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抬起头的时候,正好迎上他专注而隐有笑意的眼眸。她不知为何心慌,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些多余地一口气喝完了热茶,故作欢快道:
“明日忙起来后,我们就没有多少这样悠闲的时间了。”
“我不便常在太守府,你若有事,便叫人来城内官驿找我。”徐夙隐说,“无论何时我都在。”
他当然不可能随时都在,但这份心意,足以让姬萦感动。
翌日,一切都如姬萦安排的那般有条不紊地进行。
孔会因为错过了第一次正经议事,痛心地嗷嗷大叫,一整天都沉不下心来,眼泪汪汪地追着姬萦问,昨夜为什么不把他叫起来——唯一的小插曲省略不提。
开口铜鼓在暮州城四处浇筑起来,若只有一两个,钱张严曹四家还可派人严防死守,但几十个开口铜鼓分布全城,便是这四家有心也无力了。
铜鼓浇筑一事,在暮州城引发四家强烈反对,但执意进行浇筑的人是徐籍亲自派来的监察使徐夙隐,有检查州牧、太守之权,就连徐见敏也说不得什么,更何况是区区地主豪绅。
铜鼓浇筑起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开鼓的时候,内里都空空如也。
姬萦让众人莫要急躁,耐心等待。依旧让开鼓的差人每日固定时候去开鼓,该有的程序,一个也不能少,不能让百姓认为,铜鼓只是做做样子。
她心知在这钱张严曹四家脚踩的暮州城下,必定有冤魂无数,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破会破土而出。
半个月后,城南最破败、混乱,聚集了无数乞丐的城隍庙前铜鼓,开出了一封用血书写的诉状。
血书递到姬萦案前的一个时辰后,姬萦和徐夙隐走入了城南一间摇摇欲坠的民居。
那民居破旧不堪,墙壁上的土坯脱落,就连屋顶的茅草也稀稀拉拉。
血书的主人,是一名三十出头的秀才,按理来说应是满头乌发的年纪,布包下的头发却已是斑白。他的面容憔悴,眼神中透着绝望与愤怒。
一见姬萦和徐夙隐,他便撩起长衫,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一叩到底。
“两位大人,学生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还吾妻女一个公道!”
姬萦神色亲和地将秀才扶起,安抚道:“你放心,我和监察使大人来此,便是为了让天理昭昭。”
“血书我已看过,但还是请你再详细说说此事缘由。”徐夙隐淡淡道。
“还请两位大人先坐,学生慢慢道来。”秀才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姬萦和徐夙隐在跛了一条腿和缺了一个角的凳子上分别坐下,秀才左手绑着一条破布,上面隐约可见血迹,用仅有的右手,艰难地从水缸里舀出两瓢清水,小心地盛在陶碗里端来。
姬萦打量这间小小的屋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十分恰当。那破旧的桌椅,残缺的窗户,就算大开门户,也不会有小偷愿意光顾。
“茅舍简陋,还望大人勿怪。”秀才面露惭愧。
“无妨。”徐夙隐说。
秀才坐了下来,神色间难掩痛苦。他在血书上洋洋洒洒数千字,此时却像是被愤怒和悲痛堵住了喉咙,半晌都说不出一词。
两人都看过血书内容,因而耐心等待着。
“学生之妻,姓林名杏,母亲早亡,由父亲一手抚养长大,因性情和善,容貌可爱,从小街坊邻居便爱称小杏子。我与林杏,乃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两家自小便为我们定下了婚约。没成想,在小杏子的笄礼之前,她的父亲因急病而亡。”秀才低沉而沙哑道。
“小杏子的伯父,是一个酗酒赌博的混蛋,他不仅卖掉了自己的妻子,在小杏子的父亲病亡后,又将目光放到了小杏子身上。在小杏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将小杏子卖给了严家的嫡系子弟严论。严论此人,痴肥如猪,脾气火爆,曾活活打死家中丫鬟。”
“小杏子嫁给严论为妾后,多次遭到殴打,有好几次都险些命丧严论之手。这些,还是我见到她脸上伤痕,逼问下得知的。学生想要救她,但一并非林杏亲族,二非有权有势之人,学生有心无力,只能日夜徘徊在严府四周,每次被严府的下人发现,都免不得一顿毒打。严论甚至买通官府,剥夺了学生秀才的功名——”秀才忍不住哽咽了,泪水顺着他那憔悴的脸庞滑落。
“然而,学生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小杏子承受的痛苦——否则,学生如何也想不出来,她为何会铤而走险,对严论痛下杀手……”
秀才双手抱住头,一张过早衰老的面孔因痛苦扭曲在一起,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凹陷的眼眶中涌出。那只用破布包裹的左手,正因用力而渗出丝丝血迹。
林杏的杀夫案,姬萦来之前便调出了衙门的档案看过。
如秀才所言,林杏铤而走险拿起屠刀,却因过于紧张,未能砍中严论要害。只断了一根手指的严论暴怒不已,将林杏扭送官府,要求官府以杀夫罪判处林杏绞刑。
“暮州城的前太守柳自是个好官,他假意收下四大家族的行贿,对四大家族伙同当地官员在凌县扶持的几ῳ*Ɩ个匪寨也视而不见,只为卧薪尝胆,取得他们的罪证,只可惜最后还是被奸人构陷,不得善终。”
秀才强忍苦痛,继续说道:
“林杏的杀夫案,被趋炎附势的县衙判处绞刑,然而柳大人认为刑法过重,小杏子被强嫁给严论的时候,仍是为父守丧的孝期,按律守丧期间的所有婚约都属无效,更何况,小杏子是被伯父逼婚,这门亲事本就不合法也不合情。因而,柳大人认为死刑可免,判服三年劳役即可。”
“三年后,林杏刑满释放,与学生成婚。一年后,我们诞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平凡的生活只持续了三年……”
秀才的嘴唇微微抖动起来,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心力。
“徐见敏来后,柳大人被以渎职问罪,打入牢中受种种酷刑,只剩半条命后,他们将柳大人送往青州,在青州问斩!原来,柳大人对小杏子的处置早就引起了严家的不满,也让四大家族怀疑起了柳大人的居心……徐见敏上任后,他们狼狈为奸,达成了共识,要想完全掌控暮州,柳大人是一个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他们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最终害了柳大人的性命不说,林杏的杀夫案也被重审,徐见敏以谋杀亲夫罪,将小杏子斩首示众……连我们年仅两岁的女儿,严家也没有放过。我的女儿,在门前玩耍时失踪,第二天早上在粪沟中被发现,身上有淤青无数,口鼻堵满污物,官府却说,她是失足而亡!那些淤青,也是我自己打的!”
一声极痛极苦的哀嚎从秀才口中发出,他仰面嚎啕,再难遏制,刻骨铭心的仇恨和痛苦从那双泪流不断的眼睛里喷发。
“大人,学生愿豁出这条性命,也要为我可怜的妻女讨回公道啊!”
秀才的冤屈,在街坊中人尽皆知,但亲眼见到当事人的血泪泣说,还是让她不禁心中哀痛。
她还没来得及安慰,徐夙隐已默默地递出一块素净的帕子。
“你放心,”他神色依旧宁静,只是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为恶者,天报之以祸。天若不报——”
姬萦与他四目相对,都比彼此眼中看出同一个心意。
“天若不报——”姬萦接上他的话,沉声道,“你我来报。”
第67章 第82章
当严论被押入州大牢时,四大家族仍心存侥幸,企图通过徐见敏活动关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个痴肥如猪的严家子弟,在州大牢中叫嚣不已,扬言要像处理柳自一样处理姬萦。
他的狂妄,在江无源走入牢中后戛然而止。
南亭处的每一个人,都是刑讯好手。
在严家为着严论四处奔波活动的时候,徐夙隐拿到了严论的供词。
严论的供词犹如一团乱麻中露出端倪的那根线头,徐夙隐顺藤摸瓜,一连扣押了数十个与四家有着深深关联的人物。
江无源近乎七天七夜都吃住在州大牢,审完这个审那个,所到之地,惨叫连连。
与此同时,随着严论等人的入狱,城内四处的铜鼓中都出现了雪花般的诉状,几乎每一张都在控诉钱张严曹四家的暴行。
徐夙隐的大动作吸引了四大家族的主要注意力,姬萦趁机让岳涯展开了行动。
岳涯四处寻访流落民间的有才之士,将可用之才拟成单子递给姬萦,由姬萦再次考察后,启用这些怀才不遇的人,暂时将他们安置在不痛不痒的位置上。
此内外合击之计乃是她和徐夙隐在前往暮州的路上便已商定好的,除了需要时间推进以外,再有一些不足之处,也在之后推进的过程中,陆续补上了遗漏。
铜鼓之中的密信大多是暮州百姓所递,然而,姬萦故意放出消息,其中不乏豪族子弟间的举报。
钱张严曹四家本就是竞争对手,摩擦不断,因铜鼓之计,四大家族之间更是充满猜忌,此时再想联合,也是貌合神离。
徐见敏一开始,还想着为四大家族做斡旋,但他并非蠢笨之人,看出钱张严曹四家回天无力后,果断地舍弃了他们。
元朔二十年的春天,在姬萦以雷霆手段查抄暮州四大家族后,姗姗来迟。
严家门前的玉兰花谢了一地,严府的牌匾被取下,随意丢在一旁风吹雨打。姬萦看着严府老少被押往府衙,为首的严老爷,双目浮肿,衣着粗布,恨恨地剜向站在门外的姬萦。
“我要你不得好死!”严老爷瞪着红肿的眼睛朝姬萦冲来。
无需姬萦动手,严老爷已经被衙役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后重新推入家眷之中。
等待着他的,将是严厉的刑法。
其余三家同样如此,无数曾经作威作福的富家子弟,被换上了粗糙的麻布囚服,在一路烂菜叶和烂鸡蛋的投掷中,哭哭啼啼地走向州狱。
绵绵的春雨成千上万地落在暮州城中,打湿了逐渐空置的暗红色铜鼓,让红的更红,黑处更黑。暮州城的家家户户,都不禁走出家门,喜气洋洋地迎接着象征新生的第一场春雨。
他们对暮州前所未有的女太守的看法,也由怀疑转为敬畏。
四大家族倒台后,姬萦逐一清理了暮州的弊政。
那些曾受四大家族压迫和剥削的平民,在新生之后纷纷为姬萦主动立起了长生牌,化身为姬萦最忠实的支持者。
就如孔老所言,暮州的四大家族,本质上来说依然还是商贾,除掉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难题。
难的是,在姬萦这个太守之上,还有一个态度暧昧的州牧——徐见敏。
姬萦刚来的时候,徐见敏试图拉她下水,同流合污。后来,见她态度坚决,四大家族颓势初显,便果断地袖手旁观,看似是以大局为重,但那只不过是小人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三个月时间,暮州军政焕然一新。
徐夙隐以监察使的身份,就此事写了详细的奏章递至青州。
徐籍在宰相府书房里展开了这封来自青州的信。
奏书上的一字一句都有徐夙隐式的飘逸静美,平铺直述地说明了这三个月以来,他在暮州设开口铜鼓,查冤假错案的事情。
在姬萦的配合下,他们一举铲除了在暮州扎根多年的地方四霸,让暮州军政大权重回青隽掌控。
徐籍看完奏书,不置可否,顺手就将奏书递给了长榻一旁的心腹晁巢。
“你怎么看?”他漫不经心道。
晁巢几眼看完奏书,不敢轻置一言。
写奏书的是宰相的大儿子,抨击的是宰相的二儿子。
他怎么看?能怎么看?
“钱张严曹四家胆大包天,有此结局也是罪有应得。”晁巢谨慎道。
“你不说,我便替你说。我这个二子,无甚大才,连小才也十分堪忧,最要命的是,心胸还尤其狭窄。”徐籍冷笑道,“一离开青州,就迫不及待想要当家做主。”
晁巢拿着徐夙隐的奏书,小心不语。
“上个月,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将他调回青州,不过——”徐籍说,“现在看来,却是没这个必要了。”
晁巢不解:“这又是为何?”
“天下无废物矣,端看你怎么去用。”
长榻上的矮桌,放着一只细长的玉瓷瓶,两支开得正好的杏花正娉娉婷婷立在水中。
徐籍随手摘下一朵粉嫩的杏花,轻轻摩挲着它的花瓣。
“徐夙隐暂且不谈,便说那姬萦,看似笑脸吟吟,心思浅薄,然其眉骨隆起,眸光似虎,绝非甘居人下者,不得不防。这两人来往密切,恐有联合。若放任这二人在暮州发展壮大,说不得会有失去掌控的一天。”
“眼下徐见敏已与这二人结下仇怨,留他在暮州掣肘两人,不正是废物利用?”
徐籍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淡粉色的花瓣在他布满老茧的指尖忽而被狠狠碾破,渗出带着淡淡花香的汁液。
十天后,徐籍的回信到了暮州。
如姬萦预料的那般,关于徐见敏的纵恶,徐籍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徐见敏并未受到多少实质性的惩罚,依然稳坐州牧之位,统辖着暮、兰两州。
徐籍的回信,标志着四大家族的作恶,以及徐见敏此前的纵容,就此尘埃落定,前尘不提。
徐籍不打算治罪徐见敏,便是将徐见敏这个难题扔给了姬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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