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籍摆了摆手,端起桌上的茶轻饮两口,神色阴沉。
晁巢了然地消了声音,躬身退出了书房。
……
在青州过完元旦后,姬萦等人便踏上了前往暮州的旅途。
青隽辖内虽说还算安宁,然而这一路上,姬萦却见到了无数从战乱地区拖家带口、艰难跋涉逃往青隽的平民。他们面容憔悴,眼中满是疲惫与迷茫,身上的衣物破旧不堪,步伐沉重而又蹒跚。
二皇并立之后,夏国内的分裂割据愈发激烈,局势错综复杂。关于是否要迎回章合帝的议题,在前朝和民间都争论得沸沸扬扬,不休不止。
在暮州天仙县城外一间简陋的茶摊休整的时候,一群粗衣裋褐的平民因姬萦等人的出现沉默了半晌。见他们只是默默喝茶,并未有任何异常举动,渐渐地,这些平民也就遗忘了他们的存在,再次开启了方才中断的话题,而这话题,正是夏皇之争。
“要我说,还是要设法把章合帝迎回才是。我们夏国的皇帝,在蛮夷手里算什么话!而且,放任老子被蛮夷挟持,做儿子的脸面又往哪放?”一个满脸沧桑、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情绪激动地说道,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你说的轻松!章合帝迎回来之后,你让现任皇帝怎么做?天底下哪有两个皇帝的事情!”另一个身材瘦弱、目光忧虑的老者反驳道。
“我们的小皇帝自身都难保,怎么管得了爹的事情?”一名穿长衫的清贫学子冷笑道,眼神中透着轻蔑。
片刻沉默后,不知谁叹息了一声,话题便转向了宰相徐籍。谈论的,无非都是些篡权夺国的陈词滥调。
姬萦等人休息好了,扔下铜板后重新回到车上。
此次前往暮州,她租了五辆马车以容纳随行人员。而她自己却因嫌弃马车里空气沉闷,独骑一匹毛色亮丽的骏马走在队伍中间。
因为被茶摊那些高谈阔论的民众引起了浓厚的兴趣,她夹紧马腹加快速度,骏马如风一般疾驰,来到徐夙隐的马车前。她身姿轻盈,轻松一跃,便从马背上跃到了马车上。
“水叔!帮我看好马!”她大声说道。
水叔瞪她一眼,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捡起姬萦的缰绳,紧紧握在手里。
姬萦钻进车厢,和正在端详暮州地图的徐夙隐打了个照面。
“怎么了?”徐夙隐放下手中地图,目光温和而耐心地看着她。
“我想问你,对当今天下的看法。”
姬萦如同步入自家后花园般轻松自在,悠然地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拿起果盏上的一颗亮黄色的梨子,毫不犹豫地啃了下去。
“……你是想问我,对夏室两个皇帝的看法吧。”
姬萦咽下口中的梨子,清爽甜蜜的梨汁往胃里涌去。
“也可以这么说。”她露出如梨汁一般清甜的笑容。
第66章 第79、80、81章
徐夙隐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延熹帝虽年少登基,却未曾大兴土木,饮食上也颇为节俭。自他即位后,更是废除了章合帝时期的新税,由此可见,他意在稳固守成,而非肆意扩张。总的来说,他是一位承前启后、偏向保守的君主。”
“这么说来,你支持延熹帝继续在位了?”姬萦问。
“为了保夏国江山的稳固,这已经是最佳选择。”徐夙隐肯定道,“章合帝已不再是夏国的章合帝,而是三蛮的章合帝。两害相权取其轻,至少在延熹帝的统治下,夏国还是汉人的夏国。”
“我明白了。”姬萦听后,轻轻点头,几口将手中的梨吃完,梨核随手扔出窗外,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如果她要对狗皇帝做些不利的事,徐夙隐应当不会横加阻挠。
徐夙隐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轻声问道:“姬姑娘心中可有定计?”
“当然没有。”姬ῳ*Ɩ萦掩饰住心中的思索,故作轻松地回答:“现在支持章合帝,跟直接投奔三蛮有何不同?”
徐夙隐微微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凌乱的发髻:
“你的发髻散了。”
姬萦一摸后脑勺,才发现自己那笨拙梳成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乱。
她摘下挂在散乱发髻上的木簪,嘟囔道:“散了就散了吧,等我找个水边重新梳过……”
“我帮你吧。”徐夙隐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白净无暇,指骨纤长,根根分明的掌纹清晰地分布在掌心。
姬萦稍作犹豫,终将木簪交到那只手上。
“你会梳女子发髻吗?”
徐夙隐并不分辩,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转过身去。
徐夙隐并未多言,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转过身。姬萦虽有些不自在,但木簪已在徐夙隐手中,便也只好顺其自然,转过身去。
片刻后,她感到散了一半的发髻被完全解开了,徐夙隐的双手轻柔地拢起散落的长发,用指尖一根根理清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耳背和头皮,激起一片酥酥麻麻的陌生反应。
她强忍着痒意坐在原地,双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抓着衣角。
终于,徐夙隐为她重新梳起发髻。
车上没有镜子,姬萦只好用双手来感应脑后的发髻。和她平日里随意敷衍的样式不同,徐夙隐梳出来的发髻被一根木簪牢牢固定在脑后。
“你怎么梳得比我还好?”姬萦大为新奇,两手在规整的发髻上摸来摸去,好奇的眼神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对面的徐夙隐。
“以前生母病时,无力梳洗,院中又没有多余的丫鬟。”徐夙隐淡淡道,“梳多了,慢慢就学会了。”
姬萦这边摸着发髻又惊叹起来:“你梳的正好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奇了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既方便行动,又简洁好看!只可惜,我一直没能学会这种发髻的梳法——”
徐夙隐没有说话,他虽然唇边带着笑意,但那更接近是一抹苦笑。
“你怎么了?”姬萦怕自己说错了话,小心道,“是我触及你的伤心事了?难道你生母也喜欢这种样式?”
徐夙隐轻轻摇了摇头,口中只有两个字:“……无妨。”
“吁——”水叔控马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姬萦轻轻撩开门帘,暮州城的巍峨城门便映入眼帘。与四通八达、繁华喧闹的青州城相比,暮州城虽稍显宁静,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城门下,几位年岁各异的男子守候已久,他们像是久未进食的饿狼,一见姬萦的车队,便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
这些人一窝蜂地围住骑马走在最前方的江无源和岳涯,目光灼灼地询问这是不是新来上任的暮州太守的车队。
得到确认后,所有人又你推我我推你地涌了上来,对马车里的姬萦极尽恭维之事。
他们自我介绍,都是暮州城内钱张严曹四家的人,因不知她抵达的准确时间,从五日前便日日守候在暮州城外,等着为她接风洗尘。
有了这些世家豪族下人的背书,姬萦一行人轻而易举地免检进了暮州城。
由此可见,这些世家在暮州城的势力可不小。
这些下人们一路卑躬屈膝地送到太守府,再三声明他们的主人会在近日递上接风洗尘的帖子,直到姬萦等人将车马停进府内,人也消失不见,才陆续回去禀告主子。
合制的宅邸大多是那个样,暮州太守府与青州的姬府也无太大区别。只是上一任太守府主人应当是个注重享乐的人,暮州太守府内有许多造价不菲的细节。以后花园为例,假山流水必不可少,就连养有锦鲤的池塘,铺设在底的卵石,听说都是从长江边上千挑万选,再千里迢迢运来。
顺便一提,太守府的这位上任主人,已经因为和当地豪族沆瀣一气,犯下重罪数重,被徐籍给押回青州问斩了。
腾出了空位,这才有姬萦的补缺。
姬萦先给众人分配了住处,带到暮州来的都是她的心腹班底,除了那几名凑数的低级官员外。这些“饶头”,被她拨往随侍处,虽有随侍之名,但姬萦并不用人随侍,因而只是虚职。
谭细细乃内务上化腐朽为神奇的高手,暂时让他担任长史,在总务处屈一屈才。
其余人依然按照他们的能力各自分了官职,相比起青州来,几乎都跳了两级——还是得感谢上一任掉脑袋的暮州太守,他死的时候一批猢狲也遭治罪,府内的正经官职空出了许多。姬萦分起官来毫不纠结。
至于徐夙隐,徐籍给他的官比她还大,可以监察州牧,自然是不用她来操心的。
当天下午,姬萦接见了一批暮州当地官员,谢绝了无数邀请,接到的钱张严曹四家的请帖,她也请人去回绝了。
上一任暮州太守的脑袋刚落下来不久,她可不想走了对方的老路。
晚些时候,行李都拿出来收拾妥当了,姬萦才终于有了喘一口的机会。
暮州情形,她还不甚清楚,徐籍的次子徐见敏至少名义上是和她一派的官员,也是最有可能给她有价值线索的人,姬萦决定找个机会,见上一见。
还未等她先登门拜访,抵达暮州的第二日下午,徐见敏便遣人递来了帖子,邀请姬萦在晚间于天池酒楼接风洗尘。
瞌睡来了送枕头,姬萦自然答应了。
当天晚些时候,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坐上马车前往天池酒楼。与她同行的,除了岳涯和秦疾这两个众所皆知的左膀右臂外,还有监察使徐夙隐。
于情于理,徐见敏主持的接风宴,他这个大哥都应当在场。
姬萦到天池酒楼的时候,宽阔的酒楼门口停满香车骏马,姬萦立时了然,今夜参加接风宴的绝非徐见敏一方。
果不其然,由奴颜媚骨的小二引路后,姬萦等人来到天池酒楼最大的厢房,一张可供十五人就座的红漆圆桌上,已经是人头攒动。
姬萦甫一现身,便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早就听说我们新任的太守不仅年轻有为,还是个风采万千、仙露明珠般的真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与真人相比,我们这些俗人便相形见绌了!”
几个当地豪族模样的锦衣男人先后向姬萦行礼后,一唱一和地对姬萦恭维不断。从他们的打扮上来看,姬萦估摸应当是暮州豪族,钱张严曹四家的人。
他们紧接着自我介绍,应了姬萦所想。
此宴的主人公——姬萦此前并未见过的徐籍次子徐见敏,此时才从人群后走出,似笑非笑地向姬萦说道:
“久闻大名了,真人。”
……
旁人示好也就罢了,徐见敏主动示好,姬萦不能不接。
她一边说着“不敢”,一边依样画葫芦地奉承了一番。
和姬萦互捧了几句后,徐见敏的笑容愈发深邃。他再施施然看向一旁的徐夙隐,锦衣下的双手拱了一拱,略显阴柔的面孔上摆出一张笑脸:
“舟车劳顿,辛苦兄长了。父亲在青州身体可好?义兄的武艺是否又有精进?妹妹在宫中如何?可惜我孤身一人在暮州,无法在父亲膝下尽孝,也无法为妹妹担起兄长之责……”
他句句询问,仿佛真心关怀,眼中却闪烁着几分试探与算计。他说话时微微摇晃的脑袋,更让姬萦觉得此人作态至极。
奈何徐见敏努力表演,徐夙隐却视而不见。他面色平静,在徐见敏说了一大通之后,只回了淡淡两字:
“尚好。”
什么尚好?什么都尚好。
姬萦赶紧接起落在地上的话头,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式故作惊讶道:“桌上那盘是熊掌吗?现在这时节,还能猎到野熊?”
徐见敏被一打岔,脸上不虞神色消去,笑着说:“自然是不容易的,我一直告诉他们,父亲派来的人,又是修道之人,必是难得一见的俊杰。这些俗物都不会看在眼中,一切从简即可。谁让他们早就听过了真人的威名,苦于没有机会结交,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让真人满意。”
“这只熊掌,便是钱家老爷派出二十名猎户,轮番进山寻那冬眠的野熊,好不容易找到的。”
钱老爷颇具富态,穿着一件红锈色的锦袍,看上去像个大号铜板。他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朝姬萦深深一躬身,满脸的谦卑,揖手道:“比起州牧和真人为暮州所做的贡献来,鄙人的这只熊掌实在算不得什么。”
徐见敏满意道:“都别站着了,落座吧,几位远道而来,一定要试试暮州的特色。”
主人家发话了,这场官场小热身才终于结束。
姬萦和徐夙隐坐在一起,她的左手边就是会来事,擅长来事的钱老爷。钱老爷十分殷勤又不至于反感地向她介绍这一桌佳肴,什么东西是钱家献的,什么东西又是张家出力的,严曹二家也不例外。
秦疾和岳涯身边也有士绅作陪,只不过这二人,一个是懒得搭理旁人,一个是来不及搭理旁人。秦疾像饿了三天那样,风驰电掣地享用着面前的美食。岳涯则一人独饮,面色冷淡。这二人旁边作陪的士绅,递了几次话头都无人搭理,讪讪然地只好沉默下来。
姬萦忽然看见桌上一盘稀罕东西,好奇发问:“那也是暮州的特色吗?”
钱老爷往她的视线方向一看,了然地笑道:“这倒不是暮州的特色,只是州牧的雅好而已。”
“这个季节寻得到野熊,连野菌都能寻到吗?”姬萦问。
“这些野菌都是盛夏时采集的,放在冰窖里,可以保存至来年春天。”
深冬的野熊,盛夏的野菌,为了准备这桌佳肴,这些人也算煞费苦心了。
怪不得徐籍说徐见敏去了几年,一点进展都没有。
徐见敏已和这些当地豪族穿一条裤子。
能有进展吗?
尽管身旁的钱老爷和徐见敏频频递来试探的话语和眼神,但姬萦始终保持着警惕和微笑。她像一条溪水里滑不溜秋的小鲤鱼,在官场这个浑浊的大河里游刃有余地穿梭着,时不时还用尾巴砸出一点水花弹在一愣一愣的众人脸上。
68/128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