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了上司,想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徐籍打的大约就是这般主意,制衡之术,生在帝王家的姬萦太过熟悉。
徐籍的回信到了之后,原本还安分守己的徐见敏,当日傍晚便遣人递了请帖过来,让姬萦第二日晚上去州牧府参加家宴。
好在,有一个计深虑远的军师,徐夙隐已提前将这些利害与她分析清楚了,姬萦丝毫不慌。
徐见敏的家宴,究竟是示好的和解之宴,还是危机四伏的鸿门宴,姬萦的班底们众说纷纭。
“我在徐府进学时,和徐见敏打过交道。”岳涯说,“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在徐籍的三子之中,他最没有存在感,因而最是愤恨不平。这次徐籍没有治他的罪,难保他不会丧心病狂,以为是徐籍在为他撑腰,转过头来治姬萦的罪。”
“要不然,称病不去?”谭细细一边说,一边和正在撕扯他官帽的小猴子作斗争。
“不妥,如此便落了下风。”岳涯摇头。
“嗐!要某说,还怕他咋的?某带上某的家伙,和姬姐一起去,干他爹的!”秦疾愤而一拍茶桌,吓得那竹石纹的青瓷小盘带着盘中七八个红枣一起跳了起来。
“就是!带上我,我们一起掀了州牧府!”唯恐天下不乱,无处发挥神威的孔会大声附和。
“砰”的一声,是他话音未落便遭身后的孔老拿起拐杖敲了个响亮的爆栗。
姬萦先听了众人的意见,不反对也不赞同,等大家都说完了,她才清了清嗓子,缓缓道:
“徐见敏虽然恨我坏了他的粮场,但看在我背后是宰相的份上,也不敢公开治罪于我。此次邀我登门赴宴,十有八九,是看上了钱张严曹四家的抄家所得。”
这个结论,是姬萦和徐夙隐商议后的共同结论。
徐夙隐因为身份特殊,理论上是监察她的,因而没有参加今日的议事。
“若是如此,万不可退让。”岳涯马上说,“徐见敏性贪婪,一开先口,便源源不绝。”
“我也这样想。”姬萦说,“我辛苦抄的家,我厚着脸皮得罪的人,他隔岸观火不说,暗地里还使了不少绊子,现在要我把到手的钱吐出来,真是异想天开。”
“大人——下属有话要讲。”
花厅下首位置,坐着一名清瘦的年轻文官,是由岳涯举荐的暮州才子荣璞瑜,最近才加入姬萦的心腹团,由于是暮州出身,对暮州的弯弯绕绕了如指掌,在铲除暮州四害的过程中,很出了一些力。
见他神色犹豫,姬萦鼓励道:“你但说无妨。”
“州牧助纣为虐,鱼肉百姓,我们都看在眼里。若不是大人出现,暮州还不知要笼罩在钱张严曹四家的阴影中多久。但下属既已效忠大人,有些话便不得不说。”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人才德虽然远在州牧之上,但州牧再怎么也是大人名义上的上峰。因着暮州四家,大人已经让州牧不悦,若再把他得罪狠了,恐怕今后会有很多麻烦。这也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
姬萦耐心听完,说:“我自然也不想与徐见敏闹得太过难看,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荣璞瑜得到鼓励,揖手说道:
“州牧上任之时,随行人员中有许多貌美婢女,其中有一异族女子,名告里,乃是云州之人,听说是州牧来暮州上任时,在路上偶然救下的丽族女子。暮州四家看出州牧喜好,搜寻了许多风格各异的美人相赠,但仍以告里尤其受宠。”
“州牧后院中,有女子怀孕,但最后往往不知所踪。唯有告里,顺利生下了一名男婴,此后被州牧纳为侧夫人,如今又再次怀上身孕,州牧对她格外爱重,允她主持中馈,犹如正室。”
荣璞瑜抬眼看向坐在上首的姬萦:
“大人若要中间人从中斡旋,以下属拙见,告里便是最好的选择。寻常人很难见到告里,但大人身为女子,要想与后宅中的告里取得联系,比旁人轻松许多。”
姬萦沉吟片刻。
能少个敌人自然最好,她开口道:“荣兄所言有理,只是我不知如何才能联系上告里。”
“告里院中的陈姓花匠,其妇正好是下属的奶娘。大人若是有意,下属便让奶娘代为传话。”
“可以。”姬萦说,“此事交予你去办,务必要在明日赴宴前,安排告里与我一见。”
荣璞瑜揖手应是。
当天稍晚一些,荣璞瑜的奶妈便传回了消息:告里愿意与姬萦一见。
荣璞瑜效率极高地安排好了这一场会面,见面地点就设在暮州城外的若水寺。
第二天巳时,姬萦提前一炷香时间来到约定的宝塔之下,寻了个阴凉树下,静待告里的出现。
为了不引人耳目,她特意换下了习惯的道袍,没有带那极打眼的剑匣,穿着寻常女子的衣裳,如寻常女子一般安静站着,只是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怎么也闲不下来,谁路过都要聚精会神地看上一眼,直把一个路过的小沙弥看得满脸通红。
她等了好一会,等得都快无聊起来,终于见一个头戴白纱帷帽的紫衣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向着宝塔这边缓缓而来。
姬萦盯着她看,想要穿过那层摇曳多姿的白纱,看清纱中人真正的面庞。
对方发现了姬萦的视线,却并未避开,而是轻声与丫鬟说了什么,丫鬟急匆匆调头而回,她站了一会,待丫鬟消失不见后,再次抬脚往姬萦这里走来。
她的小腹微微突起,正是有孕之相。
姬萦确定此人便是告里,随即迎上了上去。
“小冠见过夫人。”姬萦露出亲切的笑容,拱了拱手。
告里伸出一只雪白的纤手,轻轻揭开脸上的白纱,露出一双含着三分忧愁和冷清的凤眼,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姬萦。
“你便是新任的暮州太守,姬萦?”
“正是小冠。”姬萦笑道。
“上一任暮州太守也曾想扳倒暮州四家,但他没有成功,反倒弄丢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告里说,“没想到,你身为女子,却做到了男人也未曾做到的事。”
“小冠以为,女人不比男人差。”姬萦谦虚道,顺便想捧一捧对面的告里。
没想到,告里却不为所动,反问道:
“那你身边有多少女官女将?”
姬萦一愣,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霞珠算是吗?就算是,那也只有一个。似乎也拿不出手回答告里。
告里并未纠缠这个问题,她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或者是压根没想到要从姬萦这里得到回答。总之,她话锋一转,说道:
“陈叔自我到来之后,便一直为我侍弄花草,我离开家乡多年,只能靠花草聊寄思乡之情,陈叔得力,因而我愿意卖他一个人情。”告里说,“我也不卖关子,直接告诉你罢,你们猜得没错,州牧设宴邀请你,为的就是四家抄家所得。”
“还请夫人告诉我,可有斡旋之法?”姬萦追问。
“暮州四家横行霸道多年,积攒了巨额的不义之财。这一点,你应当最为清楚。”告里说。
姬萦没有否认。
的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不会去做。当初下定决心铲除暮州四家,而不是取一个中庸之法,便是看上了四家积累下来的巨额家财。
徐籍在她的活票上剜了好大一块肉,她总得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才是。
“要你如他所愿,恐怕你也不愿,不然,也不会找到我这里来。既然无法对症下药,那不妨试试投其所好。”
“还请夫人直言,如何投其所好?”
“你可听说,”告里的凤眼轻轻睨着姬萦,“州牧有人妻之好?”
第68章 第83、84章
“什么?”
姬萦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竟然能听到这种要拿小板凳坐在三大姑七大姨之中,费劲心力取得她们信任之后才能知晓的惊天八卦。
告里并不意外姬萦的震惊,但她白若初雪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抹嘲笑。
“你虽不知,但钱张严曹四家却早已揣摩出来,州牧后宅中的女子,大多是嫁过人的妇人。”她说,“送佛送到西,我再点你一句,城西莫氏是个新寡之人,州牧曾向人夸赞过她的美貌。”
不等姬萦说话,她已经戴上了帷帽,转身走向宝塔门前。那匆匆离去的丫鬟,也在这之后赶了回来,为告里披上一件薄氅,搀扶着她进了宝塔里面。
姬萦心中有些犹疑,心事重重地走出若水寺。江无源和马车就在寺前等她。
“如何?”他问。
“若我现在让你去查两个人,到未时你能查到多少?”姬萦问。
现在刚过巳时,离未时还有一个时辰。连姬萦都知道她的要求太过苛刻。
“时间太短,只能查到十之三四。”
“好,你去帮我查城西的莫氏,以及徐见敏侧夫人告里的来历。”姬萦顿了顿,“如果时间不够,就着重查告里的来历。”
江无源领命。
姬萦乘马车回城,在官驿下了车。
水叔平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但今天恐怕也看出了姬萦脸上的急切,竟然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极快地为她通报了徐夙隐。
片刻后,姬萦坐到厢房里,将告里所说之话一一转述。
徐夙隐的脸色有些苍白,在临街窗户虚掩的厢房里,仍穿着冬季的白色狐裘。听水叔说,他昨夜又咳了一整夜。
“……徐见敏的癖好,我在青州时确有耳闻。”徐夙隐自己身体不适,仍为姬萦倒了一杯热茶,“只不过,或许是顾忌宰相的看法,他并未像现在这般大张旗鼓。”
“那告里也是个奇女子,”姬萦将她们关于男女之才的对话转告,感叹道,“她把我问住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姬萦虽然当时哑口无言,但她现在回过神来,反倒细细思索起大肆任用女性官员的可能性来。
“要说三蛮之乱前,女子为官不亚于痴人说梦。但现在科举都没了,官员启用完全靠已经做官的人那三言两语,反倒好操作起来。”姬萦说,“天下一半男子,一半女子,而今男子中的有才之士大多都已择木而栖,女子中的有才之士却仍被埋没,我若是启用女官,岂不是如入宝山,满载归来?”
徐夙隐咳了咳,说道:
“启用女官是个别开生面的政策,从长远来看,必然大有裨益。只不过,还需徐徐图来。”
“这是为什么?”姬萦好奇问道。
以她的想法,该是立即广而告之,大肆收拢女性人才才是。
“你可知,天下女子有多少识字之人?”徐夙隐说,“千中不足一人。”
他以拳掩唇,压低声音再次咳嗽了起来。
看着他这副被病痛折磨的模样,姬萦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如果有什么天材地宝能够治愈徐夙隐,她一定想方设法为他弄来。那并非是虚情假意,她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哪怕刀山火海,徐夙隐也值得她为此去闯。
看见她难掩哀痛的眼神,徐夙隐反过来宽慰道:“不用担心,每到冬春换季时,我的病总会重些。等过些时候,适应了便没事了。”
他总是说“不用担心”,“会没事的”,一开始,姬萦全然相信,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那只是安慰之语。
她从未听他说起过自己的痛苦,但哪怕只是目睹,也叫她心乱如麻。
她还未从徐夙隐的病情中抽出心神来,徐夙隐已经接着她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你现在启用女官,一是犹如海中寻针,二是会如火中取栗,引起上下的忌惮。‘牝鸡司晨’,历来是社会的大忌。数千年来,权力被仅限在男子手中,哪怕贵为皇帝之母、一国皇后,手中所有,也不过是一种权力的折射。你虽是女儿身,却具有有目共睹的实绩,宰相破格任用你,众人心服口服。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把你看作是宰相手中一把特殊的工具,但你要是有了人的意识,想要带领更多的女子进来分他们一杯羹,就会引起他们的联合对敌。”
“……那你为什么不反对我?”姬萦怀着复杂的心情问道。
徐夙隐的目光落在平静的茶面上,看着那微微卷曲在底的茶叶,淡淡道:
“你欲求堂堂正正为人,不仅自己做到了,还欲提拯天下众女,正所谓己先则援之,彼先则推之。此乃大义,我为何反对?”
他说完许久,也不见姬萦回话,抬起眼来朝她看去,发现她正以一种极深极亮的眼神定定看着他。
“……可是我哪里说得不对?”徐夙隐故作镇定道。
“你说得对极了——我只是没见过像你这样,说什么都能说到我心坎里的人。”姬萦说。
“……因而才要徐徐图之。”徐夙隐避开她的眼神,以掩饰眼中的悸动,“若你有意开女官之路,先暗中搜寻可造之才,按才能大小给与官职,但只可作为特例,不可普及,免得激起内外反对。待你积累了足够的实力,能够如宰相一般一言九鼎时,再兴建女学,广征女官,便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由你来做这些事,相比起宰相等人来,有一个先天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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