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姬萦毫不在意他那副噎气的表情,神情自若地告辞后,站在官驿的屋檐下,看着外边细雨霏霏的雨幕,想了想,找官驿的伙计“借”了一把伞。
那老伙计认出她是本地太守,根本不敢收钱,姬萦还是按市价给了他几个铜板。
在感恩戴德的老伙计的目送之下,姬萦把油纸伞夹在腋下,灵巧地跨上马背,骑马往州库赶去。
徐夙隐出门得早,肯定没有带伞,姬萦这把伞,就是给他准备的。
姬萦自己,那可是别说淋雨了,就是在河里泡两天两夜,也不定会生病的铁一样的身体!
就在她兴冲冲赶往州库的路上,雨突然大了。原本像银丝一样的细雨,化为瓢泼的大雨,淅淅沥沥砸在人间。
姬萦不得不展开那把为徐夙隐准备的伞,遮挡在自己头上。
急赶慢赶到了州库大门,姬萦一眼就看到正在将许多红木箱子急急忙忙往室内搬的衙役们。她没见到徐夙隐的身影,跳下马来,拦住站在屋檐下监督的荣璞瑜,故作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太守大人——”
姬萦挥手制止了荣璞瑜的行礼。
“监察使大人刚刚来过,清点了钱张严曹四家的抄家所得,现在我们正要把这些东西重新搬回库内。”
“监察使呢?”姬萦问。
“已经走了一会了。”
“往哪个方向走了?”
荣璞瑜指了个方向,姬萦便又朝那个方向赶去。
她挂念着徐夙隐病弱的身体,恨不得立刻生出两只翅膀飞到他身边,马上就让头上这顶伞罩到他的头上。然而老天就像偏偏和她作对一样,她往荣璞瑜指引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路,也没见到徐夙隐的人影。
他去哪儿了?
就在姬萦心生焦躁的时候,一个清冷瘦削的身影映入她被大雨笼罩的视野。
在一家门可罗雀的茶楼,徐夙隐坐在门前的坐凳楣子上,怀抱着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神色宁静地望着檐外千万条瀑布。夹着细雨的凉风吹灌在他的衣袖之间,如腾云起雾,飘然欲去。
姬萦夹紧马腹,马蹄飞扬,破开无数垂直落下的雨箭,向回首朝她看来的徐夙隐绽开一个雨中曦阳般的笑容。
她在茶楼前不远便勒停缰绳,跳下了马,握着油纸伞冲进了茶楼门前的屋檐下。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蜷缩在徐夙隐怀中的那团黑丸子是什么东西。
乌黑亮丽的羽毛,黑珍珠一般机灵的眸子,一只尖尖的鸟喙,竟是一只乌鸦。
“夙隐兄,这是……”
“我路过此处时,几个童子在用树枝戏耍它。它的翅膀受伤了,飞不起来。”徐夙隐垂眸看了眼乖乖窝在他怀中的乌鸦,“我捡起它后,便下起了雨。我在这里等雨停。”
他重新看向姬萦,目光里带着不解。
姬萦抖掉手中油纸伞上的雨滴,笑道:“我去了官驿,得知你不在,外边又下起了雨,便专程来接你。”
徐夙隐沉默半晌,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
“……多谢。”他低声道。
姬萦坐在了他身边,不以为意道:“我们等雨停再走吧,这么大的雨,一把伞也遮不了两个人。”
“好。”
姬萦低头去看徐夙隐怀里的乌鸦,她见过救小猫小狗的,见过救燕子的,却没见过救乌鸦的。
在漫长的历史中,乌鸦从来不是好兆头。寻常人被乌鸦叫上两嗓子,都会胆战心惊一天,而徐夙隐,却把象征灾祸的乌鸦搂在怀中。
他低垂的眉,冷淡的眼,苍白的皮肤,还有那萦绕不去的清冷孤高,一切都使人望而止步。
然而,姬萦知道,他的冷,如同月光的冷,并非是一种拒绝。
他内心深处的温柔,实则如这磅礴的雨幕,广袤无边,无穷无尽。
姬萦把州牧府内发生的事简要告诉徐夙隐,他安静倾听,只是偶尔才发表一句意见。他怀中的乌鸦,睁着滴溜溜的眼睛望着姬萦。
她说:“回去之后,让谭细细给它看看吧。他会治猫治狗,还会治猴子,想来治个乌鸦,也不是甚么大事。”
徐夙隐轻声应好。
待雨幕渐渐转小,逐渐只剩几颗零星雨滴,姬萦和徐夙隐回到太守府。姬萦叫出谭细细,后者瞪着个眼睛,问了几次:
“你要我治乌鸦?”
姬萦明确回应后,他嫌弃地想要抱住徐夙隐怀中的乌鸦,那在徐夙隐怀中十分安分的乌鸦却强烈挣扎起来,还完好的那只黑翅膀噗噗地往谭细细脸上扇。
谭细细肩上的小猴子发出尖利的笑声,不但不护主,反而还助纣为虐,抢过谭细细头上的官帽把玩。
谭细细狼狈后退,一脸苦相:“饶了我吧!一个祖宗就够了,两个祖宗,下官可承受不起!”
没办法,徐夙隐只好将乌鸦又带回了官驿。水叔的眼睛如何又瞪一次,暂且不提。总之,这只乌鸦在徐夙隐那里落了脚,好吃好喝两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张开翅膀一去不回了。
它飞走的那天,姬萦正好也在官驿逗留。
抄家的单子由徐夙隐这边交到徐见敏手中,姬萦答应分出的“三成”抄家所得,也送进了徐见敏府中。
至于最后会不会真的到兰州府库里,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事儿了。
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展翅飞翔,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不见的乌鸦,徐夙隐坐在她身后的圆木桌前,正在看一册行兵打仗的孤本,手边放着热气渐渐消失的药碗。
乌鸦在天空中远去的身影带给她一丝灵感,她重新坐回圆木桌前,对徐夙隐说:
“谭细细昨日向我献了一计。”
徐夙隐的眼神从孤本上离开,落到姬萦脸上。
“何事?”
“他建议我将暮州州库里的废铁逐一检验,历来为了骗取铁资,故意损坏兵器便是各军的传统,其中有很多还是能继续使用的,把这些能继续用的,修缮后分发给军营继续使用,确实已经报废的那些,按比例搭配并详细检查,按新造的方法重新冶炼。如此一来,既能节约军费,又能变废为新。”
“这是一个好方法。”徐夙隐说。
“他还建议我,近年来各地战争频发,每个战场战争过后都会留下许多舟船器械、水步军资,我们可以组建一支游击部队,哪里有仗就去哪里拾破烂。”
徐夙隐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他倒是不拘小节。”
“我觉得让他继续给我看太守府实在是太屈才了。”姬萦说,“正好这抄家的钱有大半都充当了军费,我打算新成立一支军队,作为我的精锐嫡系来培养。便由谭细细充当粮草官,尤一问和岳涯、秦疾来领兵作战。平日里,游击作战,对象是暮州周边那些作恶多端的土匪山贼,地主恶霸。”
“对付这些人,尤一问颇有经验。岳涯虽然饱读兵书,但实战经验少,让他跟着尤一问学习山地战,也好补足尤一问在其他地形战时的缺点。至于秦疾,让他跟着这两人学习准没坏处。”
徐夙隐问:“你是想以战养战?”
“这是我的一个粗浅想法,夙隐兄觉得是否可行?”
“你想的已很周到了,以战养战,既能积累兵士经验,又不消耗额外军费。谭细细和尤一问二人联合,这支军队或许不但不会为我们带来负担,还能填补暮州的军政开支。”
“既然你也觉得没问题,那我就先这么试一试。”姬萦信心十足道。
她目光触及徐夙隐手边已经凉透的药碗,连忙催促道:“水叔不是让你马上就喝吗?”
“我看完这一本……”
“那不行!”姬萦端起药碗,强硬地递到徐夙隐面前,手举着汤匙,像母后哄她吃药一样,“啊——”
徐夙隐的耳朵尖微微红了,他沉默片刻,说:
“……还是我自己来吧。”
姬萦将药碗交给他,目光灼灼道:“别怕苦,一口气喝完,这里有茶润喉。”
徐夙隐叹了口气,端起药碗缓缓饮尽,突出的喉结像一枚圆润的杏核,缓缓上下滚动。
等他喝完,姬萦立马递上幽香的茶水。
徐夙隐正要接过,窗外忽然传来了呱呱的沙哑声音。
姬萦转头一看,那只乌鸦竟然去而复返,嘴边衔着一枝绯红的木棉花。
它看了姬萦和徐夙隐一眼,低头将木棉花放在窗台上,然后再彻底地飞走了。
姬萦起身走到窗前,拿起那枝木棉花。妍丽的红色花朵开得正好,没有丝毫颓败之相,宛如今朝新开,充满新生之力。
没想到素来被人们嫌弃的乌鸦竟然如此聪慧,还知衔花报恩。
“哇,夙隐兄,你看这花真美……”
她正要拿这稀奇的一枝花给徐夙隐开眼,没想到徐夙隐已经站在了身后,她措手不及,握着木棉花撞进了他怀中。
徐夙隐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
她抬眼的时候,正好撞入他的眼眸。
如鼓的心跳,忽然间笼罩了她。
……
她愣在原地,忘了从徐夙隐的怀中离开。
她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他有修长的手臂,宽阔的胸膛,还有从一层层衣裳下若有若无散发出的药香。
徐夙隐握在她小臂上的五指,洁白如玉,纤长瘦削,隐约的青筋埋在光洁的皮肤下。窗外发白的曦光,在他突起的掌指关节处跳跃。
顺着他的手,她看见了自己的手。
盛开的木棉花很美,徐夙隐的手也很美。她的手却长满老茧,遍布暗沉的旧伤。和木棉花格格不入,也和徐夙隐格格不入。
一股刺痛忽然而生。
姬萦来不及追究心脏忽然狂跳的原因,她避开徐夙隐沉静的目光,下意识地将握着木棉花的手垂了下来,另一手也要藏到身后。
在木棉花落下之前,那只她认为很美的手,忽然扣住了她伤痕累累的手。
两只本该天南地北的手,就那么连在了一起。
她惊诧地朝他看去,他的神色依然那么宁静,恍若无边苍穹的深邃眼眸,好似看穿了她的内心。
徐夙隐将她的手带到了阳光之中。
金色的辉光温柔地拂在她的手背上,像一根毛茸茸的羽毛。他专注地注视着姬萦的手,以及手中的那支绯红的木棉花。
“是的,很美。”
他浅浅一笑,如朝霞举。
姬萦忘了该说什么,她灵巧的喉舌在此刻好像从身体里消失了一样。她握着木棉花的指尖不由地蜷缩,从心脏到指尖,蹿过阵阵麻意。
回到太守府后,姬萦谢绝了一切来客,伏在桌上给远在凤州的霞珠写信。
她先是详尽讲述了一下铲除暮州四大家族的过程,然后犹豫了许久,在最后一段短短地写道:
“我有一个朋友想要问问,她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忽然心跳很快是什么毛病……”
十天后,凤州的霞珠收到了这封信。
王大夫正在药柜前检查新收的这一批炮制好的药材,忽然听闻后院传来一声尖叫,吓得他白须一抖,差点把桌上的一包独活打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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