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完,徐见敏和暮州四家依然不能摸清姬萦的态度。
徐见敏乘着马车离开后,马车夫无须吩咐,便将他带回了州牧府。他撩开车帘下车,从小厮手中接过热乎乎的铜色熏香手炉,和早已等候在门外小巷的几家家主汇合。
“大人,那姓秦的壮汉,当真古怪!”
张老爷紧皱眉头,还未来得及说如何古怪,就被一旁的严老爷给抢去了话头。
“再古怪能有那凤州的岳公子古怪?!我只是听他在夸奖倒酒的侍女香品了得,便说将那侍女买下来赠他,我本是好意,谁知道这人竟问我‘你颈上的是脑袋吗,怎么只装了俗物?’”
严老爷享了一生荣华富贵,长这么大没被人这般骂过,怎受得了这委屈?说起来,不禁眼泪花花!
徐见敏扫了一眼小巷里的人,皱起眉头:“钱至呢?”
众人还未回答,正巧一阵马蹄阵阵从身后传来,喝得满脸通红的钱老爷姗姗来迟,一下马车,虽然被马车夫搀扶着,但依然险些摔了个趔趄。
“你这蠢东西!扶人都扶不好,滚开!”钱老爷怒从心起,一脚踢去。
“行了,赶紧过来。”
徐见敏一句话,钱老爷虽然醉得不轻,仍怒色瞬转讨好笑容,迈着摇晃的小碎步赶紧走了过来。
“怎么样?”徐见敏问。
“什么怎么样?”钱老爷喷着酒气,一脸茫然。
徐见敏见他这模样,气得也想往他身上来上一脚!
“你坐在太守旁边,你说我在问你什么?!”
“哎哟,我的州牧啊!你是不知道,这新来的太守跟那干了四十年的丝瓜囊一样,油盐不进啊!”钱老爷回过神来,马上开始叫苦连天,“我跟她说我有一颗李子大小的极品东珠,此次正好带来,想请她帮忙掌掌眼——”
“她说什么?”
“她说,‘来,干了’!”
钱老爷一身酒气,脸色红得像要滴血,也不知道酒桌上究竟被灌了多少马尿——但是一起喝酒的人,徐见敏记得清清楚楚,姬萦走出酒楼的时候健步如飞,神采飞扬,哪里有半点酒醉之色?
“我又问她太守府住的是否习惯,我这里准备了一点心意,为她添置家用,还说我在寒山上有一处温泉别院,愿赠给太守颐养……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让我说完,但凡开口就是‘干’,我不喝,就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她——”
情绪一激动,酒意上头,钱老爷头晕头转向,忍不住朝着一边:“呕——”
臭气袭来,徐见敏抱着手炉骂了一声,一跳三丈远,另外三家老爷也不遑多让。
“罢罢罢!今日就暂且如此,若是此人不识趣,再想法除去也不迟。”天寒地冻,徐见敏也懒得再费口舌。
他正想转身离去,张老爷赶忙将他叫住:
“大人,那新来的太守暂且不谈,大人的兄长——我们该如何应对呀?”
“他——”徐见敏停下脚步,露出讽刺的笑容,“冥顽不灵,不必管他。”
“可他若是向宰相滴眼药呢?”张老爷面露急色。
“滴眼药,那也得看谁滴。”徐见敏冷笑道,“只不过,虽说我让你们不必管他,但也不能让他抓住什么把柄。”
“这段时间,你们最好收敛着些,我这兄长,虽然不得父心,但想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却还是很容易的。”
钱张严曹四名家主连忙应是。
徐见敏刚要走,曹老爷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满脸讨好地双手呈给徐见敏。
“大人,鄙人听闻夫人喜爱夜明珠,这是鄙人特意遣人从楼兰寻的,尤为罕见的是犹如朝霞,白中透粉。愿献给大人,供夫人一笑——”
徐见敏几次三番被叫住,本来都想发火了,一见那锦盒里比鹅蛋还大的夜明珠,一张脸由怒转喜,带上了难掩的笑意。
“嗯,夫人确是喜欢这种稀奇东西,你算是有心了。”
得到一句意味深长地赞叹,意味着徐见敏记下了他这份情,曹老爷不禁满脸喜色。
徐见敏这下终于走脱了,待州牧府大门一关,另外三个嫉妒得眼冒金星的老爷立即把曹老爷围堵起来。
“好啊你这个老家伙,竟然准备了礼物,还不通知我们!”
曹老爷一脸自得的笑容,摇头晃脑道:“人家州牧都说了,这是有心——有心就能办到的事,你们办不到,老夫也没有办法啊。”
说到底,四家还是彼此竞争的关系,没了徐见敏,谁也不需装腔作势,彼此白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上了各自的马车,各自回家。
……
夜色渐浓,太守府内的灯火却明亮如白昼,一场重要的夜会正在召开。
这场夜会的地点,选在了太守府后花园湖边那座雅致的水榭之中。这里四面环水,开阔而幽静。
寻常人喜欢在屋檐下谈事情,姬萦不走寻常路,喜欢在一览无余的开阔地带谈事,越是大事越是如此。像水榭这样的地方就很好,杜绝了隔墙有耳的可能——因为根本就没有墙。
孔老是一个人拄着拐杖来的,孔会因为习惯了山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哪怕他为了参加第一次正式议会,对自己进行了诸多心理建设,依然抵不住周公的召唤,在姬萦等人回来之前便已呼呼大睡。
饶头来没来,不重要,正主来了便好。
姬萦笑着将避风的其中一个位置让给孔老,另一个避风处让给了徐夙隐。
由于是冬夜,气温很低,姬萦让人在水榭里准备了炉子和茶水,炉子里的碳一烧得发红发亮,周遭的人也就不觉得冷了。
由岳涯将今晚接风宴上的事情简要地转述给没有出席的江无源和谭细细等人。
没去过的人竖耳倾听,去过的人一样聚精会神,思考有没有自己可以补充的地方。
水叔匆匆为徐夙隐带来大氅披在身上,徐夙隐对他低声交代了什么,水叔看了眼姬萦,不情愿地又走向了身后的屋舍。
过了会,他回来了,给徐夙隐摊开手掌一看,然后揭开茶炉,将手心里的东西一股脑丢了进去。
不多时,空气里便飘起了红糖和热姜的味道。
茶开的时候,岳涯也讲完了今晚上发生的事,姬萦拒绝江无源的帮忙,起身提起茶炉,为每个人都倒了一杯姜茶。
为江无源倒的时候,他如坐针毡,连木质面具上的每一根纹路都在为主人透露着紧张。
“今天晚上这架势,都看明白了吧?”姬萦放下茶炉,重新坐了下来,磕着江无源准备的炒瓜子,她说,“我们到这儿来,别想着州牧会给什么帮助,他们早就穿起了一条裤子,说不好,上一任太守也只是替他们背锅而已。要想在暮州站稳脚跟,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
“今晚,我就跟你们说一说今后的打算。”
……
“暮州豪族彼此联结,同化当地官员结党营私,我在来之前,宰相便已叮嘱过此事。近些年,暮州并未遭受天灾人祸,然而,兵,征不动;税,交不足。我们此次来暮州,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姬萦一改此前的散漫神色,放下瓜子壳,将双手撑在膝上,认真说道:
“我们初到暮州,四家豪族必然心生警惕,短时间内必会安分守己,但时间一长,必会故态萌发。那时我们便有可乘之机。”
“有可乘之机又如何?”孔老见惯了这些官场把戏,冷笑道,“地头蛇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地头蛇身后还站了一位撑腰的大人物。难道你还想把徐籍的儿子送到徐籍面前治罪?”
“徐籍的儿子,我们暂时动不得。但也不必担心,我们虽比不得徐见敏在徐籍心中的重量,但暮州军政在徐籍心中的分量,必然比他这位次子要重。”
姬萦笑道:
“若无这种把握,我也不会将诸位带到这龙潭虎穴的暮州冒险。”
“在等待这四家露出把柄的时候,我们就静待不动吗?”依靠在檐柱上的岳涯出声。
“当然不,我们也有要紧事推进。此事还恰要岳弟去主持。”姬萦说,“钱张严曹四家把持暮州多年,能在暮州上任的官员大多和他们沾亲带故。因而真正的有才之士必然还流落在暮州民间,他们出头无望,对钱张严曹四家应该积累下颇多怨恨。”
“岳弟负责去搜寻结交这种人,看是否可用,拟成单子交我。”姬萦说,“先启用他们为暮州基层官员,既不会引发四大家族警惕,又能起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
“待时机成熟——”
姬萦微笑着从小碟里拿起一枚瓜子,轻轻一捏,瓜壳破裂,果仁迸出。
“我们便杀豪绅,抄贪官。为这小小的暮州城,带来一点小小的震撼。”
姬萦话中的杀意,先给在座各人带来了一丝小震撼。
片刻寂静后,孔老发问:
“以什么名目来杀?”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毕竟他们不能随意杀人抄家,必须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姬萦挺直的背脊一松,她抬手示意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夙隐接下她的话茬。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夙隐这才缓缓开口,低沉的嗓音如雨打屋檐,清脆悦耳。
“宰相任我为监察使,便由我出面,在暮州各处设立开口铜鼓,鼓励民众往铜鼓中投寄匿名信诉说冤情,陈述情报。”
徐夙隐停了下来,短暂地咳了两下,继续说道:
“无论是谁投寄的匿名信,我们都假托是四大家族的子弟所写,放出风声,令四大家族彼此猜忌,从内瓦解联合。”
“没错,”姬萦接着说道,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设立铜鼓,调查冤情,公开堂审定罪的事,便交给夙隐兄来办。此举定会遭到许多阻挠,说不定还会有人铤而走险,因此我将江无源借给你,与水叔一同护卫你的安全。”
江无源好久都没接到正经任务了,此时终于如愿,立即应道:
“属下听命!”
“事情就是这样,夜已深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姬萦摆了摆手,衣袖随风而动,“若还有什么补充的,明日再来寻我。”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谭细细肩上坐着那只活泼的猴儿,起身后却没动,犹豫地开口道:“大人,那下官需要做些什么?”
“你就把好府内开支,等我完全掌握暮州财政后,有你的用武之地。”姬萦笑道。
谭细细心里这才有了底,笑着揖手道:“下官知晓了。”
离开青州之前,姬萦特意买了一个山里的破烂小院,修整一番后,将密道内的小动物们全收容了过去,又请了几个聋哑人专门照顾这群小生命。
谭细细到底舍不得那穿小褂儿的猴儿,明明将小猴子托付给了那几名老妪,最后离开青州的时候,姬萦看见那小猴子还是站到了他肩上。
一路上,姬萦没少取笑嘴硬心软的谭细细。
眼下,那揪着谭细细头发丝的小猴子一边看着姬萦,一边在谭细细肩上荡秋千。谭细细转身离去后,姬萦还能听到他在骂那小猴子的声音:“你这畜生,泼猴,再揪我的头发,小心哪日把你炖了汤喝!”
谭细细离开后,其余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姬萦和徐夙隐、水叔,以及一个打量他们的孔老。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主事?”孔老的目光在姬萦和徐夙隐身上打转,目光中带着探究与疑惑。
徐夙隐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而姬萦只是微笑,孔老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姬萦说:“孔老,这两日你身上都没酒味,是戒酒了?”
“清醒的时候,才想得更清楚。”孔老看了姬萦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慨,“你说得没错,谁都可以忘了沈胜,唯独我不可以。”
“孔会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他虽然天赋不高,但胜在有一颗忠贞向善之心。我们走的是一条不寻常的路,不定有多少明刀暗箭,若将军能够对他小露一手,今后遇到危险,也好逢凶化吉。”
孔老扯起嘴角:“孔会那小子给你塞了什么好处?”
姬萦谦虚地笑了笑:“哪里哪里,他能给我带来将军你,就是值得我记一辈子的好处了。”
“罢了,别叫我将军,免得那小子听见,问东问西,烦死个人。”孔老转身拄着拐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道,“被你叫做孩子的人,比你还大三岁。”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几分沧桑。
孔老带着他有节奏的拐杖声走了。
姬萦尴尬地看向徐夙隐:“原来孔会已经那么大了。”
徐夙隐垂着眼眸,神色无奈。
“你忘了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他端起还在冒热气的姜茶,缓缓递到姬萦面前。
“解酒驱寒的。”
姬萦不喜欢姜茶的味道,但霞珠给她煮的姜汤,她喝;徐夙隐给她递来的姜茶,她也喝。
她深知旁人的心意比自己的口味更加重要。
姬萦接过姜茶,放在手里先暖了暖手心,温暖透过指尖传遍全身,让她感到无比舒适。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喝了进去,姜茶的辛辣在她的口中散开,却又带着一丝别样的甘甜。
徐夙隐看着她眉心竖着几条细纹,也努力喝茶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多了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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