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于是,五十三万三蛮入关,其中一名叫乌琪的处月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忠厚温和,哪怕是垂髫的汉人小儿独自一人朝他投掷石子,他也毫不还手,其他汉人的异样目光,更不必说。每有三蛮闹事,其中都没有他的身影,他甚至还在一次三蛮对我的刺杀中,舍生忘死来护。那一次,乌琪胸口中箭,险些命丧当场。”
“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给其他三蛮一个好的榜样,我将乌琪提拔为贴身护卫,全然信任着他——”
“谁知……一切只是他的卧薪尝胆。”
沈胜的讲述由平静渐到激昂,他难掩痛苦,握着酒碗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好像随着讲述,他重回到四十年前,又置身在红灯笼如海的那一夜。
“他从青州城我赐给他的宅邸里面,联合其他有反心的三蛮,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沈府。”沈胜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悔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已经挟持茉娘,匕首就抵在茉娘的喉咙上……”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恍若隔世,那只是蒙骗他人的谎言。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每一夜,每一夜,茉娘的泪水都在他眼前流淌。
然而,那一晚的真实情况却是,茉娘从头至尾都没有落泪,她只ῳ*Ɩ是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否则,也无法坚持等他一个生死难料的人这么多年。
在他的厉声呵斥下,他的亲卫队队长发现了事情不对,带兵包围了整个东院主卧,数名神射手准备就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取乌琪性命。
乌琪并不慌张,他知道此次必是有去无回。
他操着始终洗不去异族口音的蹩脚京话,挑衅地划破了茉娘脖子上娇嫩的皮肤。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刀尖流下。
乌琪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他自断一腿。
一个将军的腿,甚至比他的手还要重要。他没了一只手,仍可以单手握剑,单手杀敌,可若他只剩下一只脚,他要如何在战场上自处?
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正是一个武将最好的年华。
“我心怀侥幸……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做……”
沈胜抱住头,将脸埋在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中,姬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似哭似笑的声音。
“我一边故意拖延时间,一边暗示埋伏在屋顶上的神箭手寻找机会,终于,我自认抓到了最好的时机,有那么一个片刻,乌琪贴在茉娘脖子上的匕首移开了,我趁机冲了上去,神箭手也射出了手中的箭——”
箭矢精准地射中了乌琪的脖颈,从中穿透而出,鲜血磅礴喷涌。
血转瞬就打湿了红色的喜床。
不仅是乌琪的血。
茉娘的身体倾倒在喜床上,她的头颅却滚到了地上。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坚毅,面庞却被灰尘沾染了。
一根薄若蝉翼的铁丝还紧紧握在乌琪手中,上面还染着茉娘的鲜血。
箭矢贯穿了乌琪,令他不自禁地向后倾倒,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原本缠在茉娘脖子上的铁丝猛地收紧,也跟着从她的血肉里穿透而出。
茉娘在他眼前被斩断了头颅。
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因着他的侥幸,因为他对自己一条腿的不舍,永远地离开了他。
乌琪躺在床上,鲜血不断从箭身里涌出。他已经说不出话,可他还是在不断翕动双唇,死死盯着抱起茉娘头颅,如野兽一般嘶吼着的沈胜。
沈胜不看他,他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床上跌下,攀爬着来到沈胜面前,在最近的地方,欣赏着沈胜步入绝境的狂态。
当沈胜悲痛欲绝的双目对上乌琪的视线后,乌琪缓缓开合嘴唇,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向他无声地述说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愿为吾儿认贼做主五年,你却连一条腿都不愿舍弃。”
“如此贪生怕死,堪为霸王?”
第65章 第77、78章
“如此贪生怕死,堪为霸王?”
在之后无数个噩梦缠身的夜晚,他一次次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扪心自问——你堪为霸王?
不堪!
不堪!
不堪!
声声呐喊在心底回响,犹如沉重的铁锤,一下下敲击着他的灵魂。他整日酗酒,妄图借那一时的混沌来逃避永生难以磨灭的自责。然而依然不够,于是沈胜从人间消失了。
他毅然决然地斩断了曾经无法割舍的那条腿,也斩断了沈胜在世间的一切荣耀与羁绊。
从此,世间再无沈胜,只有断了一条腿,以一本破破烂烂的伪孔氏族谱坑蒙拐骗为生的孔瑛。
“后来,我捡到了一个险些被饿死的弃婴,便是后来的孔会。有了孔会之后,我不再四处漂泊,最终回到了青州城外的十万大山,就此安定下来。”
沈胜神色渐渐沉静,仿佛又用孔瑛的身份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堡垒,将那些属于沈胜的痛苦记忆和激烈情绪统统隔绝在外。
他慢慢说道:“江山人才层出不穷,现在已不是沈胜的时代了。我听说过你的事迹,远比沈胜的更加传奇,即便没有十万大山的山民,以你的活票之法,早晚也会征到足够的兵源。我坦诚以对,只愿你能够同情一个迟暮老人唯一的祈求——回去吧,不要再来打搅老朽的平静。”
姬萦在心中思量此事利害,半晌没有说话。
黄豆一般大小的光亮在这简陋的茅草屋中摇曳不定,沈胜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请恕我难以从命。”姬萦说。
“为什么?”
“十万大山的兵源我想要,你——我也想要。”姬萦的目光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心。
“世间想要沈胜的不止你一人,但他们都没有如愿。”老人冷笑一声,含着嘲讽道,“你更不可能如愿,因为你来的时候,沈胜已经死了。”
“留在世间的,只有一个残疾而酗酒的糟老头子而已。”
“要是我一定要你效忠于我呢?”姬萦站起身来,郑重而严厉地俯视着沈胜,目光如炬。
孔老闭上眼,将手中那破旧的酒碗抬至长满胡须的唇边,仰头一饮而尽。这么多年在社会底层的挣扎与堕落,让孔老熟练地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
他无所畏惧地冷笑着说:
“我只是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老无赖,我倒很好奇你如何让我一定来效忠你。我孤身一人,没甚好失去的,哪怕你以孔会的性命要挟,那也只是孔会的不幸罢了。”
“大不了,在他遇难后,我拿这条贱命去赔好了。要想让我就此屈服,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看孔老的神情,绝非逞强之态,他是真的能够做出这般决绝之事。
眼见来硬的或许不行,姬萦迅速转变了策略,她嬉笑着坐回擦得发亮的板凳,说:
“我想要你心甘情愿为我效劳,若是强来,结成仇家岂不是与我所想背道而驰?”
孔老再次冷笑,不屑道:“你还是绝了这心思吧,沈胜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人间。孔瑛这个老头儿,只想在山林里平淡地过完余生。”
“沈将军,你自甘堕落,与流民为伍,扯着半本假族谱冒充孔氏族人,想必不仅是为糊口维生吧?你作践自己,好让内心的愧疚有一丝一毫的减轻。你认为你害死了茉娘,所以没有资格过好余生。”
孔老喉咙骤然收紧,所有的言语都被卡在了嗓子眼里,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以尖利如刀的目光射向对面言笑晏晏的姬萦。
“世人皆在多方战乱的侵扰之中,唯恐过了今日便没了明日,他们颠沛流离,家破人亡,可你却以孔老之名,躲在深山之中,饮酒潇洒,独善其身。膝下还有一名孝顺的义孙为你养老送终——沈胜,别人可以忘记这个名字,唯独你不可以。你可以假装孔老,却不能真的把你当成了孔老。”
沈胜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地看着姬萦。
“我想要一个心甘情愿为我效力的沈胜,而不是整日自欺欺人的孔瑛。我想与你订下一个君子协约,如果你愿意,我今日立即撤军,并且无条件释放孔会。”
不知是哪个字点醒了神情惶然的沈胜,他定下心神,哑声道:
“你有什么条件?”
“我的条件就是释放孔会后,你不得再插手我们与十万大山流民之间的战争。”姬萦说。
“仅此而已?”沈胜难以置信。
“仅此而已。”姬萦说,“我们可以打个赌,我赌你不出一月,便会自愿前来效忠我。”
“不可能。”沈胜断然拒绝,语气坚决。
“可不可能,一个月后便会分晓。”姬萦站起身来,“我现在下山,告诉他们不必围山了,我不用担心后背会遭敌吧?”
沈胜说:“既然已有君子协约,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赖。”
“那就好。”姬萦说,“一个月后再见了,沈将军。”
姬萦转身离开,沈胜依旧坐在那张破旧的桌前,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茅草屋外围满了无数愤怒而又戒备的流民,姬萦刚刚停下脚步,身后便传来沈胜的声音。
“让她走。”
流民们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姬萦大步流星地出发。
岳涯已经带领青隽军包围了村落,姬萦现身之后,令他们今日撤军。
“撤军?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为什么要撤军?”岳涯不能理解。
“我有我的道理。撤军便是。”姬萦说。
岳涯再不理解,也只能按照姬萦所说,命众将士撤军下山。
下山之后,姬萦径直回到姬府,召来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的孔会,宣布要释放他回家。
“真的假的?你懵我吧?!”孔会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当然是真的,我不仅要送你回家,我还要送你称手的武器和甲胄。”姬萦说。
这并非说说而已。
孔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箱箱精良的兵器和甲胄被抬至眼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曾说,你爷不愿意你习武,总是没收你从山外换来的刀剑,今日,你就从这里面随便挑,随便选。并且我保证,你爷不会再没收它们。”姬萦说。
“真的假的!?”孔会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一样。
“你回去就知道了。”姬萦笑道,“先看一看这些武备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
姬萦拿出的都是好东西,非青隽军的制式武备可比。孔会很快就迷失在大男孩的玩具库里,两眼发光,一会看看这个,一会拿拿那个。
姬萦耐心地陪着他挑选武器,还好心地给予建议。
“你力气大,寻常的剑不适合你。然而长武器需要累年的训练才能熟练使用,因而刀最适合你。至于盔甲,这副盔甲质地不错,我记着是天京一战后,获得的战利品之一。你要看得上就拿去吧。”
姬萦太过热情,一番款待下来竟让孔会不知所措,不好意思起来了。
“这不好吧……我白吃白住这么多天,你还送我这么多好东西……”
“这些武备若是继续跟着我,也只有生锈的命。我将其送给你,才是物尽其用。只不过……这些东西都是我对抗三蛮获得的,没想到有一日,它们却会调转矛头对着自己人。”姬萦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感慨。
孔会脸上一红,半是为自己开脱,半是委屈地辩解道:
“我早就想下山为国除害了,生为大丈夫,在国家危亡的时候龟缩群山算什么本事!只是我爷太过固执,死活都不肯放我下山——”
“老人总是如此,他们坚守着老旧的观念,不肯迈出一步。但改变他们陈腐的思想,将他们带领至新时代来,不正是我们年轻一代的责任吗?”姬萦循循善诱。
孔会一愣。
“实不相瞒,我已经去见了你爷。你在他心中的分量,比你以为的更重。无条件释放你回去,也是我答应你爷的条件。”姬萦说,“若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国家而下山,而是为了你呢?”
“你年纪正好,恰是出人头地的时候,难道就愿意在十万大山中虚度光阴,蹉跎一生吗?”姬萦的目光紧紧盯着孔会。
“可是……”孔会面露为难。
“我欣赏你,以你的能力,应当在这个乱世有一席之地。”姬萦双手握住他的肩膀,逼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孔会忘却了男女之别,只因姬萦眼中的郑重神色太过明显。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带着你爷离开十万大山。”姬萦神色严肃,承诺道,“本官在这里等你,许你六品校尉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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