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如约送走了孔会。
激动万分的孔会,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只是附赠的饶头,姬萦真正想要的,是他身后缺了一条腿的六旬老人。
姬萦履行了协约,沈胜果然也不再插手流民和青隽军的战斗。
失去了沈胜的背后指挥,流民们只是一帮乌合之众,在岳涯的领兵出击中屡战屡败,很快便抵挡不住缺粮和寒冬将至的压力,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十万大山投降。
一月之期还未到,孔会便领着孔瑛前来青州城报道了。
姬萦在曾经是沈府的姬府接待了爷孙两人。
孔会一副不负姬萦期望的骄傲表情——他的确是完成了姬萦的期望,只不过不是他想象中的期望。
孔瑛则一脸无奈之色,手中的拐杖不知一路上敲了多少个爆栗,因为孔会进府的时候,一边捂着脑袋,一边龇牙咧嘴地还嘴。
进了姬府,孔瑛便安静了。
这个物是人非的地方唤起他太多回忆,往昔的荣耀与如今的落寞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直到见到姬萦,孔会先单膝跪下,宣誓效忠以后,他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怎样,孔老?我说过的,不超一个月,你一定会主动来投。”姬萦得意地望着老人。
是人便一定会有软肋,双管齐下,姬萦不信拿不下他。
“我这不争气的孙儿,就拜托大人照顾了。”他叹着气,对姬萦行了一礼。
“孔老不必担心,我自会如此。”姬萦先扶起孔老,再扶起地上的孔会,“孔会,你即日起便为春州的武信校尉,官至六品。敕牒和告身今晚就派人给你送来。”
孔会激动不已,抱拳朗声道:“多谢大人!”
孔老爷孙便在姬府落脚下来,姬萦将无人居住的南院拨给他们。
听闻孔氏爷孙都已投降,十万大山里仅剩的负隅顽抗的流民也放弃了抵抗,陆续走出大山投降。
强抓良民去充军,为抓壮丁,为世人所不耻。然而,抓亡籍的流民充军,却是为国做事,值得赞扬。这段时日,青州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关于姬萦的美誉。
未至一年,姬萦已经超前完成了徐籍所下的任务。
总结这次任务的奏书递进宰相府的第四日晚,姬萦受到徐籍召见。
……
节气大雪的当天,天空干燥晴朗,万里无云,丝毫看不出有降雪的预兆。
姬萦换了身紫纱广袖道袍,束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奈何没能拧过江无源这条固执的胳膊,最终还是坐上了他的马车,向着宰相府缓缓而去。
抵达宰相府后,她在管家的引领下,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了那熟悉的宰相府书房。
徐籍身着一件醒目的藏蓝色锦袍,正闲适地在靠窗一张黑漆拐子纹的长榻上,盘着双腿,神情专注地擦拭着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
见到姬萦前来请安,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你的奏书我已看过了,青隽军也向我汇报了情况。”他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着姬萦,“明萦道长啊,明萦道长,你可太让我惊喜了。”
姬萦连忙拱手,谦逊地说道:“宰相过奖,小冠实在不敢当。”
“我给你一年时间,你却仅用半年不到的时间,便出色地完成了我交付给你的任务。这让我不禁思考,对你是否大材小用了一些。”徐籍将手中洁白的帕子往矮几上随手一扔,随后把擦好的短剑插入刀鞘,一并扔给了姬萦,“白阳那边刚刚送来的,我觉得与你甚是相配,赏你了。”
“宰相抬举了,小冠只是习惯了无论事情大小,皆要全力以赴。”姬萦捧住短剑,笑着将其收下,“这把短剑一看便非凡物,小冠在此多谢宰相割爱了。”
徐籍摆了摆手,让姬萦坐下。
姬萦在长榻另一端坐下,徐籍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
“宰相不可,还是小冠来吧……”姬萦赶忙说道。
徐籍制止了姬萦,依旧倒完了两杯茶。
“活票这主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徐籍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可是听说了,云天当铺响应春州太守的号召,推出不收一分钱的生财活票,青隽军中购买此票成风。”
“小冠不敢居功,这是我的手下之一,云天当铺的掌柜尤一问想出来的。他想出此法,也是为了解小冠的难题,活票一出,青隽既征到了兵,云天当铺也有了更多可供经营的现金。此乃绝对的双赢。”姬萦谦逊地低着头,语气诚恳。
“何止双赢?”徐籍神色如常,却突然大笑一声,“如果今后青隽军需要兑票的时候,道长又不在青隽了,岂不是三赢吗?”
姬萦故作镇定,陪着徐籍一同笑了起来。
“宰相说笑了,我是为云天当铺背过书的。哪怕今后宰相将我调去其他地方,我也会督促云天当铺按时按约为前来兑票的民众发放本金和息金的。这朗朗乾坤,难道我还敢跑了不成?不说百姓们能不能饶了我,端是宰相,也饶不了我啊!”
徐籍单手撑在矮桌上,目光紧紧盯着姬萦,笑道:
“你这话倒是不差。既然你能推行此种活票,想来是看见了其中巨大的利益吧。”
“因为是初次试行,能有多少收益小冠也不清楚。只不过,小冠已想好了,无论因活票产生多少收益,每年都将其十中取七,献给宰相助军。”姬萦强忍着内心的肉疼,说道。
徐籍闻言朗朗大笑,分明是言语威逼的结果,他却像是听到了姬萦的真心之语,十分豪爽而痛快地说道:
“明萦道长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什么也没做,收走七成收益岂不脸红?”
“宰相整日为国家操劳,这钱也是献给宰相助军的,要是宰相不收,小冠才要脸红!”
“这样吧,既然你有心,我便收取六成。其余的,你自拿去治理你的辖内之地。”
分明是强取豪夺,姬萦还要装作感恩戴德的样子,又感动,又困惑地说:
“可我的治地乃是春州……”
“今后便不单是春州了。”徐籍风淡云轻地说道,“我令你一年内扩军五万,你不但提前完成了任务,数额上业已超出,青隽军那边来报,共计征到八万兵源。因而,我决定破例擢升你为暮州太守,同时遥领春州事务。明萦道长,你觉得如何?”
姬萦大喜,再也顾不上计较被抢走的六成活票收益。
她连忙下了长榻,拱手行礼道:
“宰相厚爱,下官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宰相知遇之恩!”
姬萦掷地有声,神色郑重,额头上只差写着“大忠臣”三个字。
“你也别急着谢恩,先听我说说暮州的情况。”徐籍摆了摆手,“暮州情况复杂,近年越发脱离青隽控制,见敏已任了暮州牧两年,但却毫无起色。你可有信心在暮州扎根下来?”
“下官有信心!”姬萦大声说道,声音坚定有力。
不管心里怎么想,口号先喊出来。
“你此次去暮州上任,需要建立自己的班底。除了你身边那几个熟面孔,可还有得力人选?”
姬萦等待着这个时机多时,但她不能让徐籍看出她早就考虑好了要离开青州。
她紧皱眉头,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连点了七八个人名后,才说出了真正想要的美石。
“……还有一个叫谭细细的典史,因着扩军的事接触过几次,虽然人不是顶聪明,但胜在老实听话。”
“这些人,我都记下了。待我问过他们的上峰后,再遣人回你。若身上无要紧大事,都让你带走。”徐籍说。
姬萦难掩笑意,再次拱手道:“多谢宰相!”
宾主尽欢,又寒暄了几句后,徐籍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姬萦看出这是送客的意思,识趣地提出告退。
她脚步轻快地走出主院,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绕道去了竹苑通知徐夙隐这个好消息。
“徐籍会让你跟我一起去暮州吗?”她急切地问道。
吹拂着竹苑的寒风已初具威力,虽未下雪,但风里却似掺杂着冰渣,寒意刺骨。
姬萦虽然还穿着单件的道袍,徐夙隐已换上了厚厚的狐裘。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寒风下忍不住咳了起来。
咳嗽声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姬萦忍不住起身站到他的身旁,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就像水叔平常做的那样。正要赶来的水叔见状,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又转身进了耳房。
好不容易,徐夙隐平静了咳嗽,才终于说出迟来的回覆:
“我有办法。”他说。
“你的咳疾,到底怎样才会好?”姬萦的心思已经不在他能不能跟着去暮州这件事上面了,她眉头紧蹙,满是担忧地说道,“如果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无论在多危险的地方,我一定给你弄来。”
徐夙隐闻言,淡淡地笑了。
“你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这是天生不足,难能在后天弥补。”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姬萦急切地追问,眼神中满是不甘。
“或许会有奇迹吧。”徐夙隐故作轻松地说道,“这是二十几年的老毛病了,我已习惯了,你也不必忧心。”
姬萦不吃他这一套,这话拿来寒暄倒还能够,说给她听,她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病痛是没有办法习惯的。”她说。
“……”
“我不会放弃治好你的希望,”她隔着一层柔软光滑的狐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目光直视着徐夙隐的双眼,眼神中充满了决心,“所以,你也不要放弃。”
徐夙隐情不自禁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因为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专注的视线中会做出什么,说出什么。
他只是垂眸看着她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
十二月的空气里好像都含着雪水,然而,她的手却是如此火热,哪怕隔着一层狐皮,也让他的心脏滚烫起来。
“……好。”他说。
姬萦又在竹苑逗留了一会,然后才告别徐夙隐,满心欢喜地回到姬府。
她回到府中,先是告诉了众人即将走马上任暮州的好消息——连正在密道里铲屎的谭细细也被告知了。
“我已将你的名字和另外八人上报给宰相,宰相性情谨慎,大概会派人调查你的虚实。这些天你就别来密道了,猴子和其他动物,我会替你照顾。”
谭细细大为感动,连连为姬萦的代为铲屎道谢。
姬萦转过头来,就将铲屎的工作分配给了吃苦耐劳的秦疾,然后回到卧室,兴冲冲地写起了给霞珠的信。
另一边的徐籍,叫来心腹晁巢调查姬萦点名的九个人名,看其中是否有天赋异禀之人。
三日后,晁巢拿来了结果。
“这九人都是青隽的老人,才华平平,仅为庸才。”
“既是寻常才干,便都拨给姬萦吧。他们的上峰,你派人去知会一声。”徐籍不以为意道。
他正在吩咐心腹,管家忽然来报,大公子徐夙隐求见。
徐籍皱了皱眉,让晁巢避至屏风后,沉声道:“让他进来。”
他等了片刻,一抹颀长的身影缓步走进书房。那个素来病弱的长子站在面前,面色较常人更为苍白,却有坚毅沉静的神情,远山紫色的大袖随着步伐飘逸,宛如仙人姿态。
从风采而言,这无疑是他最出众的儿子。
但偏偏是个庶子,偏偏是个不能与他同心的庶子。
徐籍看着眼前的一幕,眉头皱得更紧。
“有什么事?”他冷声道。
“父亲。”他顿了顿,垂着乌黑而细长的睫毛,一头柔顺的青丝随着他揖手行礼的动作从肩上滑落下来,“近日我要离家一趟。”
“你要去哪儿?”徐籍并不关心,却还是问道。
徐夙隐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一阵难以克制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抬起大袖,掩面轻咳不止,徐籍还是看见了他痛苦的神色。
对于这个儿子,徐籍通常难有同情。因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浮起病态的血色。
“水叔打听到,在青隽南方一带,有一名富姓的大夫颇会诊治疑难杂症,我此次辞行,便是为了寻访这位富姓大夫。”
徐夙隐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在少年时又留下那样的外伤,耽搁了治疗,虽然侥幸救了回来,但也加重了病根,原本能活三十岁的,现在连活过二十岁已是不易。
徐夙隐的不幸,却是徐籍的幸。
他不希望徐天麟继承自己的一切时,身边还有个雄才大略的庶兄。
“我知道了,你去吧。”徐籍说。
他忽然想到什么,叫住正要行礼告退的徐夙隐。
“暮州工作多年没有进展,我已将姬萦擢升为暮州太守,让她去辅佐身为暮州牧的徐见敏。你正好要去青隽南边,我封你为监察使,替我探探暮州虚实,顺便查一查徐见敏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徐籍说。
徐夙隐沉默片刻,再次行礼。
“是,父亲。”
徐夙隐离开后,晁巢从屏风后转出,担忧地看着徐夙隐离开的方向。
“大公子至今仍和宫内有着联系。对宰相的霸业来说,大公子是一大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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