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击的朱邪部众已经近在眼前,水叔弃马隐入山林。姬萦翻身下马,打开剑匣,从中取出一把长剑。
她仰天大笑,走到谷口的峥嵘轩辕柏前。
“等等!都停下来!”
沙魔柯和其部众紧急停在谷口。
幽谷之中琴声回荡,姬萦一反常态,大笑不止,沙魔柯眯眼凝望前方这诡异的一幕。
“王,你看那!”有人惊恐地指向那棵巨大的轩辕柏树。
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个七个大字——
“沙魔柯葬身之地!”
姬萦抖落剑上的木屑,走到山谷正中,染血的面庞上,露出了一抹挑衅的微笑。
沙魔柯目眦欲裂!
但越是愤怒,他越是强令自己要保持冷静!沙魔柯握紧缰绳,止步不前,警惕和戒备的眼神缓缓扫过山谷两边。
刻字,宣言,抚琴——如此猖獗。
一切都是为了激怒他。
底气何在?
山谷平地,两边高坡,丛生的密林之中,正是埋伏骑兵,向下冲杀的绝佳之地。
他顺着有过破坏痕迹,又有残留马蹄印的山脚,从下往上看去,隐有冲锋号旗的踪迹,在那山林中部的位置,他看到了树影遮挡之中的小半个“张”字。
那些藏在不同位置的旗帜,旗面偶有轻微的晃动,而树叶则纹丝不动,显然是旗帜下有人掌控。
琴声骤然激烈,走带若鸣蝉曳枝,撞吟似虎啸出林,如泣如诉的琴声在苍穹中盘旋,回荡,宛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沙魔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曾在天京城以三万青隽军大败十五万三族部众的徐夙隐,心中正在激烈的挣扎。
是虚?是实?
是强?是弱?
姬萦朗声大笑,再次嘲讽道:“沙魔柯,看来你吃那么多胆,并没有起到以形补形的作用啊!”
“王,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沙魔柯身边的亲兵问。
两千朱邪轻骑,都是沙魔柯身边的精锐,他们经验丰富,因而比寻常部众更加警惕。他们也发现了藏在山林中的牙旗和号旗,纷纷面露紧张,不由自主向中心靠拢。
沙魔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他和徐见敏的确达成了协议,但林中的牙旗应是张绪真的,徐见敏是个见利忘义的孬种,但张绪真却对徐籍忠心耿耿。
是徐见敏那边事情败露了?
还是徐见敏也是诱他中计的一环?
汉人生性狡诈,反复无常,毫无忠义——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相信身为汉人的徐见敏!
短短片刻,沙魔柯心中对虚的怀疑,已经压过了对实的疑惑。
他最后看了一眼镇定自若,抚琴弹奏的徐夙隐,不甘心的眼神在姬萦脸上狠狠剜过,他咬牙说道:“撤!”
他毫不犹豫调转马头奔了出去,两千轻骑紧随其后。
沙魔柯走后没一会,山林里冲出了三个身影——脚步急促的江无源,面露担忧,重伤未愈的铁娘子,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水叔……看着这些为了她而四处奔波的同伴,姬萦不禁鼻子一酸。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琴声戛然而止,徐夙隐站起身来。
姬萦怜惜地抚了抚那匹被她刺伤的白马,解下它的马鞍和缰绳扔在地上,翻身上了水叔牵来的一匹骏马,她骑着马走到徐夙隐面前,弯腰向他探出手去。
徐夙隐信赖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用力一拉,让徐夙隐坐到了自己身后。
正要牵马给徐夙隐的水叔被噎了一下,没好脸色地转身去抱姬萦插在地上的剑匣。他抱得面色涨红,吹胡子瞪眼,终于扛着剑匣上了马。
“驾!”
四匹骏马,载着五个人,向文州城外的青隽营地飞驰而去。
驰骋的快马上,姬萦终于有时间问出她的疑问:“只有你们四个人来了?”
徐夙隐说:“孔瑛爷孙也在,他们和水叔分头行动,看谁能够先接引到你。”
回想起刚才的绝境,只要沙魔柯继续前进,他们就会露馅。姬萦此时才感到一阵后怕。
“要是沙魔柯当时没有中计怎么办?”她问。
“青云栈道前,因领兵之人是沙魔柯,故能将你逼入绝境,也正因领兵之人是沙魔柯,我才有九成的把握用此计助你脱困。”
徐夙隐顿了顿,继续说道:
“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沙魔柯……恰好是一个不能掌控自己疑心的君主。”
眼看着那片设下“空城计”的山谷越来越远,姬萦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她一泄力,身体各处的伤口就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再加上马背上的颠簸,她的身体越来越靠近身后的徐夙隐。
她还没得及打起精神,再次坐直身体,徐夙隐修长的双手就探出她的腰间,接管了那根缰绳。
她心下一松,彻底靠在了徐夙隐身上。
“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当然是感谢他徐见敏大发慈悲发了几张旗子来救我。”
姬萦想起自己在青云山上遭受的一切——那些为了保护她而死在朱邪人刀下的青隽士兵,眼中闪过一片阴鸷。
“……这份恩情,我姬萦对天发誓——”
“必百倍还之。”
第75章 第97章
“从这里回洗州丹林沟,最快需要多少时间?”姬萦问。
“如果是单骑,以最快速度赶回洗州只要三个时辰。”徐夙隐说。
姬萦心中有了数。
“江无源——”
“卑职在。”江无源快马上前。
“沙魔柯带着两千轻骑,哪怕最快赶回洗州也要四个时辰。你现在立即返回洗州,找到张绪真。告诉他计划泄露,沙魔柯早不在洗州,让他立即攻打洗州北门,不计伤亡。”姬萦说,“最好在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差之内,攻下洗州。”
“是!”
江无源立即调转马头朝洗州飞驰而去。
“我们是回洗州还是文州?”徐夙隐问。
“青云栈道上的三百辎重回来了多少?”她问。
“一百来人。”
“……也够把青云山上的事情传遍营地了。”姬萦冷笑道,“像我这种爱惜士兵,有仁有义的好将军,怎能不回去受人瞻仰呢?更何况,我还想看看,徐见敏见到我活着回去,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个时辰后,姬萦在营地大门前下马。
姬萦身上的盔甲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干涸之后的血液凝结在上面,形成乌红乌红的一片,隐有腥气散发出来。敌人飞溅的血珠,残留在她英勇无畏的面庞上,沾染着赤红的长睫下,是一双射出锐利眸光的黝黑瞳孔。
赤红的夕阳悬挂在她的身后,宛如战神头上耀目的红缨。
蜂拥而来的辎重士兵挤在两边,又敬又畏地看着浴血归来的姬萦。
而那些在青云栈道上幸存下来的士兵,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姬萦面前。
“姬将军!”
“姬将军!”
“姬将军!”
一开始是零星几声,后来变成汹涌的海洋,一波强过一波,浪声掀翻了整座营地。
军议帐中,徐见敏看着在万众欢呼声中走进来的姬萦,满目震惊,身体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令地面都为之震颤的欢呼声中,姬萦慢慢走向徐见敏,她黑沉沉的眼眸中映着徐见敏胆战心惊的表情,她每走近一步,他的身体就轻微颤抖一次,活像是猛虎逼近下,想逃又不敢逃的食草动物。
那些不明内情的将领和因姬萦归来而涕泪交加的辎重兵,挤在军议帐门前,等着看负伤归来的功臣会被如何嘉奖。
没有人理解徐见敏心中的刻骨恐惧。
就在徐见敏忍不住要惊叫出声,呼唤亲兵护卫的时候,姬萦停下了脚步。
她将他脸上的惊恐尽收眼底,心中闪过一抹轻蔑,面无波澜地拱手复命:
“禀告徐将军,青隽军中出了奸细,使我们的计划完全泄露。好在,沙魔柯仍是离开了洗州城,末将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回洗州,将现今的情报告知大将军。”
“……好,好。”徐见敏咽了口唾沫,不敢直视姬萦的双眼,“我听说你在青云山上遭遇了沙魔柯,你是如何脱困的?”
“……自然是血战脱困。”姬萦缓缓说道,“末将每杀一人,便在心中记一个数,为了从青云山上脱困,末将一共杀了一百四十三人。”
“留下为我助阵的青隽将士,阵亡三十三人。”
“这一百七十六条人命,”姬萦目不转睛地看着徐见敏,吐字如珠道,“末将全都记在心中。”
徐见敏被她话语中的杀气所摄,一时间不敢开口回应。
姬萦却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兀自笑了起来。
“不过末将心想,以后日子还长,一定有算清这笔账的时间。徐将军,你说是吗?”
徐见敏强装镇定地含糊应了一声。
姬萦借口要回去处理伤势告退,徐见敏如蒙大赦,连忙让她去休息。
她走出帐篷的时候,门外的将士们再次欢呼起来,众人爱戴的目光冲散了姬萦刚刚面对徐见敏的那种恼恨,她挥了挥手,和众人打了几声招呼,独自返回了帐篷。
她脱下满是血垢的盔甲,就连贴身衣物都被从盔甲缝隙里渗进去的鲜血打湿了。她把因鲜血浸泡而变得沉重的衣物丢在地上,皱着眉头检查自己的伤势,又拿出霞珠给的药膏,确认记号没有被动过后,再开罐涂抹到伤口上。
姬萦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太多,霞珠给的药膏很快就见了底。她又拿出徐夙隐送的药膏,用同样的方法确认后,用手指抹在那些大小淤青和创口上。
正当她为背部的伤口为难时,门外响起了铁娘子的声音。
“姬将军,我能进来吗?”
同是女性,姬萦没有去捡起地上的衣裳,直接说了声“进来”。
铁娘子提着一个小篮子走进帐内,看见坐在榻上的姬萦,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难处。
“我正是来为将军上药的。”铁娘子说着,从篮中拿出几瓶药膏,“这是大公子给我的,说是对刀剑伤有奇效。”
“徐夙隐让你过来的?”
铁娘子笑了笑:“正是。大公子猜到将军可能上药不太方便,拜托我来看一看你。难为大公子身为男子,却能体谅我们女子的不易。”
姬萦背对铁娘子,把伤势露给她看,一边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如果需要我帮忙换药,随时来找我便是。”
“劳将军惦记,”铁娘子面露感动,“我的伤主要是内伤,吃药调养便是了。反倒是将军……”
她看着姬萦半边青紫的背部,心疼得叹了口气。
“好在不是外伤,淤血过几天就退散了。”
“铁娘子这个称呼,是你名字里有铁吗?”姬萦问。
“从我爷爷那代,我们就落草为寇了。”铁娘子笑道,“我爷爷是山寨里专门打铁的铁匠,我父亲也是。我姓屈,单名一个铁字,因我父亲没有其他孩子,我生下来便是要传他衣钵的。”
“天京一战后洗州沦陷,山寨里的当家决定率众反击三蛮,我们袭击了三蛮的运粮车,然后就遭到了三蛮大军的报复。”铁娘子的声音逐渐低沉,“山寨数千余人……我爷爷,我爹我娘,还有我的丈夫,我年仅三岁的儿子……全都牺牲了。只剩下我和一些幸存者。”
“我决定继承他们的意志,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提刀杀向三蛮——”铁娘子缓缓道,“我四处召集和我一样,因三蛮痛失亲人的人一起反抗三蛮。他们之中,有农民,有下九流,有和我一样的山贼,甚至还有曾经为非作恶的强盗。虽然大家身份不同,但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把三蛮赶出洗州,重新夺回我们的家乡。”
“虽然横生了一些枝节,但沙魔柯的确是诱出洗州了。只要张绪真能够抓住这次机会,洗州一定能重归大夏囊中。”姬萦安慰道。
铁娘子合上了药膏的盖子,用干净的纱布将姬萦的背部和膏药缠了起来。
“希望如此吧。”她忧心忡忡道。
一夜之后,朝阳将出未出之时,洗州百里加急的快马抵达文州营地——洗州光复,大将军命徐见敏率大军返回汇合。
姬萦等人随大军返回洗州,她的所到之处,都激起了辎重士兵的强烈欢迎。
当天深夜,两军在洗州城汇合。大军通过坍塌的北城门进入洗州,张绪真在太守府中接见了从文州返回的军中重要将领。
“姬将军,你受苦了。我听说了你在青云山上的英勇战绩,此事当广而告之,传为我军佳话啊!”
张绪真直接略过堆上笑脸的徐见敏,大步走向姬萦,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徐见敏的笑僵在脸上,阴狠的目光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江无源。
江无源眼观鼻鼻观心,垂着头一言不发。
“不敢当,不敢当,抗击蛮夷本就是我的职责罢了。”姬萦笑道。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张绪真命人领众人下去休息。
洗州光复,还是由他一人领兵光复,张绪真的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志得意满。
“明日晚间,我在这里设庆功宴祝贺洗州光复,还望诸位到场。”他笑道。
众人皆是拱手称是。
姬萦赶了一天的路,又有旧伤在身,回到厢房躺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翌日日上三竿,她才终于醒来。
起床后的姬萦召见了当时被留在洗州参加反攻的秦疾和岳涯,三人交换了一下情报,又召集其他人吃了顿便饭,将铁娘子介绍给他们——零零散散一些事情下来,夜幕便降临了。
庆功宴整整摆了一整个庭院,光圆桌便有十几桌,全都坐满了光复洗州的功臣。其中红光满面的承受赞誉的,一看便是分兵两路时留在了洗州的人,作为诱饵前往文州的,虽然说也有功劳,但终归不如在洗州上了战场的将士光鲜,因而更多成了恭维敬酒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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