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毁栈道,以绝朱邪偷袭之心,是我和明萦共同的决定,也得到了营地内诸多将领的认同——沙魔柯突袭,是我们所有人预料之外的事情。你若是因为沙魔柯的三言两语,就肆意怀疑,岂不是中了沙魔柯的离间毒计!”
帐篷内陆续有人点头:“是啊,烧毁栈道一事,徐将军也问过我们的意见。”
还有人说:“简直是妖言惑众,徐将军为什么要把自己手下最勇猛的将军送上绝路?”
江无源悲愤道:“因为他和沙魔柯达成了交易,只要献出主公,沙魔柯就将文州让给他!”
“越说越可笑了。”徐见敏摇了摇头,“你虽有一片忠心,但却是非不分,为了军心,为了大局,我只能把你按军法处置了。来人——”
孔会难掩气愤,孔瑛也露出了锐利的目光,正在此时,有人打断了一触即发的局势。
“等等。”
脚步略显急促的徐夙隐走进了被划破的门帘。背着长弓和箭囊的水叔紧跟在后,鹰一样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望着徐见敏身边的众人。
徐夙隐走进帐篷后,目光率先停留在江无源木面具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上。
“江无源,除了沙魔柯的自白,你可有其他证据证明徐将军与姬萦遇袭有关?”
“……没有。”
“既然没有,你冲进主将帐篷,宣扬沙魔柯的片面之词,便是无视尊卑,动摇军心之举。你可知罪?”
江无源震惊地看着徐夙隐的双目,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潜藏的忧虑和好意,江无源的理智在一开始的冲动下渐渐回炉。他不甘心地朝徐见敏跪了下来。
“……卑职心系姬将军的安危,一时失了分寸,竟然相信了沙魔柯的片面之语,冒犯了徐将军。卑职已知罪。”
徐夙隐再朝向徐见敏的方向,深深一拜。
“此人虽然出言无状,但却是一腔忠心所致。姬将军此刻被困在青云山上,生死不知,她的亲卫失去理智,偏信了敌人的离间,也是一时情急。幸好如今误会已经解开,也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当务之急,应是如何救援被困在青云山上的姬萦将军。”
“误会?他提剑冲入帐篷,差点杀了我!”徐见敏冷冷道,“是不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兄长都觉得只是误会一场?”
徐夙隐上前一步,取下了遮挡在江无源脸上的面具。
徐见敏面露嫌恶,告里紧皱眉头,帐内其他将士则是望着那张布满伤疤的面孔抽了口冷气。
江无源低下眼眸,默默握紧了身边的双拳。
他在忍耐,但并非是为自己忍耐。
“江远曾经落入仇人之手,受尽凌虐,是姬将军救了他。”徐夙隐说出江无源在外人前的假名,沉着冷静地扫过一张张各异的面孔,“姬将军对他而言,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军中将士,最讲究的就是‘忠勇’两字,江远有忠,有ῳ*Ɩ勇,还望将军看在他和姬萦为青隽军出生入死的份上,饶他一次——”
在战场上厮杀的人,谁也不想被身后的人捅刀子,因而比起勇,人们更敬重忠诚之士。
半晌沉默后,有人开口为江无源说情。
徐见敏仍不想放过江无源,告里拉住了他的手臂:“将军,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派出兵士救援姬将军吗?这无状之人的事,等之后再说吧。”
一时间,帐篷内响起了诸多附和声。
“是啊,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救出姬将军。”
“要是明萦将军折在青云山,这对我青隽来说,都是一大损失啊!”
群情压迫,徐见敏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对江无源的处置,冷声道:“救援,怎么救?有谁敢领兵前往青云山,与沙魔柯一战?”
帐内鸦雀无声,先前说着要尽快救援的将士们都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开口请命。
“我敢。”
寂静的空气中,徐夙隐清冷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你?”徐见敏冷笑着坐回长榻上,“兄长敢,小弟不敢。兄长向来体弱多病,若是在路上出个什么事,小弟怎么向父亲交代?”
“那就让老夫去。”孔瑛面色冰冷。
孔会不可思议地看了眼他拄着拐杖的瘸子爷爷,然后大声叫道:“我也去!”
“……还有我。”铁娘子捂着腹部的伤口,面色苍白。
徐见敏被这一群人气笑了,他说:“那你们打算带多少人去?营地里十万辎重部队,从未上过战场,拿箭都射不出去!你们打算带多少人去送死?”
“一个人都不要。”
“什么?”徐见敏眯起双眼。
徐夙隐再次揖手一拜:“只要给我二十面青隽军的号旗,和一面张绪真的牙旗,我就能救出姬将军,击退沙魔柯。”
徐见敏生怕姬萦死得不够快,回来又继续攀咬他,心底是一个人都不愿给的。但徐夙隐说他不要人,只要旗子——这东西军中多得是,他如果再拒绝下去,就有些难以说清了。
他迟疑着,身边的告里又说:“将军还在犹豫什么?几面旗子而已,如果大公子能够救回姬将军,击退沙魔柯,岂不是我军之幸?”
徐见敏试图抵抗:“可是兄长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大公子智绝天下,一定是心中有了把握才会这么说。将军,时间紧迫,莫要再犹豫了——”
徐见敏只好不情愿道:“既然兄长有信心用二十面旗子击退沙魔柯,愚弟便拭目以待了。来人——按大公子的要求,取二十面旌旗来!”
二十面旌旗很快取来,徐夙隐向着徐见敏一拜,转身走出帐篷。孔瑛等人立即跟上,江无源重新戴上面具,匆匆跟了上去。
看见江无源离开,徐见敏刚想开口把他扣下,告里轻轻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敏郎,现在不是惩治人的时候,大家都看在眼里——”
徐见敏一向信服告里,此时也意识到了姬萦的事还没尘埃落定,他急着惩治江无源,在军中影响不好。遂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眼神阴狠地看着众人跟随徐夙隐离开。
见已经没他们的事,帐内的其他将领们纷纷出言告退。
所有人都离开后,告里松开了徐见敏的手,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即将遇到好事’?你为何没有提前与我商量?”
“你是个妇道女人,我偶尔听取你的意见,那是因为我爱重你,你别得寸进尺了!”徐见敏不耐烦道。
“姬萦在青隽军中勇冠三军,深得宰相器重,她如果折在你这里,宰相难道会放过你?!”
“啪——”
徐见敏面露凶相,一巴掌甩在了告里的脸上。
告里怀着身孕,本就虚弱,徐见敏的一耳光让她摔倒在地,捂着肚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她死在沙魔柯手里,与我有什么关系?!”徐见敏面容扭曲,“你这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姬萦有着往来,你几次为她说话,我念在你有孕在身,都忍下来了,但你不要把我当成是泥捏的菩萨——”
徐见敏蹲下身来,捏住告里的下巴,恶狠狠道:
“你是我的女人,我儿子的生母——不要忘记了主次。”
告里咳嗽不止,眼中蒙着泪光。
徐见敏看着她,眸光又渐渐起了怜爱之意。他将告里拥入怀中,柔声安抚道:
“……夫人,我刚刚是太着急了。我对你如何,你是最清楚的人。你是我府中唯一有名分的女子,待你诞下此子,无论男女,我都会上书父亲,将你扶为正室。我如此爱你,望你莫要再激怒为夫了。”
告里沉默不语,泪光闪烁。
徐见敏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抚了一会后,把她扶了起来,小心地放她到长榻上坐着,此时徐见敏的神色又如往常一般柔情蜜意了。
与此同时,徐夙隐带着那二十面旌旗,带着岳涯秦疾等人,一人一马,向着青云山疾驰而去。
……
“哈哈……你们就只有这点实力吗?”
青云栈道前,尸山血海。
剑匣深深插入地面,姬萦握着剑柄,一动不动地站在已空无一人的栈道前。
鲜血混合着汗水从睫毛上滴落,她从猩红的视野里看着对面一脸羞恼的沙魔柯。
“沙魔柯,你躲在背后看着,有意思吗?你不仅是个丧心病狂的禽兽……还是个懦夫,胆小鬼。”她注视着沙魔柯逐渐破防的表情,轻蔑一笑,“你有愧贞芪柯在天之灵,至少,他是堂堂正正输给我的。”
一股紫涨的颜色从沙魔柯的脖子上爬起,迅速扩散在那张扭曲的面容上。
“我一定要亲手拧下你的脑袋——在此之前,我会在你活着的时候,亲手掏出你的心肝胆下酒!”
沙魔柯终于走出了人群。
他取下腰间的两根蒺藜流星锤,赤裸的大脚踩着如雷的步伐,缓缓朝姬萦走来。
姬萦冷笑一声,拔起地下的剑匣,忽然怒吼一声,朝沙魔柯全力冲杀而去!
沙魔柯神情一凝,本能地降低身体重心,握着蒺藜流星锤的双手在前,摆出戒备森严的防御姿势。
姬萦倏然改变手中剑匣的方向,与沙魔柯擦身而过,直冲向朱邪部队!
在需要分出心神对付沙魔柯和朱邪士兵的情况下,她难以渡过那危机四伏的半损坏状态的栈道。
唯一的希望就是突围。
如果带着那三百辎重部队,无异于异想天开。但若只有她一人,却可以一试!
剑匣带着破空的威力,在朱邪军队中势不可挡。
她跟随这股势,身体灵活转动,剑匣是盛开的花,而她是追随花香的那只蝶。姬萦的身影和剑匣的残影融为一体,只见所到之处,鲜血四溅,脑浆迸飞。一具具瞬间变成尸体的朱邪士兵,在剑匣带起的狂风中倒飞出去。
“拦下她!”沙魔柯回过神来,大吼出声。
更多的朱邪士兵一拥而上,而姬萦已经从一名轻骑手中夺取了缰绳。
她翻身上马,用力一掌打在马屁股上。
“嘶——”
身下白马吃痛,扬起马蹄长鸣一声,撞开人群疾驰而出!
“放箭!放箭!”沙魔柯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嗖!嗖!嗖!”
数声破空之声,姬萦在马上调转身体方向,正面朝向飞射而来的三支利箭。
上,中,左!
剑匣灵巧转动,叮叮几声,挡掉了所有朝她射来的飞箭。
她朝气急败坏的沙魔柯扬唇一笑,在马上飞身再转,朝向马头,握紧缰绳,双腿用力:
“驾!”
白马风驰电掣地穿梭在山路之中,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朱邪骑兵。沙魔柯骑着汗血宝马,渐渐冲上了朱邪骑兵的最前端。他拿出背后的长弓,瞄准姬萦拉弓搭箭——
“……对不住了。”姬萦说。
她摸出藏在狼皮靴里的匕首,往马屁股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下去!
白马发出吃痛的叫声,速度陡然加快!
沙魔柯的箭矢带着可怕的风声,从姬萦的头顶飞过。
跑!跑!跑!
蜿蜒的山路逐渐到了尽头,白马驰骋着奔入广袤的山谷地带。前方不远,就是瞿水节度使张趣下辖的竟州。
在地平线上逐渐现身的竟州城门就是姬萦最后的希望。
然而,在看见姬萦身后为数众多的朱邪轻骑和领头的沙魔柯之后,竟州城内警戒的鼓声大作,守卫慌慌张张地在姬萦眼前关上了城门。
沙魔柯见状,得意大笑起来:
“没有人敢给你开城门的!你们汉人都是软蛋孬种,怎敢与我朱邪为敌?!姬萦,你还是安心受死吧!”
看着在自己眼前关闭的城门,姬萦又怒又恨,拉动缰绳改变方向,绕过竟州城冲了过去。
“追!”沙魔柯大手一挥,身后轻骑继续紧咬上来。
零星有箭矢击中姬萦背后的剑匣,发出叮叮当当的锐响。姬萦头也不回,强催身下白马继续奔跑。然而,白马并非名驹,即便受了伤痛的刺激,在一时的爆发之后,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
姬萦和身后的追兵距离越来越近。
就在她心生绝望之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水叔!”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的白发老者。
水叔骑在马上,面无表情,拉开那把他万分珍惜的长弓,瞄准姬萦的方向,缓缓拉弓引箭——
当那支离弦之箭朝她飞射而来的时候,她没有躲。
箭矢从她耳边擦过,正中姬萦身后最近的那名朱邪追兵!
水叔再次从箭筒里取出三支长箭,闪电一般的快拉快放间,箭矢如连珠一般朝沙魔柯杀了过去!
姬萦再次给马屁股上来了一刀,马儿吃痛,又一次提速,带着她朝水叔方向冲去。
水叔并不恋战,用连珠箭掩护姬萦的行动,两人汇合后,水叔率先朝来时的方向调头奔去。
姬萦立即跟上!
在水叔的引领下,她穿过竟州城外平坦的地势,插入一条山谷中间的平地。空旷的荒野中,一袭白衣的徐夙隐孑然而坐,身前放着一把瑶琴。
清灵的琴声自徐夙隐指尖幽幽响起,他抬起平静的眼眸,与她四目相对。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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