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绪真神情一动,但他没忘徐见敏刚才用徐鸣鸣来威胁他的事情。
他绝不能让徐见敏到徐籍面前去说这话。
“杀了他。”张绪真声音低沉而决绝,“这是命令。”
姬萦不为所动,依然笑着。
“张将军,如果我没记错,你一不是我的直属上峰,二没有奉宰相之命。恐怕我不能叫你如意了。”
两人目光对视,谁也不让。
两边士兵互相警惕,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终于,张绪真的眼神不再那么锐利,他转而冷声道:
“姬萦,你赶到的这么及时,是否也太巧了?”
“回大将军,”姬萦不慌不忙说道,“二公子为了在万莱坡截杀你,在兰州军中挑选了三千勇士,扣押了他们的亲朋,以此作为要挟。其中有一人不愿听令二公子,于今日出发之时,托人向末将递了求救信。末将得到消息的时候,二公子带着兰州兵已出发多时了,因而这才救援来迟,还望大将军恕罪。”
姬萦拱手请罪。
“罢了……可怜我这些兄弟,从未想过会死在自己人手中。”张绪真看了姬萦一眼,意味深长道,“徐见敏可以押回青州再审,我相信姬将军一定会站在事实这边。”
“这是自然。”姬萦说。
“姬将军在青云山上的遭遇,我早就心怀不平,若义父彻查徐见敏的不法行为,此事定会水落石出。届时,我会让义父还你一个公道。”
“末将多谢大将军!”姬萦一脸感激,“这里离暮州不远,如果大将军不嫌弃,还请随末将先回暮州,让众将士包扎伤口,治疗伤势,也好让那些战死的兄弟们入土为安。”
张绪真的目光扫过万莱坡上众多亲兵的尸首,沉声道:“……好吧,那就先回暮州。”
姬萦让带来的暮州兵帮忙,搀扶伤兵的搀扶伤兵,搬尸体的搬尸体。
众人回到暮州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只剩下一个余晖。
张绪真决定在暮州休息一晚,他要做的事很多,不光有安抚剩下的亲兵,还有准备抚恤金,购置棺椁——他已决定将那些在万莱坡战死的亲兵带回青州安葬。
从姬萦的角度来看,比起让这些为他而死的人魂归故里的执着,让一具具尸体在炎炎夏初长途跋涉,腐烂发臭——张绪真更像是在给自己的可怜和悲惨增加筹码。
这一晚,姬萦也同样有事要做。
被单独关押在暮州州狱里的徐见敏,由江无源和尤一问要加看守。他在阴湿的地牢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不管说什么都无人搭理他。
自出发万莱坡后,他滴水未进,再加上被俘后至今的接连不断的叫骂,徐见敏嗓子里都要冒火了,牢房里却连杯水也没有。
“我是宰相徐籍的二公子……你们这么对我……我一定会让你们不得好死……”
此时此刻的徐见敏,披头散发,犹如困兽,哪里还有姬萦初来暮州时那种风度翩翩的模样?
忽然,牢门处泄出一缕月光,一个熟悉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夫人!”徐见敏震惊道。
一见徐见敏,告里的眼泪就从苍白的面颊上流了下来。
“敏郎……”
“夫人,你怎么来了!这里太过潮湿,你身体还很虚弱,还是快快回去吧!”徐见敏握住牢房的栏杆,急切道。
“我把你送我的那颗夜明珠给了看守的人,他们才让我进来待一小会。”
告里流泪道:
“敏郎,我听说你失败了,要被押解去青州……是我错了,我应该劝阻你的,我们果然不是张绪真的对手……”
“你别胡说!”徐见敏怒声道,“他不过是捡来的义子罢了,真到了青州,还不一定是谁输谁赢呢!到了父亲面前,那幅画便是他想谋害我的罪证。我出此下策,也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那要是父亲不相信你呢?”告里含泪说道。
“他不会不信的。”徐见敏眼中闪过一抹阴狠,“只要我告诉他,徐鸣鸣就是张绪真杀的,他不得不信。”
“徐鸣鸣?”
“那是我的一个庶妹,死时才十二岁。”徐见敏说,“我父亲重嫡轻庶,唯有徐鸣鸣是个例外。徐鸣鸣生得最肖父亲,又惯会人前一套背面一套,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父亲喜爱徐鸣鸣,因而府中众人都会给她几分面子,就连我那眼高于顶的弟弟,也会叫她一声妹妹。”
“徐鸣鸣性情骄纵,比徐皎皎甚至徐天麟更甚,但她不仅骄纵,还生性恶毒。她动辄打骂下人,以他人受苦为乐,喜欢抢别人的心爱之物。府中子女,除徐皎皎和徐天麟外,都或多或少受了她的欺负,她最爱欺负的,便是我那没娘的兄长。”
“张绪真虽然受父亲宠爱,但并非亲生,徐鸣鸣嫉妒他,曾在人后编排他的身世被他听见。”徐见敏冷笑道,“张绪真这人,用笑面虎来形容都是侮辱了笑面虎,只是因为人后的几句非议,他便冥思苦想,设下了一计。”
“什么计?”告里问。
“他假意示好兄长,送了一支玉簪给他。”
告里目露惊愕。
“没错,十二岁的兄长信以为真,很是爱惜那支玉簪。不过两日,玉簪便被徐鸣鸣夺去。”他说,“一年后,徐鸣鸣重病不起,莫名其妙就病死了。父亲为此十分痛惜。”
“张绪真设下此毒计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徐见敏冷哼一声,“画卷一事,不过是他的故技重施罢了。”
徐见敏忽然闻到了淡淡的食物香气,目光落到告里挎着的小篮子上。
“那是什么?”
告里像是恍然回神似的,连忙把篮子里的碗碟拿来,通过最底下的食物通道递进牢房。
“我怕他们不给你饭吃,所以匆匆在家准备了一点。”
“你有心了。”徐见敏感慨道,“患难见真情,等为夫挺过这次难关,一定会将你抬为正妻。”
“我们之间就不必说那些了,敏郎如何对我,我心中一直有数。”告里低下头擦了擦眼泪。
徐见敏揭开碗碟盖子,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香蕈汤,一时间唾液大盛。
“还是夫人懂我。”
他拿起碗筷,对着告里带来的食物大快朵颐。
鲜美的香蕈顺着他的喉咙滑下,他一连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碗能鲜掉舌头的香蕈汤,心满意足道:“如此为夫就有力气上青州诉冤了,夫人莫怕,我定能安然归来。”
告里定定地看着他,唇边扬起一丝微笑。
第79章
翌日,姬萦带领着千名轻骑,押解徐见敏上青州。
张绪真和其残存的部队紧随其后,装有无数尸首的棺椁由牛车运送,缀在队尾最末。
徐见敏被单独关押在一架马车里,左右由江无源等人监视。一开始,他还能强装出气定神闲的姿态,但越靠近青州,他眼中的慌张就越是掩藏不住。
除了父亲的诘问使他压力巨大外,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正在拷问他的身心。
自出暮州,他小便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点滴而出。他为了催尿,狂喝车里的茶水,然而有害无利,该排的依旧排不出去,大量的水分囤积在腹部,日夜胀痛。
徐见敏几次想要求医,却都因面子忍住了。
一个还未而立的青年男子,怎么连尿都尿不出来了?
他自以为将此事隐瞒得很好,却不知一切在姬萦眼中昭然若揭。
“癃闭?”
霞珠骑着姬萦特意为她准备的小马驹,和姬萦并排而行。她往徐见敏的马车方向望了一眼,面露疑惑道:
“这一般是老年男子所患的病,为何徐见敏年纪轻轻也有?”
“是啊,谁知道呢?”姬萦笑眯眯道。
当天晚上,众人驻营休息的时候,姬萦亲自提着一篮子食物去给徐见敏送饭。
看见是她,徐见敏沉下脸来,冷笑道:
“竟然劳烦姬大人亲自给我送饭,我这是死到临头了吗?”
“二公子,你何必说话刺我。”姬萦叹了口气,“我收到求救信,不得不出,这是我的职责。”
“你敢说你没有丝毫私心?”
“私心当然是有,小冠在宰相手底下混饭吃,自然是想吃得更多,吃得更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世间常情,非是小冠一人独有。”姬萦说,“虽然如此,小冠却知道有些饭能吃,有些饭不能。否则,也不会在张将军执意要杀你的时候拦下他了。”
徐见敏神色稍缓,重新打量姬萦。
“你确实让我有所改观。张绪真想杀我,是想灭口,你帮着他杀了我,却是有害无利。”
姬萦笑道:“小冠也是如此想的。”
她把一篮子食物放到车厢内的小桌上,说:“此去青州,路途遥远,还望二公子保重身体。”
姬萦正要离去,徐见敏忽然把她叫住。
“你……”他目光游移,“经过下一个城镇的时候,你去给我请个大夫来。”
姬萦从善如流:“二公子放心。”
第二日,她就从途径的城镇里请了一个大夫来给徐见敏看诊。徐见敏信不过别人,不要现熬的汤药方子,偏要大夫从药箱里现成的药丸里给他开药。
大夫无奈地给了一瓶有温肾利水作用的小药丸子,说只能缓解症状,不能根治。若想根治,还需对症下药,现熬现吃才行。
这事瞒不过同一个队伍里的张绪真,姬萦也不想瞒。
张绪真问的时候,她老实说出了大夫给了一瓶小药丸的事,她相信,张绪真既然起过杀心,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只要张绪真和徐见敏面对面地对口供,他们很容易发现自己中了计。
其中最引人怀疑的,便是告里。
“你帮着他杀了我,却是有害无利。”徐见敏说。
徐见敏这一点猜错了,想要灭他口的人,非是张绪真一人。
四日后,众人抵达青州境内,又花了一天时间,来到州治所青州城。
姬萦将护送的骑兵留在城外,带着自己的亲信和张绪真一起进了青州城。
时隔半年多,青州城内的老百姓们还记得姬萦这个特立独行,总爱单骑出门的春州太守,也记得她设下巧计,将十万大山里的众多流民一网打尽,更别说她那利人利己的活票之策——
一路上,姬萦都受到了许多热情的招呼。不一会,怀里就放不下乡亲们的馈赠了。
她把手里的食物一人分了分,自己拿着一个肉包子边走边啃,到了宰相府门前,包子正好啃完。她翻身下马,看向快步朝她走来的管家兰骆。
“张将军,姬大人——宰相已在正厅等候。请随我来。”
早已得到消息的兰骆向张绪真和姬萦见礼,随即做出“请”的手势。
“二公子还在车厢里,是一起进去,还是……?”姬萦问。
“宰相已吩咐先将二公子关押在青州狱中。”兰骆恭恭敬敬地垂首道。
闻言,姬萦便将徐见敏留在了门外,自己跟着张绪真一起进了宰相府。
穿过素朴无饰的前厅,来到宰相府正厅,徐籍已在主位上等待,下手的位置坐着红衣的徐天麟,依然是那么意气飞扬。
“义兄!”徐天麟笑着站起来,先向张绪真见礼,再欢欣雀跃地朝姬萦道,“姬萦,你也来了!”
姬萦和张绪真先后行礼,徐籍挥了挥手,淡淡道:“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张绪真立即跪了下去,情绪激动地将万莱坡上的事情道出。说到那些心腹亲信的惨死之状,他几度哽咽,泣不成声,也不知有几分真情,几分做戏。
旁听的徐天麟紧皱眉头,义愤填膺。
末了,张绪真伏在地上,重重道:
“还请义父替我做主!”
徐籍微皱眉头,看向姬萦:“明萦,你说说看。”
姬萦便将自己如何接到求救信,又如何出动救援,所闻所见了什么,如实道来。
徐籍低下头,端起茶盏轻饮一口,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
“我听说,你与徐见敏的妾多有来往。此次便是她小产失子?”
姬萦心中一凛,知道徐籍这是在对自己说话。
“回宰相,因为平叛洗州的时候,二公子带了妾室告里一起出征,军队里只有末将和告里两名女性,因而熟络起来,来往得多些。末将体谅告里身怀六甲,时常带些新鲜果子和野味去探望她。”
连张绪真都是在路上才知道的告里流产一事,远在青州的徐籍却已经了若指掌。
他问这件事,是单纯地询问,还是已有疑心?
姬萦不敢有丝毫松懈。
“把已有身孕的妾室带上战场,也太不谨慎了。”徐籍轻飘飘地说,“小产,也就不足为怪了。”
他是想把告里中毒小产的事情,小事化了?
姬萦谨慎地垂着头,没有说话。
“二哥做事一向都这般荒唐。”徐天麟轻蔑地点评道。
“义父,据徐见敏所说,是儿子送给他的画上带了毒,可是我敢向我死去的亲生父亲起誓,我绝未在那幅画上动手动脚。然而徐见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张绪真说,“那死去的几百名亲兵里,就有父亲留给我的将士,他们对我而言就如亲叔叔一样,看着我长大,我却让他们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义父,儿子该如何向我死去的父亲交代?”
张绪真搬出了为徐籍挡刀而死的亡父,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声音里满是痛苦。
提及张绪真的父亲,徐籍脸上也闪过一丝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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